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诗经》第39篇:诗篇的源泉

 SS艺品堂 2018-01-14

《诗经》第39篇泉水

【039】泉水

毖(bì)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懷(huái)于衛(wèi),靡日不思。孌(luán)彼諸姬,聊與之謀。

出宿于泲(jì),飮餞(jiàn)于禰(nǐ)。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問我諸姑,遂及伯姊(zǐ)。

出宿于干,飮餞于言。載脂載舝(xiá),還車言邁(mài)。遄(chuán)臻于衛,不瑕有害。

我思肥泉,茲之永歎(tàn)。思須與漕,我心悠悠。駕言出遊,以寫我憂。

【毛诗序】

《泉水》,卫女思归也。嫁于诸侯,父母终,思归宁而不得,故作是诗以自见也。【郑玄笺】“以自见”者,见已志也。国君夫人,父母在则归宁,没则使大夫宁于兄弟。卫女之思归,虽非礼,思之至也。(毛亨,2010:195)

【朱子集传】

卫女嫁于诸侯,父母终,思归宁而不得,故作此诗。言毖然之泉水,亦流于淇矣。我之有怀于卫,则亦无日而不思矣。是以即诸姬,而与之谋,为归卫之计,如下两章之云也。杨氏曰:“卫女思归,发乎情也。其卒也不归,止乎礼义也。圣人著之于经,以示后世。使知适异国者,父母终,无归宁之义,则能自克者,知所处矣。”

1

据说汉代的蔡邕曾经留下了一部书《琴操》,其中讲到了《泉水》篇:

思归引者,卫女之所作也。卫侯有贤女,邵王闻其贤而请聘之,未至而王薨。太子曰:“吾闻齐桓公得卫姬而霸。今卫女贤,欲留。”大夫曰:“不可。若女贤,必不我听;若听,必不贤。不可取也。”太子遂留之,果不听。拘于深宫,思归不得,心悲忧伤,遂援琴而作歌,曰:“涓涓泉水,流反于淇兮。有怀于卫,靡日不思。执节不移兮,行不诡随。坎坷何辜兮离厥。”曲终,缢而死。

这个故事说的是,卫国的一个公主出嫁到邵国,还在路上,国王去世。国王的太子想着据为己有,大臣阻止不成。卫国公主到了之后,被囚禁起来,想要卫国也不成,于是拿出古琴,弹奏一曲之后自杀了。《琴操》一书失传了,不过后来有人辑佚整理出一个本子。

《琴操》中卫国公主的故事在宋人陈善的笔记《扪虱新话》中也有记载。陈善认为,《诗经》的雅颂部分就是宋人所谓的琴操,古代的歌可以用琴来演奏,也可以合于歌舞,像刘邦的《大风歌》,项羽的《垓下歌》,都有用琴来演奏的,这些古代的琴曲中的一部分直到隋朝时期还保留着,似乎后来渐渐失传了。宋人也有琴操,不过古曲差不多都不知道如何演奏了。这种情况跟我们今天的情况差不多,流行歌曲可以用吉他演奏,古代的未必不能,不过那个叫古诗新唱了。陈善还认为,孔夫子选编《诗经》是有他的意图在的,即尽可能选取了一些和礼乐有关的诗篇。陈善《逸诗不教读不见取于孔子》说:

《逸诗》见于《论语》如“素以为绚兮”,“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此皆圣人以其言不合理而去之者,即此可见当时删诗之意。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盖诗人以素比质,以绚比礼。夫君子不可斯须离礼,而曰绘事后素,则是礼为后乎。此其害礼者,惟子夏知之。故子曰“起予者商也”,谓于圣人有所发也。今诗中无“素以为绚兮”一句,则是孔子因而删之矣。《唐棣》之诗,人以比兄弟,唐棣之华萼,上承下覆,今乃偏而相反,以喻兄弟相失,室以喻其所处。作诗者言兄弟岂不相思,今乃相失如此,以所处之远故也。夫兄弟之爱,天性也,岂以远故不相好乎,此尤其害理者,故孔子从而正之,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于是去而不取。孔子于逸诗所不取之意,可见于《论语》者如此,则其他可以类见也。今书传所载逸诗,亦又何限。惟《琴书》载卫女之诗,所谓《思归引》者,独见全篇,云:“涓涓流水,流于淇兮。有怀于卫,靡日不思。执节不移兮,行不诡随。坎坷何辜兮,离厥茨。”予观是诗,始言淇水,有似乎《竹竿》;次言离厥茨,有似乎《墙有茨》,则知逸诗之言有类乎诗者多矣。惟其不纯,故不见取于孔子尔。或者尝疑古诗三千余篇,今存者三百五篇而已。孔子虽删诗,安能十分去九?予以《论语》及卫女之诗考之,则孔子所不取之意盖如此。夫石鼓之文犹不见于后世,况其他乎。(陈善,2012:22-23)

