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番公的故事(节选)
黄春明
青番公的喜悦漂浮在六月金黄的穗浪中,七十多岁的年纪也给冲走了。他一直坚持每一块田要竖一个稻草人:
“我又不要你们麻烦,十二块田做十二身稻草人,我一个人尽够了,家里有的是破笠子、破麻袋、老棕蓑;不一定每一个稻草人都打扮着穿棕蓑啊!这样麻雀才会奇怪咧。为什么每一个农夫都是一模一样呢?所以说啊!你们做的稻草人,他们头上每每都堆满鸟粪,脑袋的草也被麻雀啄去筑巢。你们知道,现在的麻雀鬼灵精的,没有用心对付是不成的了!看看我做的吧。阿明,去把稻草抱过来!”全家十几个人,只有七岁的阿明和他有兴趣去为扮十二身的稻草人忙整天。
从海口那边吹皱了兰阳浊水溪水的东风,翻过堤岸把稻穗摇得沙沙响。青番公一次扛四身稻草人,一手牵着只有稻秆那么高的阿明在田里走。
“你听到什么吗?阿明。”
“什么都没有听到。”阿明天真地回答。
青番公认真地停下来,等海口风又吹过来摇稻穗的时候又说:
“就是现在,你听听看!”他很神秘地侧头凝神地在体会着那种感觉。阿明茫然地抬头望着他。“喔!有没有听到什么?不要说话,你听!就是现在!”
“没有。”阿明摇摇头。
“没有?”青番公叫起来。“就是现在!”
阿明皱着眉头想了一下,随便地说:“打谷机的声音。”
“唉!胡说,那是还要一个礼拜的时间。我深信这一季早稻,歪仔歪这个地方,我们家的打谷机一定最先在田里吼。阿公对长脚种有信心。”停了停,“你真的什么都没有的听见吗?”
“没有。”阿明很失望。
又一阵风推起稻浪来了。
“你没听见像突然下西北雨的那种沙沙声吗?”
“就是这个声音?”
“就是这个声音!”老人很坚决地说。“怎么?你以为什么?”当阿明在注意金穗摇动的时候,老人又说:“这就是我们长脚种的稻粒结实的消息。记住!以后听到稻穗这种沙沙声像骤然落下来的西北雨时,你算好了,再过一个礼拜就是割稻的时候。千万不要忘记,这就是经验,以后这些田都是要给你的。他们不要田,我知道他们不要田,只要你肯当农夫,这一片,从堤岸到圳头那边都是你的。做一个农夫经验最重要。阿明,你明白阿公的话?”
小孩子的心里有点紧张,即使跻起脚尖来也看不到堤岸和圳头那边。这是多么广大的土地啊!他怎么想也想像不到这一片田都是他的时候怎么办。
“阿公,割稻的时候是不是草螟猴长得最肥的时候?”
“哼!在早稻这一季的收割期,才有草螟猴。”
“啊!真好,我又可以捉草螟猴在草堆里烧来吃。”
“草螟猴的肚子里不要忘记塞盐粒,我知道你们小孩子不愿吃盐巴,塞盐巴的草螟猴吃起来又香又不腥。到时候我会再用稻草秆做许多笼子给你关草螟猴。你要跟阿公多合作。”
风又来了。阿明讨好地说:
“阿公,我听到沙沙的声音了!”
“是,是,多好的消息。从现在开始,每粒的金谷子里面的乳浆,渐渐结实起来了。来!趁这个时候麻雀还没有来以前,快把兄弟布置好。”
“麻雀什么时候来?”
“就要来了,就要来了。快把兄弟布置起来。”
“阿公!”阿明落在后头,手拿着笠子叫:“稻草人的笠子掉了!”
“嘘!”青番公马上转过身停下来说:“这么大声说稻草人,麻雀听到了我们岂不白忙?记住,麻雀是鬼灵精的,以后不要说稻草人,应该说兄弟。做一个好农夫经验最要紧,你现在就开始将我告诉你的都记起来,将来大有用处。”
他们两个蹲在田埂上,把稻草人一个一个都再整理了一番,准备从堤岸那边放回来。
阿明看看稻草人说:“阿公,兄弟怎么只有一只腿呢?”
