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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圣之机” —对王阳明 “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之另类解读

 hyxz_ljf 2018-01-19

编注:本文原刊于《 阳明学研究》创刊号,中华书局,2015年。感谢陈立胜先生同意在新新思想论坛公众号发布。

从人之存有上说,“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乃揭示出人之存有的无限性与有限性交织这一特殊性质。

将“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命题解读为一“入圣之机命题”、一“励志命题”,既能体现阳明透过此命题而激发读者成圣之信心与决心这一用意,同时亦能涵括“警示命题”、“克念功夫命题”解读路径所揭示的对恶念不容姑息、斩钉截铁的态度。

—— 陈立胜

“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乃王阳明知行合一思想之中的一个重要命题,亦是极富有阳明运思特点的一个命题。该命题出自《传习录》:问知行合一。先生曰,“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1

当代学界对这个命题的理解与阐述,大致已成“共识”,即这个“命题”并不能完整地反映阳明知行合一的思想,因为这一“销行入知”命题跟阳明一贯重行的“销知入行”思想存在明显的“紧张”,更为严重的是,如果不对这一命题的适用范围加以区别与限制,则必致道德实践方面的流弊。

具体而言,“在理学的伦理学中把道德修养分为‘为善’和‘去恶’两个方面,从这个角度来看,提出一念发动即是行,对于矫治‘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有正面的积极作用;然而,如果这个‘一念发动’不是恶念,而是善念,能否说‘一念发动是善,即是行善’了呢?如果人只停留在意念的善,而并不付诸社会行为,这不正是阳明所要批判的‘知而不行’吗?可见,一念发动即是行,这个说法只体现了知行合一的一个方面,它只适用于‘去恶’,并不适用于‘为善’,阳明的知行合一思想显然是不能归结为‘一念发动即是行’的。”2于此看来,阳明“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在逻辑上蕴含着概念内涵的混淆,表现出以知为行、以念为行的倾向,这无疑有其道德涵养上的考虑:把观念上的恶等同于实践上的恶,旨在根绝观念层面的不良动机,这是王阳明讲知行合一的宗旨,但是这一说法,即便是从道德涵养上看,也有自身的问题。道德本质上实践的,不良动机的消除固然有助于避免恶的动机外化为恶的结果,但善的动机却很难视为善的行为本身:如果善念即是善行,则一切道德实践便成为多余的了。3

实际上,这种“后果很严重”的质疑由来已久。早在阳明居越期间,张净峰就跟阳明当面指出“知之真切处即是行”分明是“以知为行”,“其弊将使人张皇其虚空见解,不复知有践履。”4阳明去世后不久,胡瓒宗就批评阳明知行合一说弊端所在:“夫苟好善也,即谓之好已行矣,而仁义未见其如何由之也,好果行乎?苟恶恶也,即谓之恶已恶矣,而私欲未见如何克之也,恶果行乎?”5后来王船山批评阳明知行合一说是以“不行为行”,其用意亦不外于此:“若夫陆子静、杨诚斋、王伯安之为言也,吾知之矣。彼非谓知之可后也,其所谓知者非知,而行者非行也。知者非知,然而犹有其知也,亦惝然若有所见也;行者非行,则确乎其非行,而以其所知为行也。以知为行,则以不行为行,而人之伦、物之理,若或见之,不以身心尝试焉。”6

既要维持阳明“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命题的有效性,又要避免上述“后果很严重”之指责,看来,一个可行的办法即是对“一念发动处”之“一念”加以限定,即“一念”之“念”仅限于“恶念”。也就是说,“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这一命题乃是一“警示命题”、“克念功夫命题”,其意义即在于对“一念发动处”会流于“恶”之可能性应当保持足够的警惕。这自是维系王阳明“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命题有效性的一种解读。

