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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仪:潘金莲和我的童年

 老鄧子 2018-01-16

人穷了狗见你都想咬一口。我童年的伤口比衣服上层层叠叠的补丁还多。奇葩的是,他们在咬我时竟然还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每次下手之前差不多都要对着我大喊一声:“潘金莲!”拉开这个序幕后接下来的好戏就是往我身上挥拳头,仿佛我就是一只专供他们练拳击的沙袋!

记得那年我上小学四年级,暮春的阳光暖暖的,我独自在操场边缘通向街头的一条土路上晒太阳,汤平从厕所里出来,一边系着裤带一边坏笑着向我走来。汤平比我高出半个头,穿一身九成新的蓝色涤纶衣服,得意洋洋。汤平的父亲是乡里为数不多的理发匠,一把剪刀、一把手动推剪,外加 一把梳子 ,把日子梳理得光光鲜鲜。汤平在我们班里名列富家子弟榜,他的精力好像永远过剩,一下课,就寻穷孩子“斗鸡”、摔跤取乐,而面呈菜色、裹一身斑点狗皮式衣服的我成了他练手的最佳人选。

当我看到他脸上恶作剧的笑容时,知道自己今天已是在劫难逃了!汤平对我吼了一声:“潘金莲”,话音刚落,我胸脯上就挨了一拳,然后他揪住我篷乱的头发,将我按倒在地。这次我破天荒地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爬起来,像一条发狂的雄狮扑向汤平。

“咚!”汤平的后脑勺碰在了地上… 发出一声闷响。我死命地把他压在身下,并掐住了他的脖子,汤平的嘴张成一个大大的O型,这不仅仅是疼痛的反应,更多的是惊奇,惊奇于我居然还敢反抗!然而,汤平的痛楚是短暂的,他的哀嚎声迅速召来了救兵王文。                   

王文家住小道街,小道街是我们方圆数十里内的集贸重镇,母亲常把一两个鸡蛋、半篓山芋拿在那里卖。王文把我们这些居住在山巅和沟沟叉叉里的学生叫“乡下人”,那时我不知道群山之外还有八百里的秦川,更不知道八百里秦川内还有西安,西安之外还有上海、北京、广州……

小道街分上下街,两条街相连全长不足半公里,房屋建筑各异,吊脚楼、土坯泥瓦房、木板墙等等应有尽有,间或夹杂着一两户茅屋,但这对我们这些“乡下人”来说已是望尘莫及的人间天堂了!

王文的个头和汤平一样,也是比我高出半个脑袋。当时学校有规定,年满7岁方能入学,我却是全校唯一的一个5岁入学的,因为那时父亲是学校的名誉校长,贫农管理学校的年代,父亲不知竖起的扁担是个“一”字,但父亲忆苦思甜的故事能让所有老师哭的稀里哗啦!所以5岁的我顺利走进一年级的教室并非难事。然而弊大于利,两年后贫农不再管理学校,父亲这个挂名的校长也就回到黄土地上“凉快”去了。而他的儿子“小不点”就有些惨不忍睹了,这不,赶来救援的王文照着我的太阳穴上狠踢了两脚,我一阵眩晕,被我骑在胯下的汤平趁机翻身而起,他和王文一人拽着我一只脚,沿着操场倒拖,那场面俨然就是电视剧里古代犯人被处以极刑五马分尸的镜头。围观的学生很多,我害怕、窘迫极了,背部肌肉撕裂的痛倒不足畏惧,我的裤子是用一根粽叶系住的,倒拖不到5米时“裤带”就断成几截,我双手死死抓住不断下滑的裤子……也许是老天有眼吧,我被沿操场拖满一圈时,上课铃响了……

班主任是个女老师,她往讲台上走时脚步在我身后停留了三秒,因为我脊背上的那块布片没有了,整个背部像是打破了的一面镜子——玻璃碎了,只剩下塑料镜框!“镜框”内纵横交错的伤口正向外丝丝冒着殷红的血。

不过这堂课是我最喜欢的作文课,班主任在黑版上写下了本节课的作文题目:理想。



我是第一个交作业的,作文全篇只有12个字:我最大的理想是金莲不姓潘!

说实在的,童年的我还不完全知道人穷了才挨打的道理,我最恨他们叫我潘金莲了,况且我是个带把儿的男生,潘金莲和我八竿子打不着,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那时我还没读过《水浒传》和《金瓶梅》,只听父亲偷偷地对我们兄妹6人讲过潘金莲的故事,末了,父亲长叹一声:家门不幸啊!

在大巴山腹地这块凄凉地里,潘姓不在少数,且盛产秀才,绘画、书法、教师等文化行业里潘氏子孙比比皆是。在我们当地有一种祖训:在姓潘的人面前莫提潘金莲;在姓杜的人面前莫提杜十娘!我亲眼见过有人和父亲吵架时以潘金莲相辱,结果被陡然暴怒的父亲一把抓起领口扔到了3米开外;也亲眼见到比我高两班的二哥,当那个高个子姓胡的同学叫他潘金莲时,二哥眼里顿时闪出凶光,把提在手里取暖的火盆直接扣在了他同学的头上!毛发、棉袄在燃烧中兹兹作响,皮肤的焦臭味久久不散……

可惜我没有父亲的勇猛和二哥的果敢,我出生后母亲没有奶水,我是靠土豆淀粉糊糊喂大的孩子,体弱多病,但是我在学校被人欺负了,回到家里是从来不对父母提及的。晚上,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拆开了一支白色的布口袋,把我那件镜框式的衣服给补好了,活脱脱的像是日本的一面膏药旗!父亲则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叶子,教训道:“你娃子走路时眼睛长在屁股了?老是摔跤,再这样下去的话只能用塑料布给你缝衣服了!”