“一只够了。我们又不叫他走路,只要他站着不动,一只脚就够了。”
当夕阳斜到圳头那里的水车磨房的车叶间,艳丽的火光在水车车叶的晃动下闪闪跳跃,他们祖孙两人已把最后一个稻草人放在那头的最后一块田里。阿明每次来到水车这里就留恋得不想回去。
“这水车磨房以前就是阿公的。”阿明兴奋地抬头望着老人。老人又说:“曾经有一段时期,歪仔歪这地方的人都不叫我青番,他们都叫我大喉咙。那时候我一直住在水车磨房这边,每天听水车哗啦哗啦地响,说话不大声就听不见,后来变成了习惯,无论在什么地方说话都是很大声;所以他们就叫我大喉咙了。”
“你怎么不要水车?”小孩子的眼睛注视着一片片转动的车叶,火红阳光从活动的湿湿的车叶反照过来,阿明像被罩在燃烧着的火焰中,而不受损伤的宗教画里面的人物。
“有一年我们的田遇到大洪水,整年没有收成,后来不得不就把磨房卖了。唉!歪仔歪这地方的田肥倒是顶肥的,就是这个洪水令人泄气。噢!当然,那是以前的事,现在不会了,浊水溪两边的堤岸都做起来了。从此就不再有洪水了。你放心,要给你的田,一定是最好的才给你。”
“我要水车磨房。”
“你和阿公一样,喜欢水车磨房。我们的磨房跟庄尾的不同,他们是把牛的双眼蒙着让牛推,我们用水车转动就可以。”
“为什么要把牛的眼睛蒙起来呢?”
“不把牛的眼睛蒙起来,牛一天围着磨子绕几万圈不就晕倒了嘛!水车磨房最好,不教我们做残酷的事。”
那天晚上,老人照常呼呼地睡着了。到半夜里阿明却两眼圆溜溜地听着圳头那边传来的水车声一直不能入睡。在他转换睡姿的时候把老人碰醒了。阿明赶快闭眼装睡。
“啊唉!这孩子着了魔了!怎么这么晚还不睡?不要装睡了。你不真正睡,我就把你赶回去和你母亲睡。”
“人家睡不着!”阿明说。
“我们天亮还有工作,你怎么可以不睡?一个好农夫一定要养成早睡早起的好习惯。”
“阿公,我听到那声音。”
“什么声音?”停了停:“噢!稻穗的声音吗?傻孙子,把这结穗的消息留到白天去兴奋吧。快睡了!天一亮我们就要到田里去看看兄弟。”
“阿公,那水车晚上不睡觉吗?”
“呀!原来你是在想水车的事,憨孙哩啊!老实告诉你,有一个这样比房子还大的水车是够麻烦的了,不但叫你喉咙放大,到台风季节的时候,见了无尾猴爬上海口那边的天上,就得发动十几个男人来把水车卸下来,装上扣车运到州仔尾五谷王庙的后院放下来避风,等风过了,又得请那么多人搬回去装上,为了水车,每年都被人吃了好几大桶的白米饭,和几坛绍兴坛的米酒咧。哇!什么事像你的小脑袋瓜里编的那么简单?不要想了,不要想了,还是快睡吧。不早了,别人家的小孩子都正在梦见庄子里做大戏呢。”老人轻轻地笑了笑:“嗯——小孩子满脑子大锣大鼓的声音。快了,差不多割稻后两个礼拜就是我们歪仔歪谢平安做大戏的时候。但是你不睡怎会到那一天呢?”
在昏暗的八脚眠床里,老人还可以看到小孩两只出神的眼睛,像是人已经跑到很远的地方那样。老人又说话,他心想总得想办法把小孩子哄睡啊:
“阿明,阿公说一个故事给你听,只有一个,听完了你就睡觉好吗?”小孩很高兴地转过身来听老人说故事:“很早很早以前,有一个年轻的国王。他瞧不起老人……”说到此阿明就嚷着说:
“这个阿公早就说过了。”
“什么?这个说过了?”岂止说过了,不知已经说了几遍了,只是老人一时记不起来了。
老人特别喜欢说这一则故事给小孩子听,他觉得故事的教育意义非常正确。这故事的大意是说:一个年轻国王曾经下一道命令,把全国所有的五十岁以上的老人,统统送到深山里准备把他们饿死。因为年轻国王认为老人根本没有用,他们活着只有浪费粮食。当时有一个孝子朝臣把年老的双亲偷藏在家里奉养,恰巧这时候国家遇到困难没办法解决,而这位朝臣的父亲想出了办法替国家解决了难题,年轻的国王从这里得到一个教训,知道年老人经验重要,于是马上收回成命,使全国的老人又回到家园与子女团聚。
“听过了就算了。睡觉吧,再不睡觉叫老鼠公来把你咬走。”
阿明最怕老鼠,一听说是老鼠公,身体缩成一团地挤在老人的怀里。不一会的功夫,小孩子已经睡着了。老人轻轻地把小孩子的脚摆直,同时轻轻地握着小巧的小脚丫子,再慢慢地摸上来,直摸到小鸡子的地方,不由得发出会心的微笑;此刻,内心的那种喜悦是经过多么长远的酿造啊!那个时候,每年的雨季和浊水溪的洪水抢现在歪仔歪这地方的田园时,万万没想到今天,会有一个这么聪明可爱的孙子睡在身边,而竟也是男的。
他心里想:人生的变幻真是不可料啊!谁知道五六十年前那时的情形?棺材是装死人,并不是装老人啊!年老有什么不好!
