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为难得的,王继香又是蔡元培的老师,绍兴鲁迅纪念馆藏有蔡元培给王继香的一封回信,此信写于清光绪二十二年十一月七日,全文如下: 钧示敬悉。受业甚愿附从者以行,又有懋翁作伴,更为忻幸。惟舍间颇有琐事,即能成行,亦须月杪矣,不敢游移以稽台从,当俟抵京后再图趋侍耳。肃复,敬请夫子大人道安。受业元培叩首。 王继香准备前往北京,于是让蔡元培一同前行,而蔡则称近期正在忙一些琐事,等忙完之后,他立即进京陪伴老师。可见,蔡元培对王继香很是恭敬。而这位王继香无论老师和弟子都如此有名,想来他的学问也颇为扎实。 对于王继香的个人爱好,《晚清簃诗汇》上说他“好金石,善篆隶,工骈文、诗词。”此处所说的金石应当指的是碑帖收藏,因为他曾将当地刻石的拓片寄给俞樾,俞樾收到后回信表示谢意:“承赐墨搨二种,感感。跳山字迹,虽多曼漶,然厓石模搨,甚不易易。此与余姚‘三老碑’同为浙东汉墨,可宝也。吕祠石刻,所惜杨跋不全,似失中幅者,岂石已失其一欤?” 俞樾在信中所说的跳山字迹,应该指的是清道光三年在绍兴富盛跳山发现的汉代摩崖刻石,该石的名称为“大吉山买地券”。此石刻于东汉建初元年,上面有这样的字迹:“昆弟六人,共买山地,建初元年,造此冢地,直(值)三万钱。” 王继香序言《纫斋画賸》不分卷 清光绪二年陈氏得古欢室刊本 留存至今的汉代刻石大多出处在中国北方,而江南地区绝少。正如俞樾所言,此前只有一块“汉三老讳字忌日碑”,如今发现了“大吉山买地券”,堪称浙东地区排名第二的汉代刻石,所以俞樾认为这是宝物。而王继香能够拓下此刻石寄给俞樾,足见其在金石拓片方面颇具眼力。 大吉山买地券 对于这一点,《清儒学案》中明确地称:“(王继香)潜心考订,尤精金石之学。”其实除了研究,王继香在这方面也有收藏。他曾经将自己的一册旧拓的《兰亭序》寄给俞樾,请俞樾写段跋语。曲园老人在该跋中写道:“此为定武真本,经何蝯叟论定矣,王杏泉广文得此石,因三晋大无,精搨数百本售于人,即以其直助振,真仁者之用心也。光绪五年俞樾记。” 看来,王继香藏的这册拓本不是翻刻本,因为《兰亭序》太有名了,后世翻刻之本多如牛毛,而王继香的所藏被俞樾鉴定为“定武真本”,并且上面还有金石大家何绍基的跋语,可见他的所藏质量确实够高。 《稀龄祝雅》一卷 清光绪十年刻本,王继香题书牌一 《稀龄祝雅》一卷 清光绪十年刻本,王继香题书牌二 对于定武兰亭本的价值所在,张燕婴在其整理的《俞樾函札辑证》小注中说道:“唐太宗喜晋王羲之父子书法,得《兰亭序》真迹,命人(传为欧阳询)临拓,刻石于学士院。五代梁时移置汴都,后经战乱而遗失,北宋庆历间发现于定武(今河北正定),故名定武本。大观中,徽宗命取其石,置于宣和殿。北宋亡,石亦散失。明宣德四年(1429),东阳人何士英任两淮都转盐运使,于扬州石塔寺发现此碑,碑缺一角,何士英遂呈进皇上。皇上赐其石,携归东阳。后断为三截,一直由何氏子孙按盂、仲、季三房分开保存。每遇修族谱(20年一次)将此石合而为一,用宣纸拓印,馈赠亲友。解放后刻石入藏浙江博物馆。” 由此而印证,王继香的所藏水平足够高。除了古拓本的收藏,如前所言,王继香也到处寻找古代刻石进行捶拓。他在给叶昌炽的信中说道:“吾乡蕺山经幢,物色有年,杏不可得。去冬敝友徐仲咫孝廉访得于戒珠寺破楼之下,拂拭洗濯,续断补残,遂碍复显于世。顷间始寄到拓本全套,快奚胜,敬谨邮呈,藉报雅命。闻吾兄搜采经幢多至五百余种,未谂此本与它种异同如何。” 真可谓功夫不负有心人,王继香在朋友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蕺山经幢,这种失而复得的古刻石,令王继香大为兴奋。于是他将经幢清洗完毕,准备寄全套拓片给叶昌炽。而叶对经幢拓片最感兴趣,因为他的堂号就是“五百经幢馆”。料想叶昌炽得到王继香的拓片后将会是何等之高兴。