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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见音容云万里

 陆安桥1871 2018-01-13

 

 

前言:

 

八年了……

今天是七月二十五日。与韩天慧最后一次在西山作茶酒之聚,已是八年之前!想见音容云万里。

 

2008年冬春之交,与天慧等聚于沙龙公园,出园时建成取出相机,叫着和个影。然后,我与天慧单独留此照。

              

老友韩天慧,生于194581日。小学毕业,考进万县市京剧团作学员,攻老生。他幼学随师,颖悟过人, 15岁便正式登台演出,随剧团走遍了巴山蜀水。在舞台上塑造之艺术形象,至今还鲜活地保留在我们这一代万州人心中。天慧华年,正逢“极左”猖獗,历经许多磋磨。但他胸怀磊落,处事一贯光风霁月。天慧虽然仅小学学历,但从小便自强不息,好学深思,除了在表演艺术上取得公认的成就外,还编、导过不少有影响的戏剧作品。中年调入万县地区文化局,后任艺术科长十多年,其帮扶指导和自身逸群之量,获得了各剧种艺人心折。晚年参与指导两台大戏,获得过国家大奖。他热爱京剧艺术,退休后以抱病之身,长期在老年大学教授京剧,对国粹的发扬光大,奉献了毕生精力。

  多年以来,我与天慧在艺术上多次进行过愉快的合作。退休后,每周至少一次,于林下江畔,作茶酒之聚。幕天席地,清言无忌。

2009725,西山林下最后一次茶酒之聚。3人分手时相约,暑季太热,暂休苦夏,待下雨后再聚。不料他却于823住进医院。

呜呼!人世瞬息,白云苍狗。再作茶酒之聚之言犹在耳。2009925日,天慧因胆管癌而幽明道别。

人生皆如梦幻泡影,谁能无死?但知交早早仙游,真令我起人生如风灯石火之叹也!

     天热小恙,闭门无事。偶然翻出与天慧合作的一篇文字。发于后,以作追思。

 

 

后台状元阿四爷

(与韩天慧合作)  

 

提起京戏行当,多会说到生、旦、净、末、丑等前台演员。需知,台前有行当,台后也有行当。盔箱(管头盔及各种帽子、发套),衣箱(管服装),包头桌(专为旦角儿梳理发式、戴头饰),水锅(烧开水、热水),捡场(摆放舞台桌椅、道具及其它砌末),旗把箱(管刀枪、把子),还有在舞台上扮演狮子老虎狗(如《闹天宫》中的哮天犬、《武松打虎》中的老虎等),外带上下手(即龙套和兵士打手之类的角色)等等。

舞台上的光彩,尽为前台演员占尽,但哪出戏离了后台那些无名英雄能行?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后台之内,也多出类拔萃之人。

阿四爷就是一位后台状元。

阿四爷姓房名玉振,在师兄弟中排行第四,同辈人便呼他阿四。他是我师傅的父亲,师辈的人均称他老爷们儿,我(韩天慧。下同)这一辈的就喊他爷爷了。

解放前的大上海,若提起'捡场阿四'的名头,非但在上海戏剧界内无人不知,就连那些誉满天下的名角儿,只要到上海滩来献艺,也不管是在那家大剧院演出,多会事先提出:'要请阿四捡场。

阿四爷绝非是浪得虚名,他有绝活儿。

当年的上海滩戏目多,唐三千,宋八百,数不完的三列国;再加上明清戏,机关布景连台本,阿四爷都烂熟于胸。哪出戏需摆多少桌椅、砌末(小道具)都在他心中装着。过去没有固定的剧团,都是搭班子,临时凑集的龙套、兵丁、上下手,这出戏你该在台上怎么走,若不知道,只管问他。阿四爷不光知道每一出戏,甚至剧中人说唱到什么地方是'站门''挖门''二龙出水',什么地方是'斜一字''倒脱靴'等等,他都能给你说个一清二楚,绝不会出半点差错。更有甚者,不管什么戏,连'搭架子'(即幕内搭白)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有时演员误了,他准会即时地补上去。多半是如今导演的活儿。

