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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具有时代价值的诗作

 未暾山 2018-01-22






《轮回.荷花》


古道


不染,就让你深陷泥淖

这群绿衣宮女

逃脱了战时的王宫

又落入战后的禁锢

不准上岸、迁徙、发言

她们只好把洁净的身子

从污泥里高高拔出

用沉默做刻刀

把苦难雕成了花

岸边,游人们故作优雅

用镜头掠夺惊艳的美

却无视那咬出满塘碧血的唇

戴着泥铐的脚

任她们举起拳头

在风中紧攥着一把把苦泪

仿佛逃难时渡河举着妆奁

又仿佛在朝天抗议一一

那深巷药肆里撕心裂肺的念唱:

荷叶半两……莲子十钱……

这俗世的病千年未愈

这时候蝉声在坐客们

越来越糊涂的茶香里凋零

又一个杀伐之秋

渐渐逼近



  《轮回.荷花》这首诗从苦难命运视角来写荷花,借以表达美的悲剧和现实批判意义。

  这首诗是关于人格意义的哀唱,它所刻画的不是中华历史的功业显赫者,而是功业败落、世情凄凉、遭受一轮轮苦难摧残却坚守美好人格者——荷花,她们是中华大地高洁事物的代表,是坚厚沉实的脊梁。

  我不知道这样的人物有谁。你看这些荷花:“不染,就让你深陷泥淖”。她们之外,有对她们发号施令者,对她们具有完全支配权力的人,从行为上看,她们是被完全支配的。

  她们究竟是谁?“这群绿衣宮女/逃脱了战时的王宫/又落入战后的禁锢。”乘战争的间隙,她们逃离做奴隶的王宫,未能逃走?还是逃走复又捉回?反正,战争结束,他们恢复了被统治的命运、奴隶的和罪人的地位。她们因冰晶玉洁的人格要求,而必须遭受惩罚——“不染,就让你深陷泥淖”。

  如何惩罚她们?让他们站在泥淖当中,以池塘为水牢,“不准上岸、迁徙、发言”。

  注意:“不准上岸、迁徙、发言”。——这样笨拙、直白的诗句是特定时代的赋予!

  她们又如何应对?委曲求全,同流合污?还是坚守自己的内心,默默地坚持气节?她们选择后者:


她们只好把洁净的身子

从污泥里高高拔出

用沉默做刻刀

把苦难雕成了花


“把洁净的身子/从苦难里高高拨出”是表达其处于悲剧命运中仍不放弃自珍自爱的品格。“把苦难雕成了花”是在极端无助中对美的最后坚守,甚至把苦难拿来雕成了美洁的花。对多难兴邦的国度,这话说得好,对这样国度的个人的人格修炼说得尤其好!

  周敦颐的爱莲说行世以后,“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成了对这种与中华土地一样悠久绵长的植物的褒赞之词。其实,中国的历代诗人,周敦颐以前和以后的诗人都未能超出这种说辞的极端边缘——都以为这是对荷花这种植物的最高赞赏!

  这首诗的作者,对此进行突破。

  与历代文人对荷花的赞美不同,《轮回.荷花》的作者并不认为亭亭玉立的荷花本来就是或应该是站在泥淤之中、出身于淤泥的。作者认为,有着高洁之质的荷花本来就应该是自由、独立于高岸的;她们本不是淤泥中人,淤泥只是她们的塘牢,但纵使陷于塘牢,她们仍坚持自己的操守——塘牢是坚持操守所付出的代价——所以她们值得歌颂。

  这二者是不同的:前者入于淤泥是不得不为的必然,自己是淤泥之物,脱离不了淤泥,只是想区别于淤泥;后者,淤泥是对本在淤泥之外的高洁者的惩罚,如果她们改变了高洁的要求,马上可以离开淤泥,恢复其娇宠的地位。

  哪一种坚守付出的代价更巨大呢?哪一种情况下她们心中的隐忍更痛苦呢?

  是“她们只好把洁净的身子/从污泥里高高拔出/用沉默做刻刀/把苦难雕成了花”呀!是这种在令人绝望的苦难中仍然保持着的对美好和高洁的坚守!

  她们忍受的痛苦并不止此,除此之外,还有游人们浅薄的误解和伤害:


岸边,游人们故作优雅

用镜头掠夺惊艳的美

却无视那咬出满塘碧血的唇

戴着泥铐的脚

任她们举起拳头

在风中紧攥着一把把苦泪

仿佛逃难时渡河举着妆奁


  游人们无视逃难中正在趟河的女囚的痛苦,轻薄地欣赏女囚们的美,他们咔咔地对着荷花照相,用镜头掠夺荷花们的美艳。他们“无视那咬出满塘碧血的唇”,更看不到她们“戴着泥铐的脚”,“任她们举起(娇弱的)拳头(莲蓬),在风中紧攥着一把把苦泪(莲子)”,麻木不仁,毫不怜惜,毫无同情。

  这景象还使人联想到历史上的李清照和戏剧中的杜十娘:荷花们“仿佛逃难时渡河举着妆奁”——诗人的描写多么形像:水至腰深,河水漫淹了齐胸以下的衣襟和裙带,顾不得衣饰,她们将维持生命和美的希望的妆奁托举头顶,仓皇过河!