确实,传统文献通常把“行”只理解为外显的举止行为,如救人行为、亲民行为、事亲行为等等,阳明知行合一说则扩展了“行”的蕴涵,将“行”上挪于“知”之中,把行动最早发动的“意”、“意念”也看作是“行”,讲一念发动处便就是行,依照阳明所自述之宗旨,其用意就是要重视“念”之在修身功夫中的重要性。吾人气拘物蔽,日熏日染,待人接物,闲居独处,念起念灭。或白日做梦,想入非非;或为物诱,而生邪思妄念。虽偶有所觉,亦不深究。究其实际,不外阳明所说人之自欺、自慰心理作祟:也就想想而已,何必当真。习语说有色心,无色胆。故未曾行,不必禁。如此,克治之功遂被延宕,各种杂思邪念日积月累,渐成积习,遂致积重难返。今阳明大声喝破:念不只是“念”,念就是“行”,不要放过、不要窝藏。“念”是心中“鼠”,要像猫一样警醒,见之即逮:“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廊清。”(《传习录》39:75)“念”是心中“贼”,务要扫荡廓清:“某向在横水,尝寄书仕德云:‘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区区翦除鼠窃,何足为异?若诸贤扫荡心腹之宼,以收廓淸平定之功,此诚大丈夫不世之伟绩。”7“一念”事原来如此之大!切勿再因“未曾行”便不去禁止。

阳明尚用刀割、针刺之喻说明此“一念”之切身性:“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传习录》122:146)如此说知行合一,真是“丝丝见血”也。8“克己须要扫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则众恶相引而来。”在此,“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实是一克念功夫命题,这种“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之克念功夫本是修身活动之通义。耶稣也说过类似的话:“你们听见有话说:‘不可奸淫。’ 只是我告诉你们,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地狱里。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下入地狱。”(《马太福音》5:27-30)“动淫念”就是“犯奸淫”了,可谓“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的福音版。

由上所述,将“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解读为一“警示命题”、一“克念功夫命题”,将该命题之中的“念”严格限定为“恶念”,在阳明那里自可以找到大量的文字支持。

然而,如将“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之“一念发动”严格限定在“恶念”上面,会遇到文本上的问题,毕竟阳明本人并未做出如此的限定,更为重要的是,在另一处明确阐述该命题的文字中,阳明的立论并不限于“恶念”上面:

门人有疑知行合一之说者。直曰,“知行自是合一。如今人能行孝,方谓之知孝。能行弟,方谓之知弟。不是只晓得孝字弟字,遽谓之知。”先生曰,“尔说固是。但要晓得一念动处,便是知,亦便是行。”(《传习录》拾遗19:400)

这段文字跟上述第一处“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文字最大的差别是,第一处文字的例子是“不善的念”,这处文字则是接着弟子“知孝”、“知弟”的说法,而直接加以肯定说,一念发动处,便是“知”、便是“行”,显然,此处之“念”是“善的念”。倘如此,一念孝,便是知孝、便是行孝,此不正是坐实了前人对阳明 “以不行为行”之批评?阳明在这里也并未做出“善念不是行”、“恶念却是行”之“双重判准”。显然把“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作为一“警示命题”、“克念功夫命题”来解读遇到了麻烦。

这个麻烦提醒我们,对“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命题之解读不得不改辙易途,另辟蹊径。笔者在此尝试另一种解读途径,即把这一命题不再仅仅视为一警示命题、一“克念功夫命题”,而是理解为一“入圣之机”命题、一“励志命题”,这种新的理解途径既不需要对命题之中的“一念”加以限定,但同时又可以避免“后果很严重”之质疑。9

何谓“入圣之机”?其义不外乎说,一念发动处,即是修身工夫、修行“入处”。对于“发动处有不善”,既“知”之为“不善”,则当下克之;对于“发动处有善”,既“知”之为“善”,则当下为之。换言之,对“一念发动处”之当下省察即是修身工夫、修身行动之关键所在。故阳明“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命题不应限于只是针对“恶念”立论的。这还可以从其《谨斋说》一文中找到端倪:

博学也,审问也,慎思也,明辨也,笃行也,皆谨守其心之功也。谨守其心者,无声之中而常若闻焉,无形之中而常若睹焉。故倾耳而听之,惟恐其或缪也;注目而视之,惟恐其或逸也。是故至微而显,至隐而见,善恶之萌而纤毫莫遁,由其能谨也。谨则存,存则明;明则其察之也精,其存之也一。昧焉而弗知,过焉而弗觉,弗之谨也已。故谨守其心,于其善之萌焉,若食之充饱也;若抱赤子而履春冰,惟恐其或陷也;若捧万金之璧而临千仞之崖,惟恐其或坠也;其不善之萌焉,若鸩毒之投于羹也,若虎蛇横集而思所以避之也,若盗贼之侵陵而思所以胜之也。古之君子所以凝至道而成盛德,未有不由于斯者。虽尧、舜、文王之圣,然且兢兢业业,而况于学者乎!后之言学者,舍心而外求,是以支离决裂,愈难而愈远,吾甚悲焉!10

文中“善恶之萌”显系善念与恶念之“发动”,在此“处”(无论是善的念头还是恶的念头),都不要放过,要“谨慎”待之:对善的念头要珍惜,要养此善意,像是抱着孩子走在春天的薄冰上面,就怕一步不慎,陷于水中,又像是捧着天价的和氏璧站在悬崖峭壁上,唯恐不慎而坠入深渊;而对待恶的念头,就像见到猛虎毒蛇,一心要躲避,又像是遇到盗贼,想方设法要擒拿。要之,无论善念、恶念,一旦念动,即要下手,毋延宕、毋放过。

阳明《南赣乡约》“一念之间”说颇亦可与此相互发明:“尔等父老子弟毋念新民之旧恶而不与其善,彼一念而善,卽善人矣;毋自恃为良民而不修其身,尔一念而恶,卽恶人矣;人之善恶,由于一念之间,尔等慎思吾言,毋忽!”11一念而善,即善人,当然不是说心中一个念头要善,然后就成了善人,就不需要在实际生活之中脚踏实地做为善人的工夫了,而是说一念而善,即是开始做善人之“入处”,做善人的工夫就在当下用。就如同说从放下屠刀的那刻起,就是成佛之“入处”。同样,一念而恶,也不是说心中起了一个恶的念头,就立地成了十恶不赦的罪犯,而是说,你不对这个“恶”念加以克制,那就是成为恶人的开始,故避免做恶人的工夫也在当下用。实际上,阳明一念而善、一念而恶句式很容易让人联想惠能的说法:“思量恶法,化为地狱;思量善法,化为天堂……一念恶,报却千年善亡;一念善,报却千年恶灭。”12这种鼓舞心志的的说法也可以说是宗教激励人心的共法,埃克哈特大师就说过:“上帝是一位只注视现在的上帝。他一找到你,他就接纳了你,不计较你曾经是怎样,而只看你现在怎样。”13

这种“入圣之机”的命题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励志命题”,此类命题在阳明文字中可谓屡见不鲜,如“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14立志而圣则圣矣,当然不是说一立志就成了圣人,其本义不过是说,立志就是成圣的入处。阳明甚至有“一刻的圣人”的说法:“人心一刻纯乎天理,便是一刻的圣人。终身纯乎天理,便是终身的圣人。”15

有了上述之分疏,如将“念”不限定在“恶念”而是泛指一切念,会不会就意味着导致“知而不行”之弊,答案亦随之水落石出。“若真谓行即是知,恐其专求本心,遂遗物理。必有闇而不达之处。抑岂圣门知行并进之成法哉?”针对早年诗友顾东桥如此之质疑,阳明回应说:“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失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此虽吃紧救弊而发,然知行之体,本来如是。非以已意抑扬其间,姑为是说,以苟一时之效者也。”(《传习录》133:166)“真知即所以为行”,知是“恶”,倘为“真知”,则必克之,不克,则此知不足谓之(真)知;知是善,倘为真知,则必充实之,不充实,则此知不足谓之(真)知。陈九川问阳明如何致良知,阳明答曰:“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你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传习录》206:291)一念发动,良知便当即觉察,善念则存,恶念则去,此即是行(所谓“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命题不过是要表明致良知工夫这种当下做起、干净利落的性质而已。