从这个侧面也可印证,王继香对当时金石学家都有什么专藏,藏到了什么程度,可谓了如指掌。 除了收藏之外,王继香也有刻石印书之举。他在清光绪二十五年请鸿文书局用石印的方式印了一部《会稽王氏清芬录》,而后他将此赠一册给俞樾。俞樾收到后,在回信中夸赞道:“承示《清芬录》,一门文献,百世典型,而纸墨精良,尤可爱玩,谨什袭藏之。往年所惠,竟未奉到,不知为谁氏所珍藏矣。” 俞樾说该书纸墨精良,如果不是客气话,这也间接地可以说明,王继香出书印书也颇为讲究。同时他自己也有创作,并将个人创作之书寄给了俞樾。而俞樾在回信中说道:“樱花在东国有高出屋者,且或数里皆是,自是大观;至移来中土者,乃是小株,亦不甚足观。或云即樱桃花之千叶者,其说可信。读大著,殊足为此花生色,当即录寄陈君子德。将来传诵海外,亦佳话也。” 俞樾在此信中提到了日本樱花,说日本樱花数量大并且长得很粗壮,然将其移到中国来,就变成了长不大的模样。根据张燕婴的注释,俞樾在信中所说的陈君子德就是井上陈政,而正是此人把樱花赠给了俞樾。曲园老人在收到王继香的著作后,当即抄录了一本寄给了井上陈政。俞樾说得很明确,他想将王继香的文采传播到国外去,这也足见王继香的创作水准不低。俞樾乃是当时的大儒,如果王继香的创作不入其法眼,恐怕他不会抄写一部寄到海外去丢人。 王继香寄给俞樾的作品究竟是什么书,俞樾在信中未曾提及。然而他在给叶昌炽的信中却说过这样一段话:“再拙集吉金文字为《金蜕》一种,又集古今砚铭为《砚影》一种,别集镜铭为《镜镜》,印文为《印印》,合计四种,将付石印,以饷同嗜(《印印》上卷为秦汉印镂,中卷六朝至元明,下卷本朝印文,各拓边款)。惟闻见孤陋,尚待搜罗。夙仰贵郡世家名族(如吴清帅、潘、顾诸家)收藏最多,敬祈谭宴之余随时搜访,或代征拓本(每种收藏某家,亦乞详示,以便附记册中),或命工往拓(纸料费候示寄缴),惠寄源源,以资集腋;它日石印成书,自当酬报。” 看来王继香仍然在忙着搜集拓片,而后整理出版,他所搞的范围涉及到了金属铭文、砚铭、铜镜铭以及古印等等。他的所编除了个人所藏,也会广泛地向大藏家征集资料。他希望叶昌炽能够帮他联系一些重要藏家,同时王继香在资料搜集方面也很下功夫,他跟叶昌炽说:“吴清帅《恒轩金石录》渴慕久矣,都门厂肆购之不得,可否晤及时代乞一册?再近日如有续刻,并乞转求。” 吴大澂编《恒轩所见所藏吉金录》不分卷 光绪十一年吴氏家刻本,书牌 吴大澂编《恒轩所见所藏吉金录》不分卷 光绪十一年吴氏家刻本,卷首 吴大澂编《恒轩所见所藏吉金录》不分卷 光绪十一年吴氏家刻本,序言 王继香所说的“吴清帅《恒轩金石录》”应当就是吴大澂编《恒轩所见所藏吉金录》,此书应是家刻本,世面难得一见。因为吴大澂是著名的金石收藏家,所以王继香很想得到该书,以便了解其中有价值之处。而王继香委托琉璃厂的旧书店帮助购买,可惜始终买不到,他只好求叶昌炽帮他搞到一册。因为叶不但是金石学家,同时叶也跟吴大澂一并居住在苏州。所以叶昌炽有这样的地利,王继香才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不知道叶昌炽是否帮助王继香买到了此书,但我比他幸运,多年前即得到了一册。可惜五云堂书去楼空,假如我来此处时看到其架上仍然没有此书,说不定我一激动立即将该书捐给此楼。 但是俞樾寄给井上陈政者肯定不是王继香的这类作品,按照正常的推论,这应当是王继香的文学作品。而王在这方面的专著有《醉盦词》和《止轩诗集》,想来俞樾抄录者乃是其中之一。王继香的诗集我未曾看到过,然而当时的著名文人谭献却跟他有诗上的唱和,谭献写过一首《和王止轩司训》:“垂纶日日坐江干,谷饮如游处士盘。逝岁有春回晼晚,选人忆我共荒寒。传家东浙尊重席,结集南朝纪一官。苕水深深岘山碧,箸书千古在豪端。” 如前所言,止轩乃是王继香的号,谭献能与之唱和,也足见王的诗作得不错。然而相比较来说,王继香的词学成就高过了他的诗。他的词集名为《醉盦词》,郭传璞在给《醉盦词》所写的序言中称:“近时越中如李莼客《霞川花隐词》、周叔子《东鸥词》,暨皋社之王眉叔《笙月词》、孙岘卿《寄龛词》、陶子缜《兰当词》,推陈出新,浸欲颉颃古作者。