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那里有座挺拔的峭壁,索性抱起纸笔,开始攀爬,手掌上厚实的肤质让他免于被锋利的岩石断层划伤。烈日当头,没有树木遮蔽,阳光照射在他黝黑的额头上,沧桑的面庞两侧渗出细微的汗珠,那副茶色的墨镜并没有削弱他望向巨石顶端的坚定目光,这双眼睛在搜索一条路径,找到了,便夹紧胳膊间的画具,拿出年少时那股子蛮劲,掌握好登高的节奏,向上,停顿,转向,四肢配合,把肘间的画卷往崖顶的平台上一推, 双手带动臂膀向上用力撑起身体,两腿跟上,先后踏上平台,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他拍拍双手,掸去身上的灰尘和两鬓的汗水,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环顾四周诡谲的山石和戈壁,内心波澜四起。于是,兴头之上,凭己之力,铺展开长卷,顺手抄起身边的粗石块压住宣纸边缘。微风时而途经,掀起白色涟漪。他的长发同样被风吹拂,在头顶缠扭于一起张扬舞动。他在塑料杯里倒入浓墨,执笔调浸,找准时机,抽出笔干,迅速在纸端写意大形,起承转合,全身之力仿佛凝汇于笔锋,随它而变换方位,扭动身形,少顷,纸上大局已定。他随即转化心境、视域,细细勾勒皴擦,慎重笔墨,应势造型。许久直立腰身,长吸一口山风。日影偏移。搁下毛笔,收工,下山,猛然发现脚上踏着他从市区赶来时一直穿着的褐色皮鞋。 山石间对坐两位高士论道,蝉鸣,鸟雀啁啾。山水乃大地文章,意味无尽无穷。尺幅间,高涧泉吟,云髻烟鬟。隐约处漂来一挺兰舟,游子累了,泊船于芦苇边,偶尔几声鼾响,惊起沙鸥二三。山外万顷粼光,帆影数重…… 海安的画作如此,让人心静,但同时,又涌溢出一种冲击与启示,让观者的心思能荡出画外,追寻到一些浮世生活中不易察觉、一种当时当境才能体味的酣畅感,着实难能可贵。古人讲求画作之气韵,我想,气韵之生成,多半是由于作画者与画作、人与物,契合了那份独立不改、周行不殆之“道”。为此,师法造化,“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方能在某一瞬间略微瞥见自然之理。 他是一位大地的行者,随身总带着写生的册页。有时要搭飞机外出写生,还未出门,行李箱已分量不轻,那里面装着他的画纸笔墨。我记得有一次,在圣彼得堡的机场安检,几位俄国安保拿着他那盒印泥琢磨了半天,我们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解释清楚。他的足迹遍布海内外,画中风景变换多样,而最让我钦佩的是他笔下风格的独特与统一,无论是焦墨小品还是长卷,无论是东方或西方的景致、古典或现代的建筑,都带有海安强烈的个人风格与可识别性。那是他的表达语言,并且,这种蕴含东方审美趣味的、传统而又具当代特色的笔墨语言正在日趋走向成熟,走向国际化。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海安作画时,心一定是神驰于笔端的那个世界的,唯有这种融合,他才能忘乎所以,自得其乐,用黑与白描摹出一个寄居有限形体的灵魂对于宇宙与生命的独特理解。山水画,是体悟自然的艺术。在现实生活中,人无论走到哪里,依然被局限于相对的空间中,面对山川万物,逃遁不出“此”与“彼”的范畴,然而这种“非此即彼”的二元观念,却成为了我们加诸自身的一份束缚。而在先秦哲学讲求的“齐一”境界中,彼为己,宇宙变成了延展的人,而人变成了微缩的宇宙。当不分彼此,或彼此融合时,便能够在艺术的世界中无所滞碍地游心于道,放浪形骸于纸上。也唯有动身不动心,才能在焦墨山水间传达出一种天籁。 我想,自古以来,流传后世的伟大艺术作品都有着单纯的气质。就焦墨山水而言,它在秉承中国历代笔墨传统与哲学滋养的同时,提炼了文人绘画的优秀内核,经程遂、黄宾虹、张仃等各期大家的创造演变,逐渐形成了纯粹化的绘画语言。它对作画者的心性涵养一直有着隐性的要求,因此百年来多为小众团体所倾心传承。创造焦墨画需要一种“虚室生白”的禅净,知白守黑,寂寞作画。 海安总习惯于早起打坐冥想,放空心思,抑或焚香沐手,虔心书写《心经》。当心灵超越形体的桎梏,神游去那浩瀚缥缈的“无何有之乡”,回溯到人之初、物之初的清明世界,艺术家便能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心驰神往,实现“物物而不物于物”的境界。虚心若谷,道通为一。这是一份“真”,体现在海安的画幅上,便是笔墨的疏乱有致,引领观者直面黑与白皴擦的纵横苍茫,探寻密林间迷离恍惚的玄妙之门。 当然,真实也是一种“狂”,极富魅力。曾经有人称许海安为“画坛侠客”,我认为这份侠义是尤为贴合他性情的评价。侠情背后潜藏的是一份厚爱,是一位楚地狂人浪漫的情怀。他总能透过现象,抓住本质,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艺术上。兴奋之时,坦率直言,犀利发问,怕是对他人也偶有得罪,还好周遭挚友皆海量胸怀,真言真语,回味,意趣绵绵。他的艺术,是真君子的艺术。 海安对花鸟鱼虫的关怀备至,是一份“涉事”的怡情,颇有东晋陶潜的心境。所谓禅心乃平常心,打柴担水无非是道,由此,一花一草皆需耕耘,一木一石自具丘壑。他的身上还带着一种隐士的气质,家中楼顶的那几个花池亦是他个人思考的空间场所。栽培除草,浇水剪枝,植物在生长过程中时刻改变着形态,从抽枝发芽至花叶凋零,从几颗种子到硕果累累,这一切都在演绎一场从远古走来,横亘不断,日夜相继的生命史诗。一岁枯荣者也罢,经年繁茂者也罢,皆在诠释一份无常性,它如此细微,无论我们能否注意到,物体均瞬间改变着。或许,我们意识的流动便是由这无数的、虚无的“点”构成,在本体与客体的互动中刺激生成,毫无逻辑准确阐释。每日坚持种花种草,面对水泥丛林里的有限自然,如此私人化、无功利性的快事,折射出海安为人为艺安然潇洒的态度,此中亦是对自身、对人类、对自然万物共同命运的坦然面对,期求一颗平常心。“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万物经过心灵涤荡,洗除浑浊,自有馨香流溢。 古人吟“哀吾生之须臾,羡天地之无穷”,宇宙无穷与生命有限是每世每代人沉思的命题。佛家讲轮回,这种性灵的传递是一股永恒的意识流,发散至广袤原野,深谷回音。人的生命是永恒中的华美一瞬,是身为人类能找到主体性,掌握主动性的一瞬,哀之极,幸之极,美之极。所以涅槃也不是世俗意味的毁灭,而是对世界本质的终极认知。大道无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艺术有其局限,却是尘世中我们可以寄予希冀的乐土。脚下之路与笔下之路成了海安生命交织的无尽历程。 尽心而知性,知性而知天。鸽子飞去又飞回。他画累了,歇息片刻,喝杯酽茶,在阳台上撒些玉米谷子,斑鸠麻雀又要来争食。 陈笑寒 初夏于央美 美学课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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