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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从龙:以少胜多、动人春色不须多、各具匠心的咏雪诗

 杏坛归客 2018-01-14

诗词的表现艺术(7)


以少胜多


       宋代诗坛上,名家名作,犹如满天繁星。其中有一个不甚惹人注意的词人蒋捷写过一首《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燕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作者通过这首词,把自己少年的浪漫生涯,中年的流离景况,以及宋亡以后、晚年悲苦凄凉的境遇与心情,刻划得逼真逼肖,入木三分。其文字容量之大,表现手法之高,确实令人叹服!

       为了高度概括和集中,作者从自己漫长的生活道路中提炼了“听雨”这样一个典型的情景。而同是听雨,在三个不同时期,又有三迥乎不同的意境。

       少年听雨的地点是“歌楼”,景物是“红烛”和“罗帐”,再用一个极工致的“昏”字把这些景物融合起来,使读者的眼前很快出现了一个“烛明香暗画楼深”的所在。一幅五陵年少的游冶生活画面,色彩鲜明,历历在目。

       壮年听雨的地点是“客舟”,景物是:在“江阔云低”的肃杀气氛中,凄厉的西风里传来声声“断雁”的哀鸣。一个怀才不遇的知识分子,在风尘仆仆的奔波,绘声绘影,旅途沿溯之苦,溢于言表。

       亡国以后的晚年,听雨的地点是“僧庐”。这里作者并没有写景。可是一提到“僧庐”,不言景物而景物自现:“众响渐已寂,虫于佛面飞。半窗关夜雨,四面挂僧衣。”在这样一个十分凄绝的环境中,一个奔走一生的诗人,白发苍苍,孤苦伶仃,生活无着,蜷缩在这里奄奄待毙。这虽是弦外之音,神余言外,可是有心的读者并不难捉摸。

       结尾两句,作者概括地抒发了对自己一生难言的悲愤。说“悲欢离合总无情”者,其实是深有情也,道是无情却有情也。潦倒一生,抚今追昔,怎能不思绪万千,长歌当哭呢?“一任阶前点滴到明天”,更是无可奈何之语。阶前雨滴,点点都敲痛作者的心。这里有少年的憧憬,有壮年的哀愁,更有晚年的难堪的孤凄现实。桩桩件件,袭上心头,真是一江春水,言有尽而意无穷。这既是封建社会广大正直的知识分子共同命运的真实写照,也是对这个制度扼杀人才的愤怒控诉。

       读着这首寥寥五十六字的小令,我们不仅恍如看了一部蒋捷的传记,而且也看到了那个时代成千上万的落魄文人的生活、思想概貌。恩格斯说过,从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中写到的东西,要比从“当时所有的专门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的全部著作合拢起来所学的还要多”。好的诗词,就有这种以少胜多的魅力。



动人春色不须多


       有些初学写诗的同志,往往好堆砌词藻,结果华而不实,并不能感动人。原因何在?主要是作者缺乏生活实感,东凑西拼些华丽的词句,当然谈不上感染读者,引起共鸣了。

       让我们看一看唐人刘方平的《月夜》: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诗中提到的月色、星光、虫声、绿窗纱等等,都是一些极普通的事物,我们经常遇到也习以为常;可是,经过诗人独具匠心地安排,一幅大地春回、静穆幽丽的画面,就历历如在读者目前,使人如闻其声,如历其境,觉得神怡心旷,妙趣横生。如果我们信手打开一本唐宋诗词,这样的感受是会纷至沓来的:

      “千里莺啼绿杨洪,水村山郭酒旗风。”作者给我们展现的诗一幅草长莺飞、色彩鲜明的江南春景;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我们又仿佛置身于鸟啼花笑、流水潺潺的江边;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春光灿烂、蜂蝶纷飞的生动景象跃然纸上。

       “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这些诗句的艺术效果其所以如此之佳,是由于诗人满怀生活激情,通过细致的观察,抓住自然景物因季节转换而出现的新的特征,以十分精炼的语言,创造了优美、清新的意境,给人以生意盎然的情趣。

       写景是如此,状物、抒情也是如此,也要把握住它们各自的特征,要画“眼睛”,而不能画“头发”。

       艺术形象是文学艺术反映现实生活的特殊形式,是具体感性的、概括的、能够唤起美感的生活画面。这就要求我们在动笔之前,要进行细致的观察与思考,从丰富而又繁芜的事物中,提炼出最能表达自己具体感受的典型形象。

      记得有人曾以“雄鸡一声”和“蛙声一片”来比喻写作上的精炼与繁冗,这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雄鸡一片”可以唤醒千家万户,而“蛙声一片”却只能使人觉得杂乱无章。

      “动人春色不须多。”善哉斯言!

