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历史是一条无头无尾的河,你不知道它的源头在何处;你也不知道它越过今天之后,通向何方。要追溯一条江,或一个在江之畔耸起的城市的起点,也同样要陷入在历史的迷茫之中,你不知道它或它们的原点在哪里,或者它们根本就没有原点,也未可知。但在一条长河中,特别在历史的长河中截取一段河道来蹚蹚水,寻找一些可以触及历史脉搏的若干个点,通过这些若干个点,借用地图学上的所谓散点透视法,那么人们或许可以进入、观察和解绎这段历史——于是,便有了这本书《哈尔滨百年过影》。 有一条江或一条河从城市中穿过,这座城市是幸运的。
哈尔滨与松花江母亲河 这条江或河,为城市提供了生命之水,也可以说她是这座城市的摇篮。是江河哺育了城市和城市千千万的生命,故而称其为母亲河。 松花江是中国北方各族人民共同的母亲河,也是哈尔滨各族人民的母亲河。 松花江从哈尔滨穿城而过。出城前后,她还穿过哈尔滨所辖双城、宾县、巴彦、木兰、通河、方正和依兰。几个所辖的县没有松花江干流经过的区域,如五常、尚志和延寿,也分别有松花江的支流拉林河与蚂蜓河从市县中穿过。尤其是五常市的拉林河上游的磨盘山水库,当松花江干流之水已经因污染而无法继续饮用时,哈尔滨这座省会城市中约500余万常住人口的饮用水、生活用水和工业用水,以前主要依靠母亲河松花江来供给,而今却由母亲河的女儿河来供给了。 哈尔滨与松花江母亲河之间的关系,是子民与母亲河的关系,同是也是一对相互厮守,相互依存的恋人的关系。著名女歌手叶倩文与林子祥演唱的歌曲中,有一支叫《选择》,其中有这样的词句:“你选择了我,我选择了你……”恰恰道出了哈尔滨的早期居民正是在万千顷江岸大地上,选择了松花江的此岸与彼岸,既有一定的偶然性,也有一定的必然性,正如叶与林后面合唱的歌词中所说的:
运粮河湿地 “这是我们的选择……”如今有些人会说,这是一种命运的安排,是背后由一个看不见的上帝的手安排的,与其这样说,不如说这是历史的选择,更符合辩证法。中东铁路的修筑,无疑加快了江与城的相互依存,相互扶持和相互繁荣。 松阿里——哈尔滨站选择了松花江右岸,于是左岸的石当、背江子就被冷落了,像一对被冷落的处女,在过去的100多年中,被时间的烟云和岁月的尘土湮埋了,以致于今天提起她们俩的名字,不免感到陌生,就算她们是哈尔滨早年的别名罢。
今日何家沟 人们在松花江岸的这片土地上集聚起来,江给了他们生机。当铁路桥把江左与江右连通起来以后,车站诞生了,货场有了,靠双臂与肩背吃饭的善良的闯关东的人们,到这里来寻找落脚点,用出卖劳动力来挣口饭吃,自己养活自己。闯关东人拥有的是力气,只能被人雇用,不论是种地还是干活儿,他们一无所有,连脚下的土地也不属于他们。所以,他们赖以栖身的地方,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他们在依附别人的同时,为自己挣下可以做为栖身之地的窝棚、地窖子,为自己絮一个窝儿。 地包小市是哈尔滨这座城市最早闯东人居住的地方之一。所谓地包,就是半地下半地上的地窨子,上边覆以厚土为保温,烟囱从屋顶上伸出来,进出地窨的门,开在朝阳的方向上。半地下的坑形,可以借助地热取暖。但这种借助地热的地窨子,夏天却又很凉,成为避暑的居所。地窨子的居住方式最早出现在公元前两三千年的远古时代,由肃慎到挹娄再到勿吉, 靺鞨 人建立渤海国时,从唐朝那里学习建筑技术,但这只使局部地区有了房屋。渤海国亡于辽朝之后,女真人进入海沟河—阿什河流域,方才学习建造房屋。彼时,建造房屋成本过高,为一般平民所难以企及,所以,地窨子的居住方式一直保存下来,直到中东路修建时,从关里家来此闯关东的人,最初到来,除了人字形的三角窝棚外,也有许多人掘地搭棚造的地窨子,因屋顶呈圆形如蚁冢,故称地包。