据陈善的推测,《琴书》所引的卫女诗篇,和《诗经》中的《竹竿》《墙有茨》篇有类似的地方。但是内容似乎并不纯粹,所以最后没有被编入《诗经》中。因为我们看到的《琴操》中所用的诗篇和《泉水》篇,的确有文字的差异。但是否就是像陈善所推测的那样,就不得而知了。

我们可以看看释经学家的解说。前面我们提到了清代人的解说,比如陈大叔启源,魏大人源,这两位的著作都比较有趣。我们再看看宋代学者的解说。

2

杨简(宋高宗绍兴十一年至理宗宝庆元年,1141-1226;字敬仲,号慈湖)在哲学史、儒学史上有地位,因为他的老师陆九渊被称为是心学大师,而杨简本人写过《诗经》《易经》的解说著作,分别为《慈湖诗传》《慈湖易传》。有人说,杨简的释经学的主张是以诗释易、以易释诗,也就是说杨简用两部经典相互诠释的办法来理解经典。也有人说他是用心学来解释《诗经》,和朱子的理学解读不一样。真的如此么?

我们看看杨简《慈湖诗传》(2009:745-747)中关于《泉水》篇的解说,稍微有点长,共有将近千把字,这在古代释经学的著作中应该是比较少见的:

(1诗篇原文)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娈彼诸姬,聊与之谋。出宿于泲,饮饯于坭。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问我诸姑,遂及伯姊。出宿于干,饮饯于言。载脂载舝,还车言迈。遄臻于卫,不瑕有害。我思肥泉,兹之永叹。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我忧。[按:坭字从《韩诗》]

我们看到,杨简对诗篇的原文并没有做分章的处理。在原文的文字上,根据《韩诗外传》将原诗中的“祢”字改成了“坭”。之所以要这样做,杨简《慈湖诗传自序》(2009:694)的说法是:“毛公之学自谓本诸子夏,而孔子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盖谓子夏;又曾子数子夏曰:‘吾与女事夫子于洙泗之间,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人疑女于夫子,尔罪一也;丧尔亲,使民未有闻焉,尔罪二也;丧尔子,丧尔明,尔罪三也。’夫子夏之胸中若是,其学可以弗问而知,而况于子夏初未尝有章句,徒传其说,转而至于毛乎?齐、鲁诗今亡,韩有其说,韩与毛亦有善者,今间取焉。”也就是说,杨简认为即便根据古老的传说,认定子夏从孔夫子学《诗经》,而毛公的释经学来自子夏的话,子夏传给毛公的诗篇也应该不是章句。章句之学是后来学者作出来的;而且子夏还未必就确实地了解了诗篇,从传世的《韩诗外传》来说,其中保留了不少好的资料,这部书可资利用的地方不少。所以,在解读《诗经》时,可以用《韩诗外传》中的记载择善而从。

接下来是对诗篇的解读:

(2引经据典)

思,息兹反。兹,子之反。《广韵》《集韵》同。

谋,《补音》:“谟杯切。《周官·媒氏》郑注云:媒之言谋也。”《老子》:“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荀卿《成相篇》:“知不用愚者谋,前车已覆,后未知。”又曰:“主好议论,必善谋。莫不理续,主执持。”屈原《天问》:“爰谋”与“揆之”叶,《哀时命》“深谋”与“逮之” 叶。贾谊《鵩赋》“谋”与“时”叶。扬子云《廷尉箴》“谋”与“基”叶。每见人语音亦有谓媒为眉者,则尤叶也。《氓》诗“谋”与“丝”叶。