或许,坚持“警示命题”、“克念功夫命题”解读路径的学者会指出,《传习录》拾遗第19条的记载并不可靠,或者说至少并不完整。因为黄直纂辑、曾才汉校辑:《阳明先生遗言录》所录同一条目就更加详细:人有疑知行合一之说。黄以方语之曰:“知行自是合一的。如人能行孝了,方唤做知孝,能行弟了,方唤做知弟。不成只晓得孝字与弟字,遽谓之知?”先生曰:“尔说固是。但要晓得一念动处,便是知,亦便是行。如人在床上思量去偷人东西,此念动了,便是做贼。若还去偷,那个人只到半路转来,却也是贼。”而郜永春等辑《皇明三儒言行要录》(卷十一)对同一条目亦有类似记载:“但要晓得一念发动处,便是知,亦便是行。如人在床上思量去偷人东西,此念动了便是做贼。若还去偷,那个人只到半路转来却也是贼。”16显然,这两个条目跟《传习录》拾遗第19条乃是对同一事件(黄直跟阳明的对话)之记载,只是这两个条目的例子均是“恶念是行”(“此念动了,便是做贼”)。

但是,阳明举的例子并不像本文开头所引《传习录》第226条那样是接着“恶的念头”(“一念发动,虽是不善,便不去禁止”)立论的,在最为完整的《阳明先生遗言录》所记条目中,“此念动了,便是做贼”的说法乃是承弟子“能行孝了”、“能行弟了”才可称“知孝”、“知弟”而发。或许在阳明看来,黄直“能行孝了”、“能行弟了”的说法虽不能说错(“尔说固是”——其实此说本来就是阳明自己所发:“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见《传习录》5:33),但“能行孝了”、“能行弟了”显然均是指行动之完成,而“能行孝了”、“能行弟了”,方唤做“知孝”、“知弟”这一说法,如理解稍有偏差,极易导向“知”与“行”乃是两个不同阶段之误会,而有悖于知行合一说。17更为重要的是,行孝、行弟方可称知孝、知弟本是针对光说不做的口头英雄主义(“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而发的,对于已立志行孝、行弟的人,或者对于已起心偷盗的人,阳明当然不会说,立志行孝、行弟亦不是做孝弟之人,起心偷盗亦不是做贼。显然,阳明强调的重点始终扣紧在知行只是一个,说个知就有个行、说个行就有个知这一宗旨,而并不着意要突出只有恶念才是行、善念不是行这一所谓的“双重判准”。

实际上,倒有一个“善念也是行”的例子被坚持“警示命题”、“克念功夫命题”解读路径的学者所忽视了:

艾铎问,“如何为天理?”先生曰,“就尔居丧上体验看。”曰,“人子孝亲,哀号哭泣。此孝心便是天理。”先生曰,“孝亲之心真切处才是天理。如真心去定省问安,虽不到床前,却也是孝。若无真切之心,虽日日定省问安,也只与扮戏相似,却不是孝。此便见心之真切,才为天理。”(《传习录》拾遗25:404)

这个例子完全可以对应于“半路转来也是贼”,一正一反,正说明阳明“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命题并不只是针对“恶念”而言的。“心中仲尼”(个个心中有仲尼)与“心中贼”也是一正一反:在虔与于中谦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中曰,“尔胸中原是圣人。”于中起,不敢当。先生曰,“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于中又曰,“不敢。”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于中乃笑受。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做贼,他还忸怩。”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尝失了。”先生曰,“于中如此聪明。他人见不及此。”(《传习录》207:292-293) “偷的念”动了,便是做贼;然而做贼时(念动时),良知无有不自知者(自知不当为盗),自知之,而能遏之、克之,则又“一念而善,即善人矣”。