第二天有同学见到我身着这块硕大的白色补丁上衣时,瞪大了眼睛,连呼:“吆西……吆西,八格牙路!”

若干年后我在机电部西安某研究所公安处做了经济民警,业余时间去了一家自修大学学习汉语言文学专业,在古典文学的一本参考资料里我知道了《水浒传》成书的过程和真实潘金莲的有关记载:潘金莲故居贝洲清河县黄金庄,今河北邢台市人,属名门媛淑,自幼聪明伶俐,其父官拜知州;武大郎并非小说中的“三寸钉”和“枯树皮”,他原名武植,玉树临风身长七尺,且崇文尚武,年轻时贫困,曾得潘府资助,后高中文举,任山东阳谷县令,是个难得的清官,两人生有四个子女,恩恩爱爱。另据清河县县志记载,武大郎任知县后,有位少时至交好友房屋失火而家境败落,前来武知县处求助,希望能谋份差事,但只见武大郎对他盛情款待,而所求提携之事久无动静,便愤然离去。回乡途中编造出大郎之妻淫荡不堪、通奸杀夫的系列故事四处传播,村村演唱、乡乡张贴。于元末明初年间被施耐庵写进闻名遐迩的《水浒传》里,之后又被《金瓶梅》添色大肆渲染,使潘金莲这个古今贤惠的女性形象定格成极其鲜活的荡妇恶女。有资料还记载施耐庵后来得知真相,羞愧难当,谢罪自杀;施耐庵的后人还在清河县境内建造的武植祠墙壁题下了道歉诗:

杜撰水浒施耐庵,武潘无端蒙沉冤。

施家文章施家画,贬褒迄今数百年。

累世因缘今终报,正容重塑展人间。

武氏祠堂断公案,施姓欠账施姓还。

小说可以虚构,但把真实人物虚构不出事才怪呢,越是名篇越是影响持久。我心里不禁五味杂陈,现在潘金莲即便是沉冤得雪又怎样?她被绑在历史的耻辱柱上900年了,还能洒脱地从那根柱子里走出来吗?就像我至今还没从童年的阴影中走出……自卑成了我一生的个性!

于是,我蒙生了一个奇怪而又强烈的念头,想去探访邢台武植祠堂,把童年的失落寄放在那里,然而去了又失之交臂。

2011年,经人介绍,我受邀去了邢台市林场育苗,有次跟技术员出差到邯郸,大巴车上一位年轻的美女电话响了“喂,哪位呀?哦,知道了,原来是你啊,帅哥!不好意思哟,今天不行,我来列假了,改天陪你好吗?……哦,加钱,加钱也不行啦, 什么,你不信?不信的话你到店里来,摸摸我下面看看颜色就知道了……”

美女旁若无人,翘舌的京普音夹杂着川土话,音量很大,我不禁咋舌,再看看其它旅客,个个面孔平静,见怪不惊。

“哈,比潘金莲还金莲呢!”我暗骂。

本来打算从邯郸返回邢台抽空去寻访武植祠的,家人来电告知父亲病重,我便火急火燎地赶回了陕南。

类似于邯郸大巴车上美女和p客大尺度对话的场面不是绝无仅有,回陕南安康后我也遇到过。我的手机出现了故障,反正晚上没事,我约了五六个好友出去散步,我们在巴山中路一家手机维修店前停了下来,听口音和语气,店老板是外地的一对夫妻。女老板拆开手机开始检查故障,一位秀发如瀑、明眸皓齿、有着名星范儿的大美女坐在她的身旁,看样子好像是年轻老板娘的闺蜜。她兀自摆弄着一款精致的手机。“亲,在干嘛呀?怎么……切,竟然不知道本小姐是谁?真是贵人多忘事哦,提起裤子就不认识人了,昨晚我还跟你上过床呢……”

柜台外的我们,惊愕得差点把下巴掉到地上,再看看柜台内的三人,她们并无尴尬之态!也是啊,在这个经济腾飞的时代,在这个女人我的身体我做主、男人握着下半身冲锋而又不知道往哪里冲的时代,金莲她还姓潘吗?赵金莲钱金莲孙李金莲……百家姓里有多少姓氏就有多少金莲! 当我们在宾馆下榻,常会有穿着暴露的女子敲门闯入问你是否需要特色服务;当我们行走在城市的街巷常会遭遇站街女的生拉硬拽;当我们一不小心闺蜜就会趁虚横插一脚……

《水浒传》《金瓶梅》里的潘金莲人物形象真也好假也罢,现在都不重要了,如果她真是施耐庵笔下荡妇的话, 怨就怨她不该早生了900年; 如果她真是古今贤淑女性典型的话,历史演变到今天,也不会有人给她立贞节牌坊,甚至有人会说她老土不够档次。

金莲不姓潘。未经任何努力,我童年的理想便轻而易举地实现了,然而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惊喜,更无一丝一毫的成就感!


▋作者:本名潘斗应, 偶用笔名心仪。 陕西岚皋人, 2015年8月份重拾文笔,作品散见于《陕西诗词》《陕北诗报》《长江诗歌》《无界诗刊》《中国草根》《中华文学》《美塑》《安康文学》《安康日报》《汉江文艺》《西北作家》《丰寒文学》《大西北诗人》《情感文学》等报刊及《诗歌网》《当代作家》《中诗网》《陕西诗歌》等近百家纯文学微刊网媒平台。中国诗歌学会、安康市作家协会会员。数家纸刊、微刊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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