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许多人中,我记住了阿维师傅

 幽湖落云 2018-01-18

与阿维师傅非亲非故,非朋非友,几十年的交道,还是混个脸熟,每次照旧他尽他的责职,我尽我的义务,最后一拍两讫。


因为阿维师傅是个理发师。


阿维师傅话不多,话不多的手艺人给人最深的印象做事认真,一切按照规矩。


四十多年前,刚到镇上,第一次进理发店理发,几个师傅在忙,其中向我招招手的就是阿维师傅。不过这个称呼是多年以后才晓得的。

坐上软垫,双肘搭在铁制扶手有点凉嗖嗖,看我面生年青,顺看镜子里的目光送来一句是否保持原来头型的询问声,征得认可,阿维师傅拿围布在身后“啪”一个风抖,盖我胸前,用围布的边沿在颈项脖背处送一个不紧不松的反扣,开始操作。


架式告诉我,是个老手。


人常说,遇着好的理发师是个享受,我认为是双向的。理发师与顾客是个默契配合的过程,推剪走向有角度,为使推剪形成反向空间,理发师会在头顶按捺示意,这时脖子绝对不能僵硬,要像装着一根细弹簧一样顺势摆动,听从指令,领会意图,否则成僵局。我不信,一个天生脖颈被风吹弯或患帕金森的,要在精湛的理发师手中得到忘情与沉醉,是难的。


大凡人的一生,从胎毛到青丝、再到老发,不知要被理发师剃过多少次,如果剃青丝、剪老发是享受,那剃胎毛是痛苦了。已不记得自己剃胎毛是如何大呼小叫的,在童年记忆里,因为没有配合,也不会配合,被一个“倚铨炮炮”的理发师,像耍铁沙掌似的在我细皮嫩肉的头上蛮横地拧来扭去,至今仍有生痛记忆。

作者范松林先生一篇巜小镇剃头店,扬州三把刀》有这样的文字,“当然,修面也是剃头师傅的必修课。师傅把剃刀往皮刀上‘嚓嚓’几下,刀口锋利无比。先用热毛巾给顾客敷面,特别是长络腮胡子的,让脸上的毛孔张开,再用小刷子蘸上肥皂细抹胡须。只见师傅右手悬腕执刀,左手绷紧顾客的面皮,细细修来,连眼皮,耳背都刮到。做到贴而不紧,快而不破,刮好一摸,顺滑自然。师傅修面时操作柔和,顾客以睡非睡,是整个过程中最享受的时刻。


这番描述用在阿维师傅手上也是精采贴切。


阿维师傅个不高,躺在厚重的靠背上,头部正怀他腰际。似睡非睡、闭眼合睫间,尽可通泰放心剃刀在耳际和上下眼睑间行走,若是细细端详其表情,行走的剃刀会拉动他蠕动的嘴唇,仿佛刀刀都是准确无误的精典,袖口间不经意流出的痱子粉香,证明是多么的兢兢业业,当整个手掌在下颌面不紧不慢、来回摩挲时,糙啦啦的漏网须剃刀是不客气的,不一会,在几番的流连往返中脸面统体润色、光滑自然。最后推起靠背,拿过梳子,顺发丝的走向,似若有所依恋地梳理几下。


这时照照镜子,整整衣服,自己像换了人间。


走出理发店,顿觉精神气爽、浑身舒坦。回望阿维师傅送别的目光,既有对自己手上功夫的自信,又有对我的满意而感到自傲。


这是我与阿维师傅的第一次接触,以后就成多次了,再以后似乎彼此心灵神会,他招手,我上坐,他无空,我隔日。


不知从哪年开始,这家理发店关门歇业了,其他师傅也不知去了哪里,接着出现了“青丝理”、“狂剪”、“都市形象”多家店面,基本都是年青人,这些店去过几次,设施设备到也亮丽,墙面雪白,地面光滑,但体验后觉得座椅单筋慌兮兮,一次性剃刀钝碴碴,丝毫体会不到来回摩挲的享受,更没有剪鼻毛、刮耳郭的待遇,完全没有老底的衣钵,价钿到有阿维师傅的倍率,心情根本“狂剪”不起来。


不过姐妹店也不错,缺点是人多,盈盈间还挟杂些卷发女郎。等待的心神焦虑,被等待又觉内疚。后来彻底放弃,找单位同事一柄梳子,一把推剪坐硬板凳过门。

那年,单位搬迁东河头,一天途经仓前街,街面上方吊挂四块铁锈斑驳的广告牌子,上书《阿维理发》四字,回头斜望,正好一个照面:咦,这不是以前常给理发的师傅么?原来还在冷街僻巷发挥余热。这时我才晓得,以前经常给我理发的叫阿维师傅。


仓前街是条老街,两边都是老式平房。阿维师傅家二开二进式,内结构连通,房后是梅泾河,沿街理发店与日常起居不干扰,子女在外,家住二老。


再次躺在厚重的椅子上,看见皮刀布,觉得时间又回到了以前。只是阿维师傅年事渐高,灵活度下降了,但摩挲的手掌,蠕动的嘴唇及袖口的痱子粉香仍然原板照样。


也许是时间充裕,也许是老顾客上门,阿维师傅的话比先前多些,他会给我讲日本佬手里、国民党手里的日子,还会讲仓前街繁荣时的轶事逸闻,讲到动情处,口中的涶沫星子与窗外射在阳光下的尘埃一起飞扬。


阿维师傅好像除了理发还是理发,没有其他兴趣爱好,平时也难见到,即使遇着,也是把发旺的煤炉子拎着进去。老伴在隔壁帮人加工翻丝棉,他从不搭理帮忙,好像与他无关。


有次阿维师傅神秘兮兮地俯着我耳朵说:下次来,我不在,不要问老太婆我的去向。我说为啥?他说我搓麻将去,老太婆要烦。为回避老伴,阿维师傅竟要我配合他做小动作,心思比我头发丝还细。


如果我的记载没有错的话,在二OO八年六月二十二日,阿维师傅作古了。我清楚记得,亲友们在送他的前一天下雨,后一天也下雨,恰恰走的这天放晴,真是苍天给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惠顾与恩赐,开一扇门让他走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当再次路过阿维师傅理发店时,躺椅没有了,皮刀布不见了,扬州又一把剃刀消失了。我与阿维师傅的结识,从头开始,也从头结束。

至今不晓得阿维师傅尊姓大名,不过阿维师傅的女儿曾与我一个单位,姓屠。


一个人能长久被记住,只能因精神;一个能长久记住你的人,不只可能是家人,也可能是许许多多的人。


我是许许多多的一个,阿维师傅。

【作者简介】王新法,原籍杭州,1970年随着知青上山下乡到兵团,1975年开始在浙兵濮院丝厂工作。在这片土地上,一待就是数十年。爱好写作。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