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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永新·釜溪感旧录(09)自流井的彷徨--乡土作家王余杞故里寻访记(2004)

 钟永新作品集 2018-01-23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文坛上活跃着一位川籍作家王余杞,由于他正是当年清代著名的自流井盐商四大家族中“王三畏堂”的后人,身同感受,写出了第一部反映富荣盐场(自贡盐场)变迁的长篇小说《自流井》,此书载有大量民国自流井的生产生活风貌,描述了一代盐商家族的兴衰败亡,具有极高的文献价值,可以说是民国时期与李劼人《死水微澜》、沙汀《淘金记》齐名的四川乡土题材力作。

自流井被誉为富甲全川的川省精华之地实非虚言。富荣地区是自汉代以降的重要井盐开采地,清末民初达到鼎盛,进而成为中国资本主义工商业早期萌芽的代表,可惜中国科技史上鲜有提及,反而可从国外著作如李约瑟博士的《中国科学技术史》看到他对这种中国深井钻法的惊叹与敬佩。直到20世纪50年代,还保存有300多座采卤天车,后来由于技术更新,维修困难,古法采卤使用减少,卤水也趋枯竭,于是接连拆除。据当时的人回忆,拆除盐岩坝天车群那天,乌云密集,上千名盐工聚集于此焚香膜拜,且送伴他们一生的老友一程……

那些云木插天的天车群都去了!只有残存的20来座天车如招魂幡般散乱默立在山坡间,似乎在伤逝纪念着一个时代的过去。昔日繁绮的自流井正街新街被两个现代商业建筑取代,积淀着盐业历史文化的建筑街道也先后消失,惟有沙湾三大庙(关帝庙、张飞庙、王爷庙)、张家沱民居、火井沱民居等聊供回味。有人曾感叹道:如果富荣盐场能保持原貌,现在也许还能申报世界文化遗产!

当年清代富顺自流井四大家族,虽不如江淮盐商那样富可敌国,也是呼风唤雨,相传敢与四川总督丁宝桢斗法以争盐厘,并涉及绍兴师爷出谋划策、京城王爷活动周旋、慈溪太后出面判定等等,最后居然是自流井盐商获胜。这里还滋生出许多极富盐味的娱乐地名饮食文艺:川剧资阳河派以自流井为川南中心,生生不息,现代以来又成为鬼才魏明伦系列川剧的舞台。水煮牛肉、火边子牛肉甚是有名。地名更奇,井灶笕号四大业无不俱足,令人惊叹盐业痕迹之深,唯憾现在大多空有其名了。起源于唐宋的会馆灯节活动延续发展而为天下第一灯的自贡灯会。以盐业为题材的文学创作多不胜数,文人诗、竹枝词、民间谣,都极有文史意义。

2004年初漂流上海时,多方寻觅,终于在上海图书馆民国阅览室借得王余杞的《自流井》,抚摸着这本发黄的油印书卷,感叹万分,翻阅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火缠绵凄凉惋伤的盐场时代。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四大家族中“李四友堂”的后人中也出了一位著名的当代作家李锐,主要创作了以描写“文革”时期山西吕梁农民生存状态为特点的“厚土小说”。当地有言不姓王,不姓李,老子就是不怕你,李锐后来先后创作《旧址》《银城故事》似正对应折射出另外一大家族的生活情态。《旧址》乃百年大族之兴亡史,气势磅礴,令人不禁联想到巴金的《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新作《银城故事》入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以银城隐喻昔日产盐如银的自流井,尤着力于民国年代的风云变幻,以此为缩影概括出那个时代的中国状态。

作为同是盐商子弟的后代,李锐在与采访记者对话中坚定的视自流井为其血缘与精神的纽带,其眉目间流露着这个川南地区城市后裔的倔强自信。这在今天自流井的大街上似乎已不多见了。由于现代化文明的驱使,许多人外出发展,这片土地不能再给他们事业和财富的希望。你可以选择另外开始,却始终无法摆脱那些记忆的痛苦折磨。

有无数次我都彷徨于自流井地区熟悉而又陌生的大小街道,没有人再认识我,只是用奇怪的打量外地人的眼光看着,除非我的卷舌声音暴露一切秘密。这个城市的季风太过柔弱,沙湾地段阴影幢幢,一道富台山凛然阻断着许多的飞越,却又如记忆之伞保护着旧时的梦想,釜溪河边野草杂生,几株芭蕉寂寞的生长在角落里,王爷庙内几串红笼摇动,为这座老庙打染上忧伤的色调。