 



各具匠心的咏雪诗


        历代的咏雪诗很多,立意也因诗人的胸襟、遭遇、构思的不同而迥异。柳宗元在永贞革新失败后,以孤独落寞的心情,在《江雪》一诗中描绘了一幅冷寂的画面,刻画了雪的静态:“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毛泽东在长征途中,预见到新的民族革命高潮即将到来,以无产阶级伟大革命家的胆略和气魄,写出了中国人民与天比高低的勇敢顽强精神:“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负雪的山脉和丘陵本来都是静止的,可是通过诗人饱蘸革命激情的妙笔点染,它们都龙腾虎跃起来了。这幅生动的画面,与柳宗元凄神寒骨的“江雪图”对照,一热一冷,一静一动,境界判若天渊。

       “瑞雪兆丰年。”不少诗人的咏雪诗常以此立意。但晚唐诗人罗隐在《雪》一诗中,却别出心裁,表现了对贫苦人民的诚挚关切:“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在战乱频仍、民生凋敝的晚唐社会中,这种声音是难能可贵的。

       雪,在境遇不同的诗人眼中,有截然不同的形象。贬谪途中的韩愈,把雪视为前进中的障碍。他以《自咏》为题悲呼道:“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兰关马不前。”而在富于赏雪雅兴的宋代诗人卢梅坡的眼里,雪似乎显得春意 然:“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同样是因雪产生的联想,有诡谲不凡的,如“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有新奇清秀的,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善于写雪之形的,人多推张打油的《雪诗》:“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而苏东坡的《雪后北台书壁》,诗评家则认为“得雪之神”:“黄昏犹作雨纤纤,夜静无风势转严。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堆盐”一典,在《世说新语》中本是作为蹩脚的比喻出现的:“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下,公欣然曰: 未若柳絮因风起。 ”可是苏东坡却推陈出新,化腐朽为神奇,将“撒”改为“堆”,再冠“不知”二字,就把雪的“润物无声”的情态、风姿,写得宛然在目。

       “诗言志。”从咏雪诸例中,我们也可以悟出“诗如其人”的道理。


 

 

“灼灼”与“依依”


      《诗经》中有些叠字组成的词是用得非常之好,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中的“灼灼”,“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中的“依依”。

       “灼灼”释义之一是“火烧”,用来形容桃花,就可使人产生“桃花红似火”的感觉;释义之二是“明亮”,千万株桃花盛开时,云蒸霞蔚,鲜艳妩媚,确实光彩照人。“灼灼”一词,概括了桃花红似火、灿如霞的特点,所以朱熹说:“灼灼,华之盛也。”意思是说,“灼灼”真实地反映了桃花盛开的情貌。

       “依依”一是形容树枝纤细柔弱,随风摇摆;而是形容人们临岐依恋,不忍分离。“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出自《诗经·采薇》,写的是一个征夫饱经战争的艰苦以后,在归途中,回忆当年杨柳依依时,与亲人惜别的情景。在这里,“依依”两字,既写了景又抒了情,而且情与景会,浑然天成。

      《文心雕龙》的作者刘 对这两个词的妙用作了高度的评价,他说:“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易”和“夺”都是改换之意,刘勰认为,这些用得恰如其分的词,纵算再琢磨一千年,也不会有更恰当地词儿来替换它们的。

       这说明,使作者为了准确地表情达意,在选用这些词语时是费尽了苦心的。马雅可夫斯基说过:诗人们有时为了一个词,要用尽千百吨语言矿石。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说要掌握这些“矿石”,就得广泛地学习语言;二是说要从中提取精华,就得反复锤炼语言。这是文学创作中的两项基本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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