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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等待下一季的潮水 l 清清

 老鄧子 2018-01-13

让我回到我高中四班的教室去吧,再去探望那一个放学以后还在墙报上写诗的英俊少年。


 

再见他是因为他出差来到我居住的城市。年轻时的一个四月的夜晚,他曾来与我道别。在我黯然离去的刹那,他在我的额上留下了仓促而陌生的吻。从此以后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就完全走出了彼此的视线。现在回想起来,已经算不清那一幕离开现在有多少年了。还没有忘记的是,那一条行人稀少的小路上,街灯暗淡昏黄,梧桐树的叶子都还没来得及长大,疏疏落落的树枝遮挡不住那一夜又清又亮的月色,沉默的天空温柔而辽远。

  

见面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而且是一个众人参与的饭局,在一个嘈杂的海鲜馆。时间这样短,我们彼此间的距离这样远。结婚了吗?有孩子了吗?这是不需问也知道答案的问题,我踌躇着不知从那里开始我的话题。大家争先恐后地说着无关紧要的事,在一片热闹之间,他突然轻声地问我:“你现在戴隐形眼镜了吗?”我没有料到这样的问题,心里竟是一惊。许多年了我周围的人一直都不知道我是近视眼的。我和他之间,实在是太久太久不见了。然而这一问却也让我觉得有一点安慰了:那么他还记得我从前的样子啊。

  

“是的,我戴了已经有12年了。”我转过脸去,望着他的眼睛,还是那双和年少的时候一样的眼睛,那么明亮的,仿佛有火苗在跳动的眼睛。当我回过头来,看着我眼前盘子里的清蒸虾的时候,那么不争气的,我觉得自己的矜持在瓦解。我的心仿佛被灼热的东西烫了一下,而这种疼痛是我曾经多么熟悉的感觉啊。

 

在他走了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总是想起以前他抄在教室后面的墙报上的《海之诗》。那首诗的最后两行写道: 

 

我在沙上写下你的名字,

  

阿格妮丝,我爱你。  

 

无论我走到哪里,我的心总是反复地咏叹着这两行诗。有好几次我站定了试着回想整首诗,可是不管我如何努力,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其他的诗句了,我连诗人的名字都记不清了。 

 

这首诗紧紧地缠着我,我再也睡不安稳了。总是在半夜里醒来,听着无家可归的风呜咽着吹过我的窗口,和这两行诗句,和那一双明亮的眼睛纠缠着一直到天亮。是海涅的诗吗,我上网查了“Heine”,没有找到那样的句子;我去最大的书店找“Heine”,也没有找到。于是我翻箱倒柜地搬出了那个存放旧物的箱子,还是没有找到那首诗,可是,他的信却还在那里。

  

离开上海12年了,我从来没有碰过那些信,我以为我已经完全忘记他了。可是,当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些早已泛黄的信纸,眼光拂过那些已经再也投寄不到的地址,当我的手指轻轻地触摸他写下的日子,那些苦苦地等他的信,反复地读他的信,满怀着深情给他写信却又不敢告诉他心事的日子,那些不安的、期待的、心酸的、伤痛的日子,原来它们都还在我的心里啊。


 

只是他来告别的那一夜,我的心痛得是那样的尖锐,受伤的我反而不懂得哭。而此刻,回首年少的岁月里那一场一往情深许多年而最终都没有被读懂的爱情,我终于阻挡不住自己的热泪了。有谁能说小孩子的爱情只是不懂事,小孩子的心事不能算一回事啊。正因为当时年纪小,我的无法启齿的爱情才会是我全部的心事;正因为年少的矜持和害羞,我才没有勇气也不知道怎样表达我自己;而年轻的没有经验的心,更不懂得化解自己的痛苦。我就这样让他的目光灼痛我最初的没有防卫的心;我就这样独自守着我的秘密,让我的心事和我的青春一起长大了。在那些年写下的许多本日记里,到处都是我的心酸,他的名字。一直到那一夜他来告别,一切突然嘎然而止了。当时他说过什么话,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知道,在那一个四月的夜晚,当羞怯的花儿还只是小蓓蕾,流浪的猫儿还没有找到伙伴,羽翼未丰的雀儿还来不及筑巢,我的年轻的心却已经碎了。从此以后,他的名字在我的日记里消失了,而我再也不能听到任何人提到他的名字了。

  

现在,他从同学那里辗转知道我的下落,他来询问年少的时候是否曾经错过了我的心事。隔着时间和空间的一片汪洋,原来还会有这样的一天啊。然而除了终于可以含着眼泪说出我曾有的期待,已经没有什么是我能做的了,就连我曾经受伤的心都已不能痊愈。埋在我心底深处的那一场爱情,原来与我的生命已经紧紧相连,没有那样的伤痛,我的青春竟是无所依附了。我已经没有能力去分辨,此刻我心里涌上来的悲伤,是为了那一场错过了的爱情,还是为了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我只是终于领悟了,生命原来不过是写在沙上的名字。岁月的潮水无声地漫上来,卷走了我无瑕的青春里最初的爱情,没有什么宝贵的东西是我可以留下来,紧紧地抓在手里的啊。我只能等待,再耐心地等待下一季的潮水吧。等到皱纹布满我的脸,等到我白发苍苍,也许我终于能够参破红尘,笑谈过往,那就是我能回去的时候了。

  

让我穿过陕西路口那个安静的三角花园,走过秋天里铺满梧桐落叶的威海路,望一眼茂名路上那间做煤球的黑黑的小店,过石门路的时候小心避开那些横冲直撞的汽车,这就来到了不起眼的校门。别忘了对守门的老师微笑,他总是对我的班主任说我“太骄傲”,绕过校园里那棵夏季里开花的白玉兰,迎面就是银灰色的教学楼,夕阳把她的影子拖得好长啊——让我回到我高中四班的教室去吧,再去探望那一个放学以后还在墙报上写诗的英俊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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