那是2003年一个初夏夜晚我在沙湾的彷徨,王余杞笔下热闹的街市宛然浮现,李锐笔下喧哗的寨堂如在对面,而我幼时那神圣的滨江路仿佛依稀存在,无数轿车划然而过,无数女郎飘然而去,我却如同无数个夜在异乡街道一样感到焦虑无助。

20045月初稿  20158月修订)

 

p 036

自贡玉川公祠  (钟永新摄  2009年)

p 009

自贡王家大院“子诚公祠”  (钟永新摄  2009年)

附录:

【王余杞简介

王余杞(19051989),笔名隅棨、曼因等,四川自贡人,左联老战士,著名作家,出生于自贡市自流井一个家道中落的盐商家庭,早年就读于北平铁道管理学院,1934年参加北方左翼作家联盟,主编大型文学月刊《当代文学》1936年北方左联改组成立作家协会,王余杞被选为执行主席。抗战时担任上海救亡演剧队负责人,回四川老家后,任《新运日报》主笔和自贡市抗日歌咏话剧团团长。曾与刘白羽合作撰写《八路军七将领》一书,这是在国民党统治区第一部介绍八路军的著作。全国解放后任北京交通大学副研究员、人民铁路出版社编审。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先后在青海、福建劳动改造,1978年得到平反,后被聘为华中理工大学兼职教授。

主要著作:《浮沉》《急湍》《自流井》《海河汩汩流》《惜分飞》《朋友和敌人》《将军》《幻》  《一个落伍者》《落花时节》《除夕》《老生和小丑》《故乡的残影》《孤独的人》《轮船上》《荣归与败走》,其中《自流井》被美国国会图书馆收藏。

【自贡王氏盐商祠堂】

玉川公祠  自贡市沿滩区板仓社区板仓坝

子诚公祠  自贡市沿滩区岱山村二组

【王余杞作品选】

《自流井》

自序

王余杞

 

才几年前的印象呢,那四川一省好像早已不在中国人的记忆中,似乎长久地把它忘却了。外面的报纸,很少刊载着关于四川的新闻,有之,在标题上动辄加上个令人不大愉快的名词:“堪察加”①

—如富贵中人对于不幸者一样,眼光所及,立刻会皱起眉头,满怀鄙夷与不屑。

“堪察加”之内有一块小地方。地方真不大,约莫不过五百方里。而且是满天烟尘,匝地喧声,空气里扰和着大量的盐卤气味

地上农产不丰,饲料都带了几分咸味。对了,正因为那时出产盐巴,盐的产量特别大,约莫有三万万多斤,年征税款达三千万元,于是遍地都是盐井,井里有水又有火,将水打汲起来,用现成的火煎煮。原始的方式,幼稚的技术,幸亏凭借着惊人的丰富经验和集体的人力,居然也能创造出生产力,达到生产的目的。二十万以上的人在此工作,川滇黔三省以及两湖一部分人民的食盐因此得到充足的供给。这是多么值得注意的一个地方啊,但是她的名字

自流井,几乎不见经传之中!中学以上的地理教科书中也很少提到关于她的记载,便是大部头的地理志之类,虽有记载,也是语焉不详,错误百出,其它更不用提。譬如《辞源》,可怜自流井根本还没有列名的荣幸呢!

然而自流井在四川省内倒是颇有地位的:四川人的心目中第一想到的自然是省会的成都,第二是号称“小上海”的重

庆,第三,算来算去,便少不了算到这个自流井

“好地方”,他们会唾沫四溅地点头称赞:心下坦白那“好地方”有的是钱。而就为了这钱,省内每次战事发生,争夺自流井便成了其中最重要的目标。谁要攻占自流井,谁就可以从此发财,一直发到下一次因争夺而失掉了她的时候。

这是旧话。

现在可大大的不同:“九一八”以还,国难日趋严重,东三省之外,还加上热河,而冀东、而察北,而蒙古绥远,逐渐扩展到冀察平津

平津多学者名流,这就不免恐慌起来:“友邦”竟至于不顾道义,且宁愿一再吞下炸弹去,别的还小,自身可贵的安全,不也就失掉了保障么?……想到这,背心上也不禁会沁出冷汗的。空出冷汗没有用,有钱有势的人,要紧的还该趁早找一个安全地方,那便是所谓我们的“堪察加”。举眼一看,看着了:四川省。

