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李山:认为《关雎》表达爱情是误解

 黄埔N期 2018-10-03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关雎》,西周贵族婚姻典礼上的乐歌。


此诗主题,自古至今误会颇多。最早评价《关雎》者当为孔子。据《论语》《礼记》及《韩诗外传》等文献,孔子言《诗》,特重《关雎》。近出竹简《孔子诗论》又载孔子言曰:“《关雎》以色喻于礼。其四章则愈矣,以琴瑟之悦,拟好色之愿;以钟鼓之乐,□□□□好,反纳于礼,不亦能配乎?”


文字有脱落,意思大致还清楚:《关雎》之被孔子重视,在其“以色喻于礼”。意思是在“色”和“礼”之间,诗篇更重视“礼”。“琴瑟之悦”即以琴瑟和谐喻男女和睦,正是“拟好色之愿”的意思;“好色”而“喻礼”(即知礼、重礼),男女才能成就好的婚姻。如此,“不亦能配乎”之“配”即婚配。这个“配”字,就暗含着“婚礼”之意。


孔子之前,贵族引《诗》多断章取义,至孔子,《诗经》既是“使于四方”所必备的“言语”修养,也是培育德性的读本,其中孔子“诗可以兴”之说,又明显承认其启迪兴发生命的价值。此后《诗》正式成为儒家经典之一。到西汉,随着儒术的被尊崇,儒家经典《诗经》等被当作圣贤大法来读,《诗》便像法典一般神圣。表现在《关雎》的解释,是西汉今文经学家解之为“刺康王”,言周康王早晨“晏(晚)起”,身边官员即讽诵(也有说诗篇因此而制作)《关雎》之篇以讽喻之。这样的解释,正显示了西汉经学以经典干预政治、纠正天子行为的治学特征。至东汉则是古文经学盛行,经学家解《关雎》说法亦随之大变,以为诗篇所歌唱为“后妃之德”,是赞美周家先王(即文王)夫妻生活的严肃和谐,堪称世人家庭生活的榜样,诗篇又成为“风化”之源。这一说法影响很大。其实,汉人上述两个说法,都从篇章内部找不到任何证据。只顾宣明“大义”而忽视文献内容,正是经学家说《诗》的特点。


近代以来的学者在抛弃旧说的同时,又提出新的误解:这是一首爱情诗,是“君子”追求“淑女”的诗篇。这样的新说,既不顾篇章文义,也不能知人论世。


诗何以不能解作“爱情诗”?


首先,为诗篇用乐情形所不许。王国维《释乐次》:“金奏(即敲击钟、磬、鼓等——引者)之乐,天子诸侯用钟鼓,大夫士,鼓而已。”诗言“钟鼓乐之”,有可能是周天子婚礼用乐,而诗篇“君子”“淑女”云云,也不是一般国、野之人。


其次,篇中的钟鼓与琴瑟,正与《仪礼》等记载典礼文献所载奏乐情况吻合:堂上歌唱用琴瑟,堂下奏乐则有钟鼓,诗既表钟鼓,又言琴瑟,正合乎贵族之家典礼用乐的情形。


其三,为诗篇称谓所不许。诗既言“淑女”是“君子”的“好逑”,“君子”与“淑女”都是第三人称形态,“淑女是君子的好配偶”,这不是爱情表达该有的语气。由此可以确信,诗的口吻既非“君子”,亦非“淑女”,而是发乎第三方,即婚礼上的歌唱者。“好逑”之“好”,是旁人对眼前婚姻缔结的评价和赞美,只有理解为婚礼中对新人祝福,才是最恰切的。


就诗内情感而言,与其说表达的是“爱情”,不如说是“恩情”。爱情属于生命意义,恩情则属伦理范畴。诗中“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云云也确实是“爱”的表现,却不是失恋的表现。与其说它们是某位“君子”对某位“淑女”爱的表达,不如说流露的是诗人对生活的理解:婚姻关乎一生幸福及家族兴旺,然而,好婚姻实在难得。正因如此,诗篇所以表现一段“寤寐思服”的深情,实际是为“乐得淑女配君子”的祝福作必要的铺垫,也加深了诗意的厚度。


在此,有一点必须说明,即《礼记》的《郊特牲》《曾子问》等文献中,有“婚礼不用乐”,“取妇之家,三日不举乐”的说法。这对《关雎》解释而言干扰太大了,其实,《关雎》为婚礼歌唱,在清代姚际恒《诗经通论》、程晋芳《勉行斋文集·读关雎》以及方玉润《诗经原始》等著作中,就已经提出诗篇为婚礼歌唱的说法。这样的说法在当代所以得不到正视,反而“爱情说”流行,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对《礼记》上述说法不敢越雷池一步。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关雎》之外,《周南·桃夭》《召南·鹊巢》都是与婚礼相关的乐歌;而《关雎》为西周诗篇又殆无疑问。然而《礼记》成书至早不过战国时期,其书距西周已有数百年。《礼记》又成于东方齐鲁儒之手。如此,《礼记》的地域,与西周《关雎》周南之地,相去不啻千百里。时间相距数百年,地域相去千百里,在《诗》与《礼》之间,当然《诗》更可信。


就《关雎》而言,准确地理解主题,不仅对深入理解诗的内容有帮助,而且还是准确理解其社会功能、文化价值的前提。《关雎》是《诗经》的开卷之诗。据记载,早在诗篇作为乐歌演唱于饮酒礼时,就已经如此。乡饮酒礼和燕礼都有“歌乡乐”的环节,所歌即以《关雎》为首。后来歌唱的篇章成为篇籍,编者也遵循了这一次第,而《关雎》之所以重要,是因其与如下的文化观念相符:《易传》说:“天地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男女结合竟如天地交泰,有“生万物”的重大。《礼记》也说:婚姻可以“合二姓之好”(《昏义》),婚姻可以“附远厚别”(《郊特牲》),这样的说法强调了这样一点:婚姻中有政治。周王朝是以人数相对弱小的姬姓一族,统御众多异姓人群,王朝要走联合进而融合众族的路线,以婚姻为手段达到与异姓人群的联盟,就是不能不采取的方式。


这样的现实,最终映现在哲学的层面,就是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夫妻然后有父子人伦这样一个文化逻辑的表述。这正是古人歌唱以《关雎》为首,编《诗》时将其列为《周南》第一的主要原因。《诗经》诞生于中华文明缔造的关键时期,她不仅记载了当时的生活,也深蕴着影响深远的精神线索,准确理解《诗》篇的真实意蕴,有助于理解民族文化的个性。


此诗在分章上有分歧,有人作三章,也有人作两章。《孔子诗论》明确地说到“其四章”,所以郑玄分作五章、章四句是可从的。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