予曾讽诵之,而王君子献与予习,且久治诗古文有声,尤于词癖。” 郭传璞先论述了绍兴当地多位有名词人的作品,而后称王继香也跟那些当地的词人多有交往,那么王的作品比以上诸位的水平如何呢?郭传璞在序中有如下夸之语:“夫詞者,詩之余也。诗有难堪之境,难达之情,难显之景,镂尘吹影,惟词为宜。……今夏出其所着《醉盦词》四卷属为序。读终,则君之洊丁离乱,漂泊湖海,风木之悲,荆树之戚,与夫览古伤今、写艳咏物之篇皆在。而难堪之境,难达之情,难显之景,乾端坤倪,轩豁呈露,词之能事毕矣。” 看来,王继香在词学方面确实有天分,而林葆恒的《词综补遗》中则录有王继香所撰的一首《水调歌头》:“倚醉摩铜邃,万里碧天秋。不知何处仙乐,飞落海东头。为唤琼妃起舞,重与词仙按拍,次第付珠喉。檀板动遥夜,惊起玉花虬。扬州梦,新亭泪,恨悠悠。廿年踏徧湖海,啸傲上瀛洲。底撇九霄风露,来看四明花月,三影剧风流。珍重羽衣曲。” 王继香的这首词作得很有气势,由此也可看出,后人对他的夸赞并非虚语。然而他何以能够在所作诗中旁征博引呢?想来,他的词集应该收藏量不小。而文悌所撰的《水调歌头·奉题小轩尊之醉盦词别集》点明了这两者之间的联系:“经史及诸子,裒集各分编。部居著录四库,词曲殿书全。正枯秦周掩柳,别调苏辛奔放,沿至宋元年。作者殆千百,姜氏最缠绵。从未见,怀旧句,当新篇。虽有竹坨,《蕃锦》杂缀病牵连。今得王君佳制,乐府重开生面,妙是一家言。大巧不伤雅,绝唱胜前贤。” 由这首词可知,王继香的藏书各个门类都有,而他尤为关注《四库全书》著录之本。除此外,五云堂中的藏书专题还有词曲类和内府刻书。可见文悌曾经看过五云堂的藏本,否则他难以知道这么多的细节。 王子獻收藏金石書畫印 五云堂藏书,后来为什么到了浙江省图书馆及绍兴图书馆,这之间发生了怎样的故事,我却未能弄明白。国家图书馆收藏有《王子献先生日记不分卷》,此日记从清光绪二年正月记起,截止到光绪三十一年一月。此日记我至今未曾翻阅过,想来王继香的这本日记中会谈到不少他的得书过程,而关于书的结局,恐怕是他的身后事吧。 几天之后,唐微老师告诉我,她所查到的结果:绍兴图书馆藏有王继香批校题跋本十七种之多,余外还有上百部的王继香旧藏,其中数部上钤“五云堂”的章,唐老师说王继香旧楼的附近就是五云门,所以她怀疑五云堂就是王氏旧楼的藏号。 王继香長文印1 王继香長文印2 关于王继香的藏书印,除了方俞明先生所说的三种之外,唐老师查得的还有“百悔生”“生谥醉遁”“醉庵”“继香长寿”“止轩心画”“会稽王氏五云堂珍藏”“会稽王继香子献父印”“王继香印”“王继香收藏金石书画印”等等。而最为难得者,则是一方长文印,此印尤为重要,因为关涉到了王氏的生平及其藏书偏好:“王继香,子献父。号止轩,生丙午。家镜湖,官玉署。好金石,及图谱。嬾读书,爱藏弆。祝长恩,永呵护。辟水火,驱蟫鼠。传子孙,俾学古。” 会稽王氏五云堂珍藏印1 会稽王氏五云堂珍藏印2 然而唐老师经过仔细查找,却未找到“醉吟馆”这方藏印,那醉吟馆究竟是不是王继香的另一个堂号呢?以唐老师的一向谨严,她认为在没有具体证据之前,暂时不要下这样的结论。然她也查得了浙图藏有王继香的未刊稿本《醉吟馆遗著》及《醉吟草》,这二种书的部分内容收入在民国越绎日报铅印的《国学选粹》中。同时她根据相关批跋落款查得王继香有醉庵、醉颠、小醉乡主等别号。这样论起来,王继香的确有另外的别号,但这些别号是否就是堂号呢?显然难以下结论。 我的这篇小文原本把王继香的堂号写为醉吟馆,经过唐老师的这番考证,我觉得其言在理,于是从善如流将题目改了过来。同时请唐老师提供了几张五云堂藏书印的图片,以此来印证她的判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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