四川,位置偏远,有险可守,不怕大炮军舰;地方富庶,不怕没有享受;满眼太平景象,住下也觉安全。

“我们的堪察加啊!我们的堪察加啊!”听听吧,到处都喧腾着这样的呼声。

轮船公司的广告说:“蜀道不难!”航空公司的广告说:“千里江山一日还!”都似乎在笑着向人们招手。不等招手,大家早就想动身前去了,前去看看我们这个新加封号的堪察加。

人同此心,情形显得拥挤;甚至于还有点儿争先恐后。对堪察加,不仅以先睹为快,光景还以先睹为荣!

脚刚跨进夔门,一大堆赞美的语句,早就安排停当。身到巫山,便说风景伟大,甲乎天下;船行半日,便说土壤肥沃,出产丰饶;偶然翻翻统计报告,死记着几串数字,便说蕴藏至富,真是天府之国。名不虚传。

人在天堂中行,由重庆而到成都,大概总被迎送着,被欢迎来,被欢送去,一切都在欢笑中。尽欢而散,跨出夔门,自是另一番气派。以后提起四川,谈锋就觉头头是道,俨然成了一位顶瓜瓜的“四川通”咧!

不怕辛苦的更西游峨眉;别怀大志的又远游自流井啊,这个不见经传的小地方竟也叫人当做“新大陆”般地发现出来了。于是从此也就引起了重大的注意,并且也还打定了主意:将来到这里来投资,最是容纳过多的资本的妙策,一朝开发,表面上收了振兴实业的美名,暗地里又可以得到腰缠万贯的实利。如此一来,那就又不止生命得托于安全,而且与命同重的钱也可免虚掷,而得有以利用之道了

多么聪明的主意呢?

但是,无论如何自流井因此才能名满天下。游四川的人,成都重庆之外,第三处必到的地方也便是自流井。当地情形,报纸都争相记载,长篇通讯之外,有时还刊登一两条专电最近登载的“电请中央设立直辖行政院的自(流井)贡(贡井)市府”②,便也是其中一条。这样看来,然则《辞源》的没有自流井一名字,倒不是自流井之羞,应该羞的反是不知道她的人们。说来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当人们惊异地注意到自流井的时候,我便记起了自流井,因为我是生长在自流井,自流井原是我的故乡。对于故乡,我自信比较别人知道得多一些。不仅知道,而且认识了解关于当地的特殊出产和特殊社会情形。

那么,我所认识的自流井是怎样的光景呢?

要想明白这个,第一须说那地方的那种大宗出产的盐。盐是人类生活中的必需食品之一,本该自由买卖,供应需求;而在中国自明代以来,就一直分岸派引,由商专卖,将日用所需的东西一变而为商品,少数人把持其间,借此牟利;多数人苦受压榨,至于淡食。这种不容存在的制度,居然流传至今,也就未免太奇怪了!其实倒也不足为怪的。为什么呢?盐商赚饱了钱会分一点出来,买来一个保障。得了盐商们的厚惠的人,自然换给他们以保障,什么民命不民命也就一概不管了。这里,有文为证:

“盐务为国家之大政,而分岸派引实为非善法,故盐分官私,亦因之起……天下盛地,人民殷富,皆行奉公守法,不为私皋,故私盐尚少。民间虽有食贵之虞,然盐商大有盈余,不但不致亏短课银,而且每遇国家有事,饷不敷用,尚能报效,是虽无益于民,尚能有益于国。厥后盐商愈富,奢侈愈甚,遂致资本日亏,不徒不能助额外之输将,而且不能完纳额内之岁课,盐务因此大坏。……”(引自《申报》六十年前的议论)

自流井是个产盐的地方,自然也产生了不少的盐商我的家就曾是其中的一个。他们先用钱榨取井灶工人的血汗来吸水熬盐,再用盐去吸取消费者将血汗挣来的钱;循环不已,焉得而不大发其财?可是时代既然不会永远停滞不进,凡事终究总有个变迁:六十年前,仅因“奢侈愈甚,遂致资本日亏”;六十年后,奢侈已成了最小的原因

