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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我的高考记忆

 茂林之家 2018-01-20

文:袁方


1980年的夏秋之交,多雨的季节。已到了七月,杨村的麦子依然山一样堆放在场院无法打碾,队长一天几趟跑到麦场,摸摸麦捆是否发烫,看看麦穗是否发芽发霉。每位社员每天都要抬头看天,希望老天开恩响晴几天,好让人们把救命的粮食打碾出来。爸妈每天也都在念叨着这事。然而,我却无暇顾及这些,因为就是在这个多雨的季节,我迎来了人生中的头一件大事——高考。

1980年:我的高考记忆

六号,吃完午饭,我对爸妈说:我要早些走,班主任说了,要提前看看考场。这几天住在在县城制药厂上班的一个远房堂兄那里,不必操心。妈妈正在刷锅洗碗,听了我的话,看了我半天,然后又看看爸。爸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两元钱,迟疑了一下,又掏出了一元钱,叠在一起递给我,问够不够,我说够了。我知道,这是我三天的伙食费。妈说:去了就吃饱,别饿着;早饭一定要吃。还有,记着别忘了带伞。我一一答应着,又看看爸,爸什么都没说。吃的住的都安顿好了,似乎再没有什么要叮咛的了。爸妈始终都没有说一定要考上之类的话,因为他们觉得,要让这个瘦弱的儿子从全国330万人中挣脱出来成为27万人中的一个,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些数字,都是班主任老师和任课老师不止一次地说给我们,我回家又说给了爸妈的。当然,班主任还说了,以后你们是穿皮鞋还是穿布鞋,娶白脸的洋媳妇还是黑脸的土媳妇,能不能把嘴塞进国家的馍笼里,全看这几天了。这些我没说给爸妈,因为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1980年:我的高考记忆

我的考场在县城里的高庙学校,那个学校的条件并不比我的母校阳洪中学好多少,也是一溜平房,我在第六考场,座位就在靠门的第一排第一桌。第一门考政治,严厉非常的班主任王老师代的课,没有理由考砸。铃声响起,两名监考老师一前一后打着雨伞抱着试卷进来了,后面的老师手里还提着一个闹钟。我抬头看着他们在讲台上忙活,心里一阵狂跳。提闹钟的监考老师指着闹钟说,大家看,时间没问题!一边说一边举起左手亮出自己手腕上的手表,说:看看,没问题!说着,他自己先笑了,于是,我们也轻轻地笑了。第二门考语文,卷子发下来后,我定了定神,翻到最后看到作文题目是写读后感,材料是达·芬奇画成千上万个鸡蛋的故事,心里飘过一阵窃喜。因为语文杨老师多次说:今年的作文肯定是写读后感!

交卷之后,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出了教室门就遇到了语文老师,他劈头盖脸地问:能上90吗?我说不一定,但85总是有的。我看见他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失望,心里便恨自己的不争气。那一年,语文数学政治历史地理都是百分卷,外语也是百分卷,但只计30%。就在我有些沮丧地转过一排平房打算出门吃午饭的时候,出人意料地遇到了我们的校长。校长姓董,大个,清瘦,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一对招风耳,当然还有他的威名。到现在我还纳闷,高中期间,从来没见过他训斥过谁,但全校学生见到他活像老鼠见到猫,这自然包括我在内,尽管他曾经用自行车带着我去县城参加学科竞赛的颁奖仪式。董校长看到我,关切地问:没问题吧?我只是笑笑,没有说话。他说:赶紧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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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袋里有了三块钱,吃饭就不用精打细算了,早饭除了一碗豆腐脑,还要了两根馋了很久的油条,花了一毛一分钱;中午吃面条,一毛五分钱;晚餐还是豆腐脑,只是不能再吃油条了,而是就着一个馒头,一毛钱。每天伙食三毛六分钱。

吃完晚饭,撑着雨伞回到制药厂,雨很大,院子里没人,静悄悄的。院子里有两棵苹果树,树上挂满了青苹果。我站在树下,久久地盯着那群青苹果,听着雨滴一下一下打在伞上的声音,心里什么也没有想,但我能感到自己在微笑。

第二天天放晴了,太阳明晃晃的。考完第三门,同学们正聚集在学校门口叽叽喳喳地在议论着自己的得失,一个同学突然兴奋地跑过来说,你爸来了。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因为考试期间没有几个家长会来,头一天校门口连一个家长都没有,今天天晴了,校门口才有了零星的几个家长模样的人。我随着同学的目光一看,爸确实来了。我红着脸跑过去,问他为什么来。爸没有回答,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问:好着么?我说好着。爸说好着就好。说完爸又看了看我,然后就骑车走了。

印象中,第三天似乎没有吃午饭,因为心里惦记着妈做的面条。所以,下课的铃声一响,大伙都箭也似的飞出了考场,彼此兴奋地招呼着,踏上了回家的路。

家里,妈已经做好饭等着我。看着狼吞虎咽的我,妈只是默默地看着,想问,但终于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看着埋头吃饭的我。爸回来后,我把剩下的钱还给了他。爸迟疑了一下,把零钱给了我;然后,爸又看了看妈,妈似乎点了点头,爸又递过来了一块钱。我看了看妈,就接过了那一块钱。妈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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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的一段时间,我和杨村的老少都投入到紧张的三夏大忙之中。原来一直庆幸自己可以躲过这段忙得不可开交的日子,可老天不帮忙,非得要我高考完才放晴。天热得人喘不过气来不说,每天还要在冒着蒸汽的场院里翻场碾场。虽然我不是主劳力,但几天下来就累得脱了形,而且一天到晚不想吃饭。爸妈说,这么重的活,这么热的天,不吃饭怎么行?要不歇几天?我说:我不能歇。为什么不能歇,我知道好像又不知道。

终于,半个月后,十多万斤麦子圈进了囤里。田野里一望无际的麦茬中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玉米苗,苹果园里的苹果开始涂上了些许的红色。杨村的三夏大忙终于结束了。

只有我还在等待着。

又过了十多天,是一个上午,一个同学满脸油汗地骑车来到我家,扔下了省城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就要走。妈忙端来一杯水,同学大口大口地喝着。妈留他吃饭,他说不吃不吃,还有几个人的通知书要送。我愣愣地跟着妈把同学送出了门,然后就看到妈的脚步异常轻快,吩咐弟弟说:快去,跑着去,把你两个姐叫回来!

1980年:我的高考记忆

那一天中午,全家人和两个出嫁的姐姐一起吃的饭。两个姐姐惊讶才过了十几天我咋就瘦得像个猴一样。妈炒了几个菜,炸了油饼。吃饭之前,妈说,别忘了给你爷上香。爷爷年初去世,活着的时候,他总盼望着自己的孙子们哪怕有一个能成为“公家人”,可他终于没能等到这一天。在爷爷的遗像前,我恭恭敬敬地上完香,回到饭桌旁。二姐问我给爷说了什么,我说什么也没有说。二姐就说我傻,要给爷说你考上了大学。我说我忘了说,全家人都笑了。

吃饭的时候,不年不节的,爸破例喝了几盅酒。几盅酒下去,爸想起了什么,倒上一杯酒,对妈说:你也喝一盅?妈看了看我,又看看两个弟弟,说:喝!喝完了连说辣。全家人又笑了。

那一天,在杨村南村南街南排最东头一户人家的笑声里,我的高考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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