……
虽然后来洪水曾经再连续来了好多次侵扰这个地方,而歪仔歪人的意志,和流不完的汗水,总算又把田园从洪水的手中抢回来。现在每一块田都变成了良田了。老人越想越兴奋,原先的睡意全消了,对过去奋斗过来的那段生活,从没有像此刻想起来的更感到骄傲。这时他禁不住要把刚才好容易才哄睡的阿明叫醒过来,急着想告诉他这些令他骄傲的经过。
阿明被老人叫醒过来时,恼得几乎就哭出来。青番公一开头就说:
“傻孙子!哭什么?这些好田都是阿公早前用汗换来的呢!这些,都是你的了。哼!你还哭什么?”
阿明还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根本就没把阿公的话听在耳里,他梦呓地喊:“我怕!我怕!老鼠公来了,我怕……”
老人很快地把小孩子抱紧在胸前,笑着说:“阿公也真是神经!你还小嘛,我把话扯得太远了。”他装着赶走什么的,“嘶——嘶——老鼠公走开,阿明很乖的睡觉。嘶——嘶——快点跑到别地方去咬不乖的小孩子吧。”他又慈祥地对着已经睡着了的阿明说:“不用怕,阿公把老鼠公赶跑了。来,阿公摇,阿公惜,后壁沟仔三顶轿,一顶铺竹叶,一顶铺草席,一顶金交椅。阿公摇,阿公惜,前面山顶三间庙……”他一手轻拍着阿明,一边口里哼着,声音越来越小,不知在什么时候,他也安静下来了。
早起是老人的习惯,天刚要亮,青番公就悄悄地起来,拿着大杓子到牛栏里去给牛诱尿;准备浇菜。然后拿着大竹扫,把厝〔厝(cuò)〕方言,指房屋。前厝后打扫一番。大媳妇阿贵也早就起来在厨房里忙个不停。老人看到阿贵还是很节省地将枯草送进灶肚里,每次再用火卷猛用力地向灶里吹气,而被浓浓的白烟熏得眼泪流个不停。
“还俭省什么草?下个礼拜就割稻了,到时候你用也用不完。”老人又看到阿贵拿在手里的火卷说:“呀!火卷烧得这么短了怎么不叫我再做一枝?这么短用起来太危险了,火舌一下子冲出来的话包你烧到脸,今天我就做一枝。”
“都是阿明这孩子,他看人吹火卷也要学,结果就把火卷烧去了半截。”
“噢,这个小孩子,昨晚很晚了还没睡,后来哄他说老鼠公来了他才睡了,但是他睡了我却睡不着。”
“爹,你再去睡一会儿吧。”
“噢!怎么能够?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哪。”说着就要踏出厨房,但突然又停下来回过头向阿贵说:“草你尽量烧吧,老是这样吹吹熄熄也不是办法。”
当他回到他的房子,阿明已经醒过来坐在八脚眠床里面呜咽地哭着。“嗳呀!这小孩子倒颓了,这么大了睡醒还哭什么?”老人一面伸手去探探被褥:“偷尿〔偷尿〕指尿床。了没有?没有偷尿你哭什么,快点下来解小便。”
太阳的触须开始试探的时候,第一步就爬满了土堤,而把一条黑黑的堤防顶上镶了一道金光,堤防这边的稻穗,还被罩在昏暗的气氤中,低头听着潺潺的溪流沉睡。清凉的空气微微地带着温和的酸味,给生命注入了精神。青番公牵着阿明到田里去。
“阿公,稻草人……”
“嘘!你又忘了。应该说兄弟,不要再忘了!”
“我们去看兄弟吗?”
“看看兄弟有没有跑去看别人的田?”
“要不要到水车那边?”
“当然要去。”
“真好!”阿明一高兴轻跃了一下,一滑脚就滑出细瘦的田埂跌倒在田里了。田里虽没有水,但是稻穗上的露水都落到阿明的身上。
“阿公,昨天晚上下雨了吗?”