泲,子礼反。坭,乃礼反,《毛诗》作祢。《释文》云:“《韩诗》作坭。”

姊,将几反。

害,《补音》:“瑕憩切。《二子乘舟》同。”《汉·夏侯叙传》“害”与“世”叶。王粲《阮籍诔》“害”与“滞”叶。

对诗篇中出现的字,进行叶韵的解释。这也是在《诗经》的解读中比较常见的方法。我们今天能看到的很多关于《诗经》的注释或者解说书籍中也有这个项目。比较有意思的是,杨简对于叶韵的解读除了根据当时常见的字书之外,还利用了其他一些书籍来加以佐证。比如《老子》《荀子》《楚辞》《汉书》等等。所以四库馆臣(2007:194)说:“其考核六书则自《说文》《尔雅》《释文》以及史传之音注,无不悉搜。其订正训诂,则自齐、鲁、毛、韩以下,以至方言杂说,无不博引。可谓折衷同异,自成一家之言,非其所作《易传》以禅诂经者比也。昔吴棫作《诗补音》十卷,又别为《韵补》五卷。《韵补》明人有刻本,其书采摭《诗》《骚》以下及欧阳修、苏轼、苏辙之作,颇为杂滥。《补音》久佚,惟此书所引尚存十之六七。”也就是说,《诗补音》一书在清代学者那里就已经找不到了,幸亏杨简在注释诗篇是详加引用了,还保留了这部书的大部分内容。

接下来,杨简对诗篇中难字进行训读,同时对诗篇的内容加以分析,能多说的就多说,说不了的就不说:

毖者,深远未能遽达之谓也。淇者,卫国之水也。泉水毖矣,亦流于淇。我为卫女,而不得归卫乎?有怀于卫,靡日不思。故与同嫁诸姬聊谋归卫。古者嫁于诸侯非独女,有侄娣焉。聊之为言,非必归之辞也。心知其不可,姑与之谋,恐或有可归之道也。

娈,婉美之貌。

泲、坭、干、言皆嫁时所经之国地名。毛郑亦云“卫女思归之切”。曰安得出宿于泲乎?饮饯于坭乎?又念女子有行,既远父母兄弟矣,义从夫家,矧今父母终,惟诸姑及伯姊在,虽有兄弟,义难归宁,惟可致问姑姊。人心不忘本,嫁女终念其父母家。又思,安得出宿于干乎?饮饯于言乎?

既然把诗篇确定为是卫女思念父母的,则解说围绕着人们的这种思念之情而来。对于诗篇的解说,以人情来讲,比较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否则仅仅是读个书,记住文字,对人来说可能也没有太大的价值。所以杨简用宋代的普通话对诗篇做了重新的解读,就像我们今天的白话文翻译一样。只不过,他没有用格律体。接下来,对《毛诗》中的毛序、毛传和郑笺作出解读和批评:

《毛传》谓“祖而舍軷,饮酒于其侧曰饯”。盖取诸《聘礼·记》“出祖,释軷,祭酒脯,乃饮酒于其侧。”此诗饮酒殆未必然。释軷为始行,此两章皆先言出宿,次言饮饯,非事情殆如后世亲属或宗妇饯送之乎。《诗三百》岂一言一事尽从古制,惟取其大体所在,“思无邪”尔。《邶·柏舟》“微我无酒,以遨以游”,异乎《酒诰》之义矣。《燕燕》仲氏之归,夫人远送于野,亦岂沿古常礼。《尧典》略有宾饯之义,礼经未睹妇人之仪。《毛传》意度不合诗情。

杨简一共讨论了三个问题。第一是关于饮酒的事情,杨简认为诗篇中说到酒,并不一定就是喝醉酒之类的,送行也未必一定就要喝酒。毛传认为一定喝酒才是践行,这个是有问题的。我们今天说接风洗尘或者为某某践行,也不见得喝酒。对于古代的诗篇的理解我们可以以情理来理解。杨简说的第二个问题是关于辖的解说:

《毛传》曰:“脂舝其车。”《孔疏》曰:“脂车设舝。”《释文》曰:“舝,车轴头金也。”《车舝》云:“间关车之辖兮。”《毛传》曰:“间关,设舝也。以脂涂之,为滑易也。”据《疏》,则不止于脂其舝。或疑独脂其舝,而文曰载脂载舝,岂脂其舝乃设其舝欤。登车出门而就道,必回还而折。

舝字如今已经简化为辖了,《毛诗》作舝,《韩诗》作辖。杨简原文中用的是舝。为了方便,我们用辖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辖到底是什么,也未必说得清楚。反正和马车有关。是不是用辖来指代马车,也不见得就不可能。杨简接着说第三个问题:

迈,往也。言,语助也。遄,速也。臻,至也。《郑笺》曰:“瑕,有过也。”吕氏曰:“不瑕有害,谓归卫不为过差有害也。”此意其或可之辞也,而终于不敢往,故曰:“我思肥泉,兹之永叹”。《毛传》曰:“所出同,所归异,为肥泉。”《尔雅·释水》曰:“泉归异出同流,肥。”《郑笺》云:“兹,此也。自卫而来所渡水,故思此而长叹。须与漕,自卫而来所经邑,故又思之,欲乘车出游,以写除我忧。”《毛诗序》曰:“《泉水》,卫女思归也。嫁于诸侯,父母终,思归宁而不得,故作是诗,以自见也”。

最后这个问题,回到了诗篇的主题。我们看到,杨简实际上是同意毛序和郑玄笺的说法,即《泉水》篇最关键的问题是对泉字有所把握,抓住了泉水最后归于同一条河流,我们就能明白《泉水》篇的大概意思。

如果我们仅仅从《泉水》篇的分析杨简关于《诗经》的解说,我们是没有办法他把归于一般意义上的心学的。所以,我们也可以说,所谓的心学和理学的分类,在释经学上未必就很准确。释经学有他自成体系的方法,这种方法即便在现代还有回响。

3

当然,这一篇或许并不是杨简《慈湖诗传》中最为典型的。这部书失传已久,到了清代,四库馆臣在编纂《四库全书》时从《永乐大典》中辑录出来,后来又有学者做了校订整理,如今被列入《儒藏》(精华编)中,让我们能够比较方便的阅读。其实古书就是在这样的一代代的反复引用和整理中得到了传承。而最重要的则是有一种学术的精神在其中。

我们或许可以把杨简列入心学,亦或者直接称之为释经学家。他这种博学,在现代学者中,大概钱钟书先生算是他的传人了吧。钱锺书《管锥编》云:

“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我忧。”按“驾”为“或命巾车”之意。《卫风·竹竿》:“淇水悠悠,桂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则“驾”为“或幢孤舟”也。操舟曰“驾”,苏轼《前赤壁赋》:“驾一叶之扁舟”,即此“驾”;御车亦曰“驾”,苏轼《日日出东门》:“步寻东城游,……驾言写我忧”,乃此“驾”,故为章惇所纠,而以“尻轮神马”自解也(《东坡题跋》卷三)。

和正统的释经学家不同,杨简和钱钟书都引用了非所谓的正典来解说《诗经》中的相关问题,这其实也是释经学的一大特色。无论是贾谊《鵩赋》还苏东坡《前赤壁赋》都是作者所熟悉的篇目,或者至少对他们来说,用这样的文字来诠释经书中的相关问题是比较合理的。

最后,所谓的释经学其实就是一个阅读的体验过程。如果能从诗篇中找到一些比较有趣的东西来,并且将它作为一种生活的乐趣,未尝不是一种好的选择,毕竟现实中的人们也如同诗篇一样,有各种不同的模样,看起来是某个样子,转脸又是另外一个模样。到底哪个才是他们本人呢?可以说每一个都是,也可以说都不是。但认识这些人,其实并不是我们的任务,因为他们已经很精彩了,不需要别人再多一些解说,而我们需要做的是丰富我们自己的心的世界。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