  仓皇的迤逦中透出更美的美人,镜头咔咔,她们的羞耻和屈辱换得岸上游人惊羡的呼喝!



  我再一次想到中国历史上的诗人,包括近代的诗人。荷花是诗歌重要的题材。无论古诗中杨万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和欧阳修的“池面风来波潋潋,波间露下叶田田”,也无论新诗中徐志摩“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和余光中的“在造虹的雨中/蝉声沉落,蛙声升起/一池的红莲如红焰”,都停留在浅浅歌颂莲荷的美,都没有写到它们所寄寓的深刻人格,尤其没有揭示出这种人格遭遇中更深刻的悲剧意义的一面。

  我同时想到了其他一些近时代的描写植物的诗,如舒婷的致橡树:“我有我的红硕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这类描写过份矫情,英雄夸饰是这个时代的语言特点,诗人未能免俗。

  戴望舒《我用残损的手掌》中,“我用残损的手掌摸索/这广大的土地:这一角已变成灰烬,那一角只是血和泥;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春天,堤上繁花如锦幛,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尽那边,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写得悲凉、热切,爱的伤凄变成化不开的积郁。但描写分散于多种植物,且其借物表现作者本人,而不是表现客观对象。

  这些诗与《轮回.荷花》无法形成对照。这首诗,把描写荷花的诗歌拔高到一个新的境地。诗界应当给予重视。

  对这首诗的介绍还没有完。荷花们“在风中紧攥着一把把苦泪/仿佛逃难时渡河举着妆奁”的描写之后,作者继续形容她们:“又仿佛在朝天抗议——”她们抗议什么?

  除了对所遭受的摧残和自由限制的控诉,她们还抗议的是:世俗的糊涂!“那深巷药肆里撕心裂肺的念唱:荷叶半两……莲子十钱……这俗世的病千年未愈”——难道我们只配作你们中药,治你们肉体的病?我们追求高洁的坚韧人格对你们没有启示?

  然而:


这时候蝉声在坐客们

越来越糊涂的茶香里凋零


  看客们仍然是麻木而糊涂的,他们只知道糊里糊涂地喝茶,过自已小资而苟且的生活。而诗人清醒地知道:


又一个杀伐之秋

渐渐逼近


  这首诗的作者是深圳的诗人古道。他的一些诗作意象怪异、诡谲、冷峻、锋利,在思想上,他与一切敏锐、真切的诗人一样,在盛世高歌里却满怀深厚的忧患意识,而且对历史与现实的关系具有透彻的思考。这首诗是他为数不菲的后现代诗歌中最接近传统诗歌的一首。从这首诗歌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后现代诗歌数十年的探索对传统诗歌的贡献。这首诗的逻辑是传统的,意象和表现方法却采用了较显著的后现代手法,包括怪异、诡谲的主客观移位。这样的特点砌入到传统诗歌的平庸之中,增进了中国诗歌的厚重和锋利。

  近期以来,本人深居苦庐,在网上网下,搜索、探寻中国文化,当然包括挚爱的诗歌。平庸的无价值的甚至糟粕的东西充盈于耳目,真正深刻、有价值的诗歌、文化默默无闻。

  有人这样描写中国诗人:“这不合时宜的寒鸭们/赤脚在冰面上寻找春天”(李犁《时代》)。溯目望去,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诗歌还曾经呼啸前行,领引时代和人类的良知,为什么今天却变得如此狼狈不堪?难道经济繁荣必须要以牺牲诗人来祭奠?

  笔者认为,古道的这首诗歌所达至的境界具有时代的意义。期待诗界的眼睛发现,为中国诗歌的历史负责。它所深具的价值,对中国诗界的人格,也具有榜示意义!


 

二零一七年十二月三十日凌晨

  

 

 作者简介:陈更,博客中国作家(赤眉陈更),八十年代朦胧诗人之一,诗歌散见于《诗刊》、《人民文学》、《中国文学》(英法文版)等刊物。主要著作有记事集《万象日记》(文言)上下卷,诗集《惊鸟》,杂文集《一位律诗对经院教授们的挑战》,小说集《新聊斋故事》(白话版),《聊斋新志》(文言),办案札记《古沙奇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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