最大的原因呢?其在自流井。我曾略略提到过:

“盐在自流井,和别的事业一样,应该有一定的步骤:第一步是‘产’,包括打井取水熬煮;第二步是‘运’;第三步是‘销’,即是所谓的‘引岸’。若干年前川盐销楚时,我家还包办着产运销三者,在宜昌沙市都设有商号,那情形当然可观。后来楚岸被两淮争去,运销又为江津帮渝沙帮所把持,自流井的盐商们的颈子便给捏在别人手里,垄断居奇,一任别人摆布,不崩溃往那儿走?

兼之还有战争捐税种种关系咧!何况自流井的制盐事业又是种冒险行为!打井取水熬煮,一切仍袭用旧法,从每家井供着井神,每家灶供着灶神这点来看,他们也是明白这种土法是不足恃的。”

而今呢,一般都是危急万分,连天叫苦。销路停滞,形成生产过剩,虽有盐水公司的组织,平均分配当地九百口盐井的吸水时间,以维现状,但仿佛还是不成;川盐成本重,运费又高昂,根本不能与人竞争,尽管节制生产,销路依然疲滞。现在又忙着在组织什么统一运销的机构,再图挽救而我的家,却早已无法挽救了。我的家正是一个缩小的自流井,请看我的家:

“在我第一次离开家以前,关于祖先们的‘光荣’往事,传到自己的耳壳里已经变成了不可凭依的神话。然而人们还是在热心地传说着。一个叔叔用金子来打一套鸦片烟具,人们便说他的一切家具都是金子铸的;一个叔祖死了,叔祖母搬出几箱皮货、金玉、烟土烧给他,也被人们欣羡了一年之久。家是个大家庭,青年子弟惯在当地胡行霸道。至于养两三条狗,四五匹马,十来个轿伕,一两个跟班,或者只躺在家里烧点鸦片烟的,真就不能不称他一声‘佳子弟’了。

‘不姓王不姓李老子不怕你!’这是当地人一种口号。而我,父亲既然姓王,母亲恰又姓李。

第一次回家是在离家五年之后。那时候,稍稍看到一两双紧皱的眉头,固然穿布面绸里镶边袍子和粉红或翠绿色腿裤的人仍然不少。重庆、宜昌、沙市的债团派来坐索的代表们已建筑好高大的洋楼,雄踞在井区中心,板起了威严恶毒的面孔。官司打到省城里,结果是一切企业交由债团监督,所有的余利,尽先还债。

‘必然的,时代逼着你崩溃!’我并不惋惜,对着家,我只有冷笑。

从此又经过了八年!

簇拥在一大片森林前面的大厦,掩不住它面枯骨立的衰颜。一间间宽大而幽暗的房屋中,总使我感到股阴森森的冷气;不知道在那里掏捉过多少次蟋蟀的花园,于今变成了荒地;不知道从那里翻跨过多少次的围墙,于今变做了一堆瓦砾土堆!

饥寒二字画上了几乎是全家人的脸

全部企业抵押给债团,押期二十一年!

用金子打鸦片烟具的叔叔已经死了,他遗留下的十几岁的儿子只得捉住四只他所豢养的鸽子,亲自送到街市上去卖了四块钱来做他小学里本期的学费。

这就是我的家!

也就是自流井盐商的一般的情形。”

 

因此我就准备了写这自流井。我也曾说过我的动机:

“自流井以产盐见重于当地。以产量论,足夠供给西南五省的需要;以盐质论,也因比海水碱重的关系,盐的质味特别纯洁。所以凡是吃过自流井的盐而没有到过

自流井去的人,对于那地方,都怀着带有神秘的欣羡。

然则我是回去研究盐矿的吗?

不。

自流井因为出产食盐,那天然的产物引诱得一些拥有资产的人尽力向地下挖掘,挖出水,引出火,转瞬间便使自己的财富激增,面团团作富家翁;因而人们一提起自流井,就不禁翘起大拇指,连连点头道出:‘好地方!好地方!’

然则我是想回去图谋发财的吗?