以前的舞台上,没现在这么多科技手段,而剧情需要用火的却不少。每当此时,便少不了阿四爷的绝活儿。如《火烧裴元庆》,台上需要用火时,他用纸捻松香撒出的火彩'吊鱼儿',能覆盖大半个舞台。更为称绝的是《金钱豹》一剧,演员跟斗过桌子。当演员跟斗“起范儿”时一把火,过桌子时空中一把火,落地时一把火,三把火丝丝入扣。台上烟火腾腾,效果十分强烈,却绝对伤不到演员皮肉,也燎不着服装、椅披、幕布、台毯。此时观众的掌声,就难以分清是给演员或是给阿四爷的了。起码是平分秋色。

不光于此,他伺候角儿之严实,也令人叫绝。麒麟童(周信芳)在'黄金'大剧院演《追韩信》,当萧何在月下急追走'吊毛'前,剧情要求演员身首后仰甩掉头盔。试问:麒老牌的头盔是何等名贵,岂能容得坠地损毁?每逢此时,阿四爷就会从耳幕后闪电般伸出手来,准确无误地将头盔接住,不会损坏半个银泡。麒麟童演《徐策跑城》,绕台边唱边跑,数九天也会累得汗珠涔涔,但只要是阿四爷捡场,当周先生跑到耳幕旁,准会恰到好处地伸出一张毛巾,轻快地擦去麒老牌额眼上的汗珠,而不损脸上的化妆。梅兰芳先生在'卡尔登'大剧院演《玉堂春》,剧中有一个下跪的动作。每到此际,阿四爷便会从耳幕后掷出一个软垫,不偏不倚地落在梅先生膝下。当角儿唱得口干舌燥之际,阿四爷准会利用台上演员的动作,从耳幕后准确地将茶壶嘴伸到演员嘴边,让你啜上一口,而不会被台下瞅见。此时的一口茶,对嗓子冒火的演员来说,真如甘露一般。别看这都不过是些小动作,但其他人捡场时都做不到,至少不如阿四爷做得天衣无缝,不让观众发现。便难怪名角们一到上海就点名找他。

阿四爷有这等本领,那'后台状元'之誉,也就当之无愧。观众虽不大知道他,但各个班子,还有那些名角,无不对他青眼有加。在上海滩的戏剧界,阿四爷也就算个人物。

 

 全国解放之初,戏剧界一片繁荣景象。共产党从来就重视宣传文艺工作,执政后便将一盘散沙的戏班进行整编,各地纷纷成立剧团,建立人事裆案,置于政府管理之下。从此,演职员结束了自古以来四方漂泊,自由搭班,随聚随散的传统。阿四爷也凭自身本领,在上海梨园占有一席之地,待遇不错生活安定。

此时阿四爷已年过半百,本来也会在上海京剧界干到退休,平平稳稳地安度晚年。不料到了1953年,一生从未离开过上海的阿四爷却突然向团里提出,要到四川省的万县市京剧团去。团内同事知道后,都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当时,大上海的人都认为四川乃偏僻荒凉之地,更何况万县在什么角落,许多人听都未听说过。当师兄弟们得知阿四爷并非开玩笑时,都纷纷劝道:'是人都要叶落归根,你也年过半百,还要远赴偏僻贫瘠之地,这是何苦?'还有人替他细细分析,大上海的种种好处,小山城的般般不足。就连周信芳先生知道后,都出面挽留,还许诺增加薪金。

阿四爷面对众人的一片热诚,只有仰天长叹道:'老太婆想儿子……'

原来阿四爷一脉单传,膝下仅有一子。他儿子因战乱随戏班流落入川,解放后,便留在了万县市京剧团。当年的万县市京剧团在全川赫赫有名,由于主要演员均是从京沪大班中来,团长是京剧海派著名奠基人潘月樵之子。角儿行当台风道具,在四川省便名列前茅。除了成渝两地,其余各地市剧团,均无法望其项背。剧团实力强,戏演得好,常为地方增光添彩,自然就受当地政府重视。