当地包形的“房子”集聚得多了,又有小型的贸易市场以后,遂名地包小市。地包小市是哈尔滨早期外来人居住的地方之一。远来的闯关东的人有一门当地原生民缺少的技艺,那就是打井取水。这是关里家来的人和关外当地人于江河里取水、冬天时融冰雪之水饮用所不同的地方。然而,打井所饮用的地下水,在松花江的臂弯里,仍是松花江母亲河的恩赐。 在哈尔滨市今天城域的怀抱中,右岸有几条小支流注入松花江。 从上游数,第一条为运粮河。运粮河,在《吉林通志》中称苇塘沟,又称库岔河,以往其源头在阿城县和平村附近或更远,那是由南起永康村,北起红旗村的来自两块湿地的小水流汇合而成的河,是为运粮河之源。 而今,运粮河上游修建了一座兴隆水库,库址在哈吉铁路周家站西北的东跃村,这里为双城市所辖,水库以上的小支流已演变成季节性河流,在天旱的情况下,兴隆水库之水也在减少,故而在笔者写作本书时,运粮河的源头已缩至双城县,兴隆水库东北的东安村。运粮河最长为96.5公里,如今已不足75公里了。 运粮河自兴隆水库起向西北流,成为哈尔滨市区和双城市的分界线,在周家岗西南进入太平湖,在湖西北穿过,出湖后北流,在新江村附近注入松花江。 运粮河早期称苇塘沟,说明它流域中穿过好多湿地,或者说这条河在松花江大平原中流过,只有被水切割的河床,没有明显的河岸台地。水多时,湿地也多水,故芦苇丛生,水少时尚有河塘蓄水,芦苇生于河岸与水塘之间——这种情况,在笔者2010年秋天考察运粮河时,走到运粮河口,见到大面积收割后的芦苇地和尚存一些水的泥塘,想起苇塘沟早年的名字,真是名副其实,一点儿也不夸张。 在莫力街古城东南,有一条22.5公里长的干涸的河道,据悉这条河道南与运粮河相接,也就是说,当年——公元1115年完颜阿骨打建国称帝以后,阿城——上京会宁府人口剧增,当地的粮食不够支出,只好借助松花江从外地运来,而运粮河就为供应皇帝寨及军队粮秣的人工开凿的运河。据说,此河扩充开掘时,由金兀术挂帅、指挥,故又称金兀术运河。因为,扩充延长后的运河,主要的功能是为金源帝国首都——上京会宁府输送粮秣,乃称运粮河。 如今的运粮河已几近干涸!当年,900多年前的运粮河的波光水影已不复存在,船帆桅影在城市的记忆中,已被挤在冷僻的角落间。从今日运粮河的桥面所拍摄的运粮河,几近为垃圾河,不足观矣。祖先的遗产,到了20世纪我们这一代手里,怎么会糟踏得如此不成样子! 运粮河口右岸的村庄叫新江村,新江村距运粮河注入松花江河口处约3公里。这是一座近年来走上富裕之路的村子。在新江村通往运粮河口的一段水泥路上,立着标牌,上面是运粮河口湿地开发的设想图,图景是北京大学地理旅游学院的专家们设计的,施工正在进行中。但笔者以为,仅靠运粮河口的湿地风光招徕游客是不够的,如果救一救运粮河,把运粮河恢复成一条名副其实的小河,而不是垃圾沟,那么泛舟于河上与池沼之间,看荷赏月忆古,或是将游江、赏河、垂钓、品鱼联手,其效果可能更佳。 运粮河最繁华忙碌的风景永远不能再现了。金源帝国在海陵王时代迁都燕京以后,上京会宁府地区的人口急剧减少,运粮河因疏于管理、疏浚而逐渐干涸、淤塞、变窄、变浅。当年河宽30~50米不等的河水,早已不见了。1980年代中期,哈尔滨文管站曾经征集到一方“迷离迭河谋克之印”,该印出土于香坊地带,据信这条名叫迷离失河的河流,就是当年通达莫力街与运粮河相接的一条上游之河,如今其河床在当地已难寻觅,早已演变成农田了。沧海桑田尚能演变,何况平原上的小河与人工河。变是正在进行时,只是缓慢而已,以一个普通人的百八十年的生命来观察,感知是可以的,却难以勾连因果。故而,方可知道历史记述的功能,怀旧本是重温历史的温床,不然谁看历史书哦。 运粮河的淤塞亦非一日之功,是八九百年来自然加人工演变的结果。