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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廷华:《广艺舟双楫》辨析(一)

 公司总裁 2018-01-13

《广艺舟双楫》辨析(一)

李廷华

李廷华:《广艺舟双楫》辨析(一)

前言

中国书法艺术在长期发展之中,形成丰富的风格面貌,然不同风格之分判依据含混模糊,其与中国文化学术之重演绎而欠归纳趋同。书家染翰终生,风格亦多变化,鲜有终身一体不变者,亦多诸体同操者,强分流别,每自扞格。故古人论书,多以书家之具体特色为说,若“二王”,若“颜柳”,若“宋四家”,若“赵董”,又多以时代风格之趋近者归擘门派,具体则多研寻于笔法章法之变化异同。及于清代,历史之积累愈见纷繁,学术之探析亦愈深细,兼斧钺森严文网密布,若唐宋时代之性情张扬,士大夫欲与帝王共治天下之风气消杀,文人心性于长期禁锢钳制中,发抒胸臆每不能,书斋生涯且长久,遂多沉潜为前代学术之梳理,以致考据之学大兴,此实社会环境外因及学术发展内在理路之凑泊也。文物出土渐繁亦助其波澜,书法一途,则尊碑之风倡焉。此一代学风,其功首在对中国书法风格学之揭橥,与西方论美学风格必以“壮美”“秀美”二者之对应为衡量。然学术之筚路蓝缕,每由粗入精,由宏至微,先朦胧后明晰,先大概后具体也。顾炎武、黄宗羲由明入清,以思想家而沉潜学术,各有《金石文字记》及《金石要例》刊布,然二著虽开有清金石学之先路,于书法观念无涉,亦不预于书法风格之学。以雄强秀弱之两极而倡论书法,最先者为经学考据大家阮元(1764——1849)。言碑帖之先,阮元于金石学已多有建白,其《集古斋藏器录》、《山左金石志》等均为以金石碑版考论书法之滥觞。至《南北书派论》、《北碑南帖论》出,则以地域划分书法风格,将碑帖判断风格两造遽成醒豁。书法艺术为中国传统文化之一脉,早于书法而在纷繁复杂之创作现象及作品面貌中探寻美学观念,辨析不同风格,欲为浑茫幽深之中华文化分判泾渭,以文学为先。《世说新语·文学》有谓:“褚季野语孙安国云:‘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支道林闻之曰:‘圣贤固所忘言。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世说新语》文学第四,上海古籍出版社《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1999年版810页)又若《隋书·文学传序》:“彼此好尚,互有异同: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溯词义贞刚,重乎气质。”在地域隔绝、交通不畅之时代,以南北地域人群之不同划分文学源流,虽不免牵强,亦有其因由,及至近世,南北交通辐辏,人群迁徙频繁,以地域强分文化艺术风格,则更显支绌。钱锺书先生尝谓“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谈艺录》前言)视中外学术亦作一统观,岂华夏之内可强分判焉?虽然,别裁分梳以入明细,研寻流别以判肯綮,毕竟为学术之需要,亦学人所愿为。文学史有关唐宋诗之分,即不同前修,钱锺书先生所谓“诗分唐宋,人不必唐宋”,即超越前人欲探寻文化风格却自限于狭隘境地之尴尬,为风格学研究开拓通衢。惜书法学术,尚无此明晰之论也。自北宋以还,因社会经济发展与文化学术深入,金石学渐成门类,若欧阳修《集古录》、赵明诚《金石录》之先后问世,已对“碑学”启发凡之义。中历元明两代,其学未彰,而至有清,则随考据学而大兴。