我师傅是万县市京剧团的主要唱功老生和剧务股长,才艺出众,观众喜爱领导关怀。但得知老母思子,整日悲戚,自然就起思乡之念,便想返沪奉养二老。为回上海,我师傅真用尽了千方百计。但他是名角儿艺术骨干,当地政府坚决不放,反令他动员父母来川。那年头的组织纪律,绝非现在可比,加之师傅又在当地安了家,实在无法东归。拖了许久,师傅无法,只好恳请二老西行。阿四奶奶本就思子心切,此时又得知添了孙子,更是要去四川团聚。阿四爷虽然明知去到偏远小城,工作条件生活水平均无法与大上海相提并论,但权衡许久,一来自己也想探子抱孙,再加老妻日夜死磨活缠,便决定携妻入川。

后台状元阿四爷要入川的消息传到万县,当地领导和剧团上下欣喜过望。为防止他入川后被成渝两地的剧团抢走,万县市京剧团的团长立即专程赴上海迎接。由此也可见阿四爷在梨园行内的名气。

阿四爷临行前去文艺公会办手续,偶遇一青年女伶正在那儿找工作。老人家慧眼识珠,只谈了三言两语,便断定是棵好苗子。当即便推荐给潘团长,携那女伶一同入川。经过师长调教,短短三年后,那女伶便以一出老旦戏《钓金龟》,在全川青少年汇演夺得一等奖。

 

 1958年,我进万县市京剧团学艺,第一次见到阿四爷便不禁肃然起敬。

当年阿四爷虽未及花甲,却头发稀疏,脑门透亮,两道寿眉下垂眼睑,园脸上生一条长长的人中,活脱脱一个画儿上的老寿星。他步履缓慢稳重踏实,干起活儿来不急不火井井有条。闲暇时,手里老捧着个被摩挲得油亮亮的紫砂茶壶。他在团里除了继续干捡场的活儿外,还兼了旗把箱,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挝、拐子流星、马鞭云帚、车旗轿帘、金瓜玉斧、宫灯掌扇等等,当剧情进展到什么地方,该递给演员什么道具,绝对错不了。他当年在上海大剧院里的各种绝活,一经带到万县,给整个剧团增色不少。上演现代京剧《霓虹灯下的哨兵》,童阿男踟蹰街头,远处传来'五香卤鸡蛋'的叫卖声,经他在幕后喊出,真是正宗的上海味!

阿四爷上班时词儿不多,但对我们这些新进剧团的少年,却一直非常关心。常言道:戏班的嘴,澡堂的水-——脏。特别是那些武把子,怪话特别多。我们当时年幼不知好歹,认为有趣,也跟着学说。阿四爷便严峻而深情地告诫我们:'孩子,跟好人学好人,跟了端公学跳神;真正的名角,如梅先生、周先生都从不说脏话;别学这些人,私底下脏话贼溜连篇,台上却开不了口。'

作为一位老艺人,阿四爷朴素地认为,为人民服务就是把戏演好。见到我们能勤奋刻苦地练功,他就笑眯眯地夸:“孩子,就得这样,咱唱戏的怎么为人民服务?就靠真本事台上见。当然,作演员首先要有戏德,这才是立身之本。”时逢'三年特大自然灾害',食不裹腹,我们半天练功,半天学戏,晚上还要演出,日子过得十分艰苦。许多家长见了,都心疼得流泪。阿四爷就劝:'吃这点苦算什么?要想人前夺萃,就得背后受罪。干了这一行,不吃苦出得来吗?四大名旦、四大老生都是练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

阿四爷仙去多年了,但有一件事,却令我终生难忘。1963年,我还在“坐科”期间,一次演出《文昭关》,当时正值变嗓年龄,一大段二黄慢板唱完,嗓子干得直冒火花。后面的高腔能否唱得下来,我心中忐忑。“伍子胥一夜之间须发尽白……”当我在台边伏案低头换口髯时,一把紫砂壶竟神奇地从幕缝中伸到了我嘴边。那几口沁心润肺的茉莉香茶,我觉得就是观音菩萨的净瓶甘露。待后面“父母冤仇化尘烟,对天发下宏誓愿,我不杀平王我的心不甘……我唱得真是满宫满调,气贯长虹。不光是观众们给了我一个满堂彩。当时上海电影制片厂正在万县拍摄《飞刀华》,坐在前排看戏的电影演员们都齐声为我叫好。下戏后,我感激之情难以言表,这是阿四爷当年伺候梅先生、周先生的待遇呀!却给了我一个未出师的少年。我两眼含泪叫了一声:'房爷爷!'他却只是笑着拍了拍我的头,又忙自个的去了。