笔者在考察运粮河之时,一路同去的工学博士汪恩良在S102省道运粮河的河床上,由于河水只剩下涓涓细流,露出的水泥块上呈现出来这样几个字: 太平庄始建于□…… 此水泥块是桥头柱耶,或者是桥边的村碑耶?一半深嵌于河床之下,难以诠释。如果水泥块上的太平庄就是距彼约8公里外的太平镇①的话,那么,这其中相距80年的沧桑变迁,也是哈尔滨西侧的一篇被遗弃的史页。 从运粮河口往下游,注入松花江右岸穿过城市的小河叫何家沟。河长32.59公里,下游河宽60~80米不等。 何家沟源于哈尔滨市平房区平新镇南的张家店与平房火车站之间。小河流出后,上游经过平房区的南虹公园,河宽不到两米,小河很直,很静,水波微兴,光影浮云,映出南虹公园的秀娇之影。水色略显灰色,这是许多北国河流中掺杂黑土地沙土流失后的颜色。如果说,穿越平房地区的何家沟上游尚可一观的话,那么穿过平房公园,经过畜收场绿地之后,进入居民区的何家沟便越来越叫人苦面愁颜了。 何家沟成为垃圾沟河,也是经过了逐渐演变的过程的。60年前,何家沟下游还可以钓鱼、捞虾和行船。可是到了20年前,何家沟便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臭水沟、龙须沟了。2010年10月初,笔者考察运粮河,稍带也来看看何家沟时,在离何家沟桥还有一两百米时,微吹的小风便将河臭送来,令人作呕的臭气薰天,让过路的人无不掩鼻而加快脚步。问臭味是从哪里来的?还不是我们哈尔滨人自己造成的?在125平方公里的集水面积中,除了上游集水中较少有排放的工农业废水与生活废水外,其他地方的河段就是排水沟。许多大中小企业的废水,全都不经过污水处理这一关而径自向沟中排放,②因此沟中的水几乎什么废弃的物质都有,惟一缺少干净的水。如果说20世纪40年代末,哈尔滨市区的人口约有100万的话,如今哈尔滨常住人口已达500万,增长至5倍,故而排放出的生活废水也会以比那时要多5倍增长,加上这60多年间经济的发展,工厂企业比那时不知多了多少倍,保守的估计,其污水排放至少比60多年前会增加10倍以上。这些污水的排放点、排放源,从自建厂建企业之初就从没有考虑过治污,你说——何家沟要不承载这么多的污水由谁来承载呢?何家沟是这座城市发展的弃儿,如今真正到了挽救、救治、治理、重建何家沟的时候了。 如何治理何家沟?哈尔滨市各级政府及专业部门是有规划的,投资为19.7亿,有关工程也在实施中,遗憾的是效果缓慢,臭味依旧,治“何”远未成功,同志尚需努力。 把污水纳于管道中,沟道里或曰河床中放以清水是一种治理方法,却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如是臭味可能减少,甚至消失,可是排出的污水由管道进入松花江干流,岂不是把臭味儿整体搬迁到母亲河里了吗? 如果换一种思维,把投资用来治理污染源,在源上消除污染,然后集中几个地方分段处理居民的生活污水,可行不可行呢?群力开发区在作整体开发了,房地产商嫌了个盆盈钵满——在若干小区之间建立污水处理厂,让开发商们共同出资进行污水的净化,而不单单地修一些观光园、小憩园、广场中心花园之类的面子工程,否则,冒着风吹来的何家沟的隐隐臭味儿,谁会有心思赏心乐事,看人间的红尘美景呢…… 越过何家沟入江口的垃圾拦截网,有些大一些的垃圾被拦住了,政府安排的垃圾车将截下来堆在岸上的垃圾拉走——现阶段看来,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下一步如何呢?再过若干年呢?永远呢? 我无法设想,搜肠刮肚也找不到答案。 还是越过何家沟的河口往松花江的下游行走吧。一条曾经有过一个响亮名字的正阳河,如今已寻不到踪影了。一位小说家给我打电话问道:“正阳河哪里去了?还在吗?” 我告诉他:“在咱们哈尔滨人还没有把它变成何家沟之前,正阳河以其微小而无力的抗争,用干涸和自经的方式,过早地消解了自己。” 