其实,“好善”/“善善”(正)与 “去恶”/“恶恶”(反)乃一机而互见。一念发动处,或是善念或是恶念(“有善有恶意之动”),有善念亦同时而起好善之念(“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有恶念亦同时而起恶恶之念(“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此“好善之念”与“恶恶之念”实是良知之一体两面(所谓一机而互见),是“天聪明”(《传习录》71:100)。致良知即是透此一机,“功夫不是透得这个真机,如何得他充实光辉?若能透得时,不由你聪明知解接得来。须胸中渣滓浑化,不使有毫发沾带始得。”(《传习录》264:325)“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点出了这个“真机”即在吾人一念发动处:在一念发动处,总是恒存着一“知善知恶”、“善善恶恶”之明察与抉择的力量,18能透此真机、体此明察与抉择之力量此即是入圣之把柄,即是王龙溪所说的“一念上取证”。19这个一念上取证之功夫即是诚意功夫,即是“立命功夫”:先生尝谓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直初时闻之,觉甚易。后体验得来此个功夫着实是难。如一念虽知好善恶恶,然不知不觉,又夹杂去了。才有夹杂,便不是好善如好色,恶恶如恶恶臭的心。善能实实的好,是无念不善矣。恶能实实的恶,是无念及恶矣。如何不是圣人?故圣人之学,只是一诚而已。(《传习录》229:305)先生曰,“人但一念善,便实实是好。一念恶,便实实是恶。如此才是学。不然,便是作伪。”尝问门人圣人说“知之为知之”二句,是何意思?二友不能答。先生曰,“要晓得圣人之学,只是一诚。”(《传习录》拾遗23:402)一友自叹私意萌时,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先生曰,“你萌时这一知处便是你的命根。当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功夫。” (《传习录》333:379)

要之,从人之存有上说,“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乃揭示出人之存有的无限性与有限性交织这一特殊性质。帕斯卡尔说过,世间只有两种人,一曰义人,他们相信自己是罪人;一曰罪人,他们相信自己是义人。20罪人与义人之区别端在于“一信之间”,这“信”之内容彰显的是人对自己有限性的警醒与自觉。阳明则认为罪人与义人只在“一念之间”:人始终都有成圣之可能性,纵有气拘物蔽之“限”,但这只是一事实上的、后天的“有限”,在原则上他不会被限制住,他总有突破此“限”之可能,虽逆理乱常之极、虽昏塞之极,而良知未尝不明,(《传习录》152:214)一念而善,即是这一“破”限之开始;然而人同时也始终有被“限”之危险,一念而恶,即是他作茧自缚的开始。从工夫论上,“一念之间”关乎圣凡、善恶之途辙,须慎之又慎,谨之又谨。如此,将“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命题解读为一“入圣之机命题”、一“励志命题”,既能体现阳明透过此命题而激发读者成圣之信心与决心这一用意,同时亦能涵括“警示命题”、“克念功夫命题”解读路径所揭示的对恶念不容姑息、斩钉截铁的态度。

(本文根据作者提供的word版稿件编排,图片来自网络。)

注释:

1.陈荣捷:《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226:302-303,台湾学生书局,2006年修订版。“:”前数码为条目,后为页码。下文简称《传习录》,且随文标出。

2.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人民出版社,1997年,页107-108。另参《宋明理学》(第二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页212。近有台湾学人蔡九龙接着陈来先生所阐述的区别引申说,必须在“善念不是行”、“恶念却是行”做出“双重判准”,才能显示出阳明知行合一教法的特殊处与细微处。见氏著:《王阳明“知行合一”的再研议》,《哲学论评》第46期(2013年10月),台湾大学出版中心,页121-156。