阿四爷在台上给我喂水的绝活瞒过了全场观众的眼睛,却被一位有心人看了出来。散场后他来到后台,原来是电影艺术家陈之。他的父亲陈君谋,早年是享誉全国的老生'名票',偶尔粉墨登场,也曾享受过阿四爷这般'伺候'。陈之早有耳闻,听说'后台状元'就在本地,自是有备而来。他拉住阿四爷的手,高声称赞:'爷们,绝活儿哪绝活!对小后生也如此关爱,难得、难得。'

 

 阿四爷有如此本领,但在1956年工资定级时,由于是在后台工作,便只定了个文艺15级,每月才40多元。大家都知道,阿四爷的徒弟辈在上海,都已拿上一两百。水落船低,万县的工资水平自然无法与上海比。众人为此呜不平,阿四爷却淡淡一笑,真有一付与世无争的风范。

所谓“三年特大自然灾害”时期,阿四爷的日子过得清苦,却从不要我师傅帮助。那时节每人每月只供应3两肉,但只要买回了肉,阿四爷总会将孙子喊来,先让他独自享用,两位老人在一旁笑眯眯地望着孙子狼吞虎咽。直待孙儿放下筷子,老俩口才开始打'牙祭'。我们到奉节演出,县城里一分钱可买到8颗炒南瓜籽。阿四爷便花上一分钱,倒上一杯酒,先是一颗一颗地吮咂、再剥下壳来一点一点地细嚼,最后才将籽仁慢慢地品尝。就着八颗南瓜籽,老人家能喝上半天。

业余时间,阿四爷不爱凑堆儿。回到家中,就在擦洗得比凳子还洁净的门槛上一坐,放个方凳在面前,慢条斯理地将烟叶搓成'雪茄',长短粗细,不比机制雪茄相差半分。有人感叹他抽这劣质烟草太掉份儿时,阿四爷便调侃道:'阿拉在上海白相时节,什么外国烟卷没抽过?就这一样的味儿。'若然兴致来了,他也会站起身来,摹仿《打渔杀家》萧恩身段,右手往腰间一拍,念道:'怎奈囊中羞涩……惭愧!'然后大笑三声,又埋头搓他的烟叶。

阿四爷上班伺候角儿,在家中却俨然是个'老太爷',众人都说他娶了阿四奶奶,是他这一生最大的福气。老伴是位典型的贤妻良母,在家里把个阿四爷伺候得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阿四奶奶有上海妇女传统的精细能干,不光长年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还能将2两肉作出七八个茶,有耐心把干胡豆煨上两天,做成上海风味的五香豆。正常年景,阿四爷每夜戏终回家,桌上总有2两老白干、花生米、小虾仁、豆干,酱菜之类几碟'佳肴'在等着他。阿四爷两盅酒下肚,便飘飘然如神仙一般。只是老人家酒后慵懒,常常不待洗脚便要上床。免不了就会被素爱清洁的阿四奶奶嗔骂几句。阿四爷也不在乎,闭着双目咕噜道:'这个老太婆……'话音未落,已是鼾声大作。

阿四爷生得一付寿星佬的外貌,加之性情平和,都道他应享长寿。殊不料1963年,正当阿四爷快要退休时,却逢上了'四清运动'。不分干部群众,天天学习,人人过关。一天团里开会,有人对他提了点意见。其实那意见也只算得上鸡毛蒜皮,一不涉政治,二不关品质。但阿四爷一生坦荡,自尊心极强,将个人荣誉看作头等大事。他闻言当场大怒,猛地站起身来就要申辩,不料还未曾开口,便慢慢滑落地下,人事不知。送进医院,因脑溢血不治而逝。

阿四爷已经辞世40余年,我们这批当年他眼中的孩子也已退休。但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却永驻我的心中。

 

 

                          写于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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