“没有,那是露水呀!阿明你看,要割稻前,露水这么重是一件好现象。这一季早稻的米粒一定很大,并且甜得很。看,多可爱的露珠哪!可惜你刚碰破了几万粒这么可爱的露珠啊!”老人显得很陶醉的样子。因此使阿明无形中觉得碰破了贵重的东西似地犯罪感而愠愠于怀。“阿明你舔舔看,露珠好甜呀。”老人轻轻而微微发颤地用手指去蘸了在稻叶脉上的一粒露珠,然后用舌头把它舔掉。“来!像阿公这样。”
太阳收缩他的触须,顷刻间已经爬上堤防,刚好使堤防成了一道切线,而太阳刚爬起来的那地方,堤防缺了一块灿烂的金色大口,金色的光就从那里一直流泻过来。昨天的稻穗的头比前天的低,而今天的比昨天还要低了。一层薄薄的轻雾像一匹很细长的纱带,又像一层不在世上的灰尘,轻飘飘地,接近静止那样缓慢而优美地,又更像幻觉在记忆中飘移那样,踏着稻穗,踏着稻穗上串系在蜘丝上的露珠,而不叫稻穗和露珠知道。阿明看着并不刺眼的硕大的红太阳,真想和太阳说话。但是他觉得太阳太伟大了,要和他说什么呢?
“阿明,你再看看太阳出来时的露珠,那里面,不!整个露珠都在转动。”
阿明照着老人的话细心地观察着露珠:
“阿公,露珠怎么会转动呢?和红太阳的红颜色在滚动一样。”
“露珠本身就是一个世界啊!”
当他们再度注意太阳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到用晒衣杆打不到的地方了。这时候,突然从堤防那边溪里传来了两声连续的枪声,击碎了宁静,一时使阳光令人觉得刺眼和微度发烫。老人烦躁地叹了一声说:
“不会又是杀雄芦啼吧!”
“什么雄芦啼?”
“你不知道,现在没有这种鸟了,从浊水溪的堤防做起来以后,就没有人见过芦啼了。以前歪仔歪那一片相思林就有芦啼,但是它不常在那里,大水要来的时候老会出现。怪!真的都没见过芦啼了。”
“阿公谁杀了芦啼鸟呢?”
“唉!这个说来话长,以前有一个日本人来歪仔歪猎鸟,他杀了芦啼,歪仔歪人杀了那日本人,后来到法院,唉!这些你不会懂,说了也没有用,原告,被告,律师这些名词你都很陌生,我怎么讲呢?什么叫做日本人你也还不懂嘛!”青番公真想把这一段现在想起来仍然义愤填膺的经过告诉阿明,但是有这么多小孩子不能明白的名词,即使一个个都解释了也不能了解,他心里有点急。堤防那边又传来枪声。青番公听起来就像打他胸膛,他气愤地说:
“阿明,你要记住,长大了绝对不能打鸟,尤其是芦啼。”
“你不是说没有芦啼鸟了吗?”
“说不定以后会出现。还有白鹭鸶,乌这更不能伤害。就是说你不种田了,也不能伤害这些鸟。阿明你会种田吧?”
“阿公麻雀打不打?”
“也不要打,吓跑它就行了。”
他们已经来到第一块田了,稻草人斜斜站在田里,老人走过去把他扶正说:“脚酸了吗?喔!插得不够深,我还认为竹子不够牢。这样行吗?好!麻雀来了赶跑它们。”
“阿公,你和谁讲话?”阿明在田埂上这边喊着。
老人慢慢地走过来说:“我和兄弟讲话,我叫他认真赶麻雀。”
阿明感到莫名其妙地问:“稻草……”
“嘘!你又来了,这么小记性就这么坏,以后长大怎么办呢?”
“阿公,兄弟怎会听你的话?”
“怎么不会听我的话?不会听我的话就不会赶麻雀了是不是?你看看我们的兄弟会不会赶麻雀,一粒稻子麻雀都不要想碰它。”
一切正如青番公所预言的,歪仔歪这地方的早稻,是他们的最先熟,他们家的打谷机最先在田里吼叫。青番公整天笑眯眯地在田里走来走去,他告诉来帮忙收割的年轻人,说长脚种的稻子只有一点坏处,就是稻秆高怕风,别地方的人不敢种,其实歪仔歪这个地方倒很适合,尤其是堤岸附近的田更适当,两三丈高的堤防长长的把海口风堵死了,强风一翻过堤防都变成柔风,那是最好的了,稻子弄花的时候,花粉传得最均匀。长脚种的稻子比其他的种早半个月熟。结穗率高,稻草打草绳、打草鞋最牢最软,牛也最喜欢吃,烧火煮饭烧茶有香味,煮起来的饭茶特别好吃。厨房烧草的烟熏房子,屋梁木柱都不会生蛀虫。
当青番公他们的田已经翻土了,稻根都朽黄了,田也放水了,附近的田里还可以听到打谷机的轰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