如今,在正阳河曾经美丽过、拥抱过蓝天白云、绿荫秀草的松花江右岸的一级小支流的土地上,只遗憾地留下了同正阳河曾经有过许多迷人恋情的街名,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它们是:河润街、河清街、河曲街、河鼓街、河梁街、河洲街、河洛街、河松街、河柏街、河图街……当然,还有一个空旷响亮却边界模糊的名字:正阳河。 正阳河,算是哈尔滨百年沧桑史中的一个苍茫的记忆了。 越过正阳河这些与之相关的街名,当我们的视线从哈尔滨市区扫过时,另一条贯穿了半个哈尔滨的小河——马家沟河扑入眼睑。 马家沟河源于阿城西境利新乡柳蒿沟的丘陵地带中,它与来自运粮河之源红旗村附近湿地的小河汇合后,因当地有一个小村叫马家沟,于是小河就有了马家沟河的河名。上游还有个小水库,叫工农水库,由此可知,马家沟河原来也是一条美丽的小河,一度流水欢歌,小鱼畅游,风光旖旎。 马家沟河长44.3公里,在哈尔滨市区中流经了4.7公里,河宽30~100米,集水面积240平方公里。在20世纪之初,当中东路在哈尔滨修筑时,城市发展早期,马家沟河还是一条清水河。人口不断增加的结果,和何家沟一样,也成了排污之河、垃圾之河与臭气不断的河。不过,马家沟河的治理比何家沟要早,如今的马家沟河分上下两层,下层是排污之河,上层是人工给水之河。上层的给水在分段的马家沟河床中呈现出丽水柔波的景观,也有游船可以游玩。可是,在管理方面仍嫌不够,故而,有时河水变黑变味儿,令人却步。不过,从整体上看,如今的马家沟河虽不尽如人意,尚差强人意,总算和哈尔滨的GDP值相对应。这座拥有500万人口的北方大城市做到这一步,已经不易。那么,下一步如何改进呢?我难以进言,不过若参观一下韩国的首都汉城(读音为“首尔”)中的城中河——汉江,也许会有所启发。先时,汉城的城内河也分二层,将污水纳于河下,用水泥板相隔,河上一层是清水河。可是,当他们把污染源一个个治理排除掉之后,情况大变,他们拆掉了初期河分二层的方案,重新让河恢复成真正的河之后,城中沿河的风影带也进一步改观了——在央视的一个节目中,笔者看后真是浮想联翩…… 马家沟河中下游诸地,是笔者在哈尔滨度过60年岁月中一度最熟稔的地方,可以说马家沟河的荣辱和哈尔滨一半以上的人口关系重大,因此关注马家沟河,也成为省市新闻媒体的热点之一。 河流污染是流行世界的城市病,不治理是永远不会好的。只有将这些排放污水的支流治理了,流经哈尔滨的松花江干流,才会江洁水清,才会有波光丽影,才会实现城江和谐相处,从而达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亦即天人合一的境界。 或问,哈尔滨和松花江母亲河的关系,离这一天还有多远哦? 作者简介: 范震威: 1941年5月14日生于河北省平泉县,当代作家、历史文化学者,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曾做过教师、工程师、编辑与记者。现任哈尔滨文史馆研究员,著述甚丰。 主要近作: 《李白的身世、婚姻与家庭》(2002) 《燕园风雨四十年》(2004,合作) 《世纪才女苏雪林传》(2006) 《松花江传》(2005,2010) 《辽河传》(2009) 《一个人的史诗——漂泊与圣化的歌者杜甫大传》 (2009) 《守望黑龙江》(2010) 《黑龙江传》(2011) 《缱绻与梦想》(即将出版) 《未完待续》 感谢作者 范震威先生 授权本站网络连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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