3. 杨国荣:《心学之思:王阳明哲学的阐释》,北京三联书店,1997年,页209。

4. 张岳著、林海权 徐启庭点校:《小山类稿》卷六,福建人民出版社,2000年,页109。

5. 胡缵宗:《愿学编》卷上,《续修四库丛书·子部·儒家类》第93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页424。

6. 王船山著、王孝鱼点校:《尚书引义》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页66。

7. 《与杨仕德薛尚谦》,王阳明撰、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页168。

8. 黄宗羲著、沈芝盈点校:《明儒学案》卷十,中华书局,1985年,页210。

9. 笔者这一解读乃受李明辉先生之启发,李明辉认为将“一念发动处即是行”进行“去恶”与“为善”之区别,并将其使用范围严格限制在“去恶”方面,乃是“多此一举”,他的给出的理由是要疏解出两种意义上的“行”:一者是具体的道德行动,如事亲、治民、读书、听讼,一者是就意、念发动而言的行。由此亦有两种意义上的知行合一:就意、念发动而言的行,知是知非(知)与好善恶恶(行)是一回事,知即是行,而就具体的道德行动而言,知行则是一种内外、先后的关系,知行合一只是意味着在本质上两者不可分离。有此疏解,担心“一念发动是善,即是善行”从而导致“知而不行”之弊端,即成多余,因为“知而不行”中的“知”非“真知”(“知而不行,只是不知”),“行”也显然不是指意、念之发动,而是指具体的道德行为。见氏著:《从康德的实践哲学论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说》,《中国文哲研究辑刊》,1994年第4期,页415-440。

10. 《王阳明全集》卷七,页263-264。

11. 《王阳明全集》卷十七,页600。

12. 慧能著、郭朋校释:《坛经校释》,中华书局,1983年,页40。

13. 埃克哈特著、荣震华译:《埃克哈特大师文集》,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23页。

14. 《数条示龙场诸生》,《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六,页974。

15. 黄直纂辑、曾才汉校辑:《阳明先生遗言录》,《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四十,页1598。

16. 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5册)卷四十,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页1597、页1653。

17. 对阳明知行关系之理解,一直存在着将知行“固化”为两个先后不同阶段(即便只是一逻辑意义上先后)之倾向,或是认为知行之间存在一由“内”(“知”/心理活动)及“外”(“行”/行为举止)的“异质的时间差”(heterogeneous gap),或是认为知行乃是“同一行动”之不同的阶段,知行之间实际上仍然存在一“同质的时间差”(homogeneous gap)。前者乃传统朱子学之立场(故对阳明知行合一大加批判),后者乃为阳明知行合一进行辩护的当今学者的立场(故对阳明知行合一之“合一”加以限定,认为知行合一只能取“根源意义”,而不能取“完成意义”)。笔者认为从阳明知行合一的义理系统、知行合一的整体论述以及知行合一作为一种工夫论说三个方面看,知行不是同一行动之先后不同的两个阶段,而是同一行动中交互渗透的两个向度。见陈立胜:《何种“合一”?为何“合一”?——王阳明知行合一说新论》,《贵阳学院学报》,2015年第3期。

18. 良知对吾一念发动之善恶当下即有一明察:良知者,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之心,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是故谓之良知。是乃天命之性,吾心之本体,自然灵昭眀觉者也。凡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无有不自知者,其善欤,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欤,亦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是皆无所与于他人者也。(《大学问》,《全集》卷二十六,页971)良知对善恶之明察当下复又是一道德意志的抉择与自我肯定:“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传习录》288:341)

19. 王龙溪云:“阳明先师因后儒分知行为两件事,不得已说个合一。知非见解之谓,行非践蹈之谓,只从一念上取证。”见吴震点校、王龙溪著:《王畿集》卷七,凤凰出版社,2007年,页159。

20. 帕斯卡尔著、何兆武译:《思想录》,1985年,第2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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