阮元身当乾嘉考据之世,又为朝廷文教重臣,二论肇始,风靡南北,其弟子何绍基(1799——1873)以卓越书才,绍继乃师之学,亦有《东洲草堂金石跋》、《东洲草堂金石诗》,其书作亦显然尊碑。然何氏终以自省之心,研习之验,不能堕于一偏。与其同时又有包世臣撰《艺舟双楫》,较阮氏虽云尊碑又拟调和南北书派更趋激烈,兼以邓石如书绍秦汉篆隶,与馆阁帖札异趣,亦不类康熙、乾隆尊崇之董其昌、赵孟頫一路典雅流丽之属,实蕴涵人心思变之幽微。中国文化之变异,每在自身流脉中寻觅资源,故尊碑之风,舍帖札而崇篆籀,实复古之意也。康有为之《广艺舟双楫》则为扬碑抑帖之甚者。阮元、包世臣均擅文名,各具影响,殆未若康有为以变法为号召,领百年之风气,故其《广艺舟双楫》一出,即与其变法领袖之身份形影相随,欲于书法一道得风气之变者,无不推崇南海,以致言书学以不崇北碑为卑,亦若乾、嘉间言学术以不谙考据为陋。至满清覆灭,民国代兴,旧学诸端多蒙遗老遗少之讥,民间草野遽成新潮新颖之样。康氏虽以保皇成余孽,其学则更兼时会,因变法诸人皆未若康氏有此专论书法之著也。且变法诸人,虽多文采,均未若康氏文章变幻斑斓之眩目也。综观康氏上太后、皇帝诸书,其能以一落第秀才之微,终居鼓荡风潮引领时流之要,以其文章之痛切慷慨际遇时世之风雨飘摇也。然以中国书法发展之悠远,风格分判之复杂,又非慷慨痛切之登高一呼可以涵盖其浩茫,故云康氏之文章风华绚烂可,谓其为鞭辟入理之学则非也。当康氏之说风靡之倾,即有江右学者欧阳辅(1861——1939),亦搜罗古代书法典籍为考证之学,对于金石学中之幽微,颇具只眼,在其《集古求真》序言中云:“金石之学,至国朝而极盛。金石之书,亦以国朝而至繁,然其精诣殊少,谬误孔多。有读之终卷,竟无一语可取者,有阅之令人喷饭者。……如康有为之鼎鼎大名,《广艺舟双楫》炫博市奇,实则放诞矛盾,不胜指摘。其他纯盗虚声,实繁有徒。求其具有门径,大致不差者,已不数见。求其考核精当,不愧名家者,前唯覃溪、潜研、兰泉、虚谷诸老,近唯鞫裳叶先生一人,且应后来居上。”欧阳氏所云鞫裳叶先生,即长洲叶昌炽(1849——1917),为康南海同时代人,以二十年访求之劳,积八千通碑拓之富,经十载伏案之功,撰成《语石》十卷。梁启超阅读《语石》之后云:“独出己意,有近世科学之精神,可以名世矣”(《饮冰室文集》卷四十四下)。梁启超为南海弟子,然于金石考证之学却心仪叶氏,即因《语石》乃真具学术内涵及科学精神之书。叶氏之尊碑,即凝聚心血生命,致力碑学之考订整理,探幽索微,规擘发凡,为真正继承乾、嘉考据学之精神者。现代学者胡文辉论道:“在有清廷仕宦经历的近世学人群体中,叶氏官不甚显,名不甚著;但他能专心,善著书,论传世的成绩,较之王闿运、王先谦、缪荃孙、沈曾植、柯劭忞诸老,实有过之而无不及。仅以文献学而言,同时代人惟叶德辉可相匹敌,如缪荃孙、傅增湘等皆乏条理,论著述皆不及也。叶氏所著,以《藏书纪事诗》、《语石》最为不朽,曹元弼称‘两书皆独有千古’,吴郁生更谓:‘余谓著书难,本朝嘉道后人则更难。独君之《藏书纪事诗》、《语石》二编,乃二百数十年间无人荟萃之创作。文字一日不灭,此书必永存天壤。’”(《现代学林点将录》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147页)

综观清代以来碑学诸论,阮元、包世臣、叶昌炽、欧阳辅诸人之撰,各有千秋,均未若康有为影响之巨,且以康有为之书偏颇最为显明。中国书法之风格,本于具体书家及作品之现实存在,辨析其美学意蕴,还当本实事求是之心,得见微知著之效,本文以康著每卷为序,引证各家之论,兼抒一己之臆,以就教于当今书法学术同好。

(发表于《书法报》2015年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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