不。

无数的无线电台般的“天车”,高耸云际,每支烟囱不断地吐出黑柱似的浓烟;机器的喧声,轮轴的激响,不分昼夜地连续着。盐井的主人们,乘着碧绿的藤编小轿,飞一般地进出于他们拥有的井灶间,镇日家吃喝嫖赌抽之外,一方面奔走军阀权门,垄断当地“公事”,坐在茶馆里说闲话,曲着指头挖鼻孔;一方面削减工人的工资,增加工人的工作,蔑视工人的权利,拒绝工人的要求。

在先,人比牛贱的时候,盐井汲水便都用人,其后牛比人贱了,又才改用牛,剥削不择手段;现在,机器的成本虽是昂贵,但是汲水的收入来比较,并无损失,于是过剩的牛与过剩的人都被摒弃了。

侥幸没被摒弃的,也被压垫在生活的压力之下,一天十几个钟头的工作从不敢间歇,呼吸着煤灰,苟延残喘地挣扎于辛劳的苦工和满布烟尘的氛围里,结果还是不得一饱!

我深深受到异样的感触,可也高兴于此行不虚;原因是搜集得许多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料。我将提起笔来,写出一部《自流井》。”

这样,我就提起笔来。

提起笔来之后,原来的计划却有了变更:我虽生长在自流井,但离开甚早,对于当地人群的生活,并不十分熟悉。凝想,凝想也只能得一个模糊的轮廓;倒是另一些支配着一切的井主,比方就是我家里的一些人物,我不仅清楚地看见他们的面貌,而且清楚地看穿了他们的内心

他们的习性,他们的见识,他们的信仰。他们也有信仰。他们的信仰只有一个:钱

为了钱,我看到他们各种不同的面像:笑脸、哭脸,半笑半哭的脸。脸皮之下就埋伏嫉妒,忿恨,轻蔑,谋害,仇视,争斗,倾轧……除了自己之外,无所不用其极:弟兄间,叔侄间,以至父子间,不分亲疏,一体待遇;自少至壮,自壮至老,一生的生命,便这样消磨在一个家庭里的自相残杀中。

所以我应该转写我的家!

我的家本是一个封建的组合,而在资本观念逐渐加强的今日,所谓道义

那便是封建思想里面的精髓,委实已不能维系人心,只知有己,不知有家,家的形式已没法顾全;加之习于安逸,不懂得生活的艰难;缺乏知识,睁开眼不晓得世界有多大;不但不能和人竞争,而且不能自谋保守;所以一经打击,便立刻崩溃而不可收拾,自是理有固然!

与封建组合的家对立的,最可注意的便是债团代表。他们代表了新兴资产阶级那一面。资本主义要了封建组合的命,所以他们也就毁了我的家!这便是我写这部小说的第一义。

第二,这在我前面已经引说过:盐业的整体应该包括“产”“运”“销”三步骤。我的家只占着一个吃力不讨好“产”,轻而易举的“运”和“销”都落在别人手中,即是新兴资产阶级的债团手中,“运”“销”可以制“产”的死命,所以我家的命运也被他们缢杀!

第三,“产”属于工业资本,“运”、“销”属于商业资本。在中国,外受帝国主义者的压迫,内而生产手段很少进步,也被压迫着不能改善,国民经济以殖民地为基本性质,工业中心,不在国内,而在国外。商业资本则还可以在仰人鼻息的情势下分润一点余利,故而比了工业资本较为有利得多。盐的生产虽与帝国主义交涉尚少,而因生产方式的窳陋,成功与失败,却仍付之命运,怎能比得了应付裕如的商业资本?所以他们赚了钱而我的家破了产!

总之我的家之破产是必然的

我便从这里开始写起。用虚拟的人物和虚构的故事(请不要对号入座)努力地写!并且写出在变为天堂以前的“堪察加”中的一角,那一角,正可以反映出中国今日内陆的一般情形。

此外我还得介绍制盐的方式。制盐的方式很特殊,颇值得介绍一下的。但我又忧虑:因其特殊,单凭文字,或者不易使人了解。补救之法,就只有收集些材料,作一概略的叙述,比较妥当。

在叙述之先,我又想起一件事:最近出版的《小说家》上,有人批评我的写作,说是太“文”。这“文”,我自己早已感觉到,但这与其说是我积习难除,故意造作,还不如说因我生长在自流井那地方,习惯了半文不白的语调的缘故。这种语调,便也在这部小说中保持着。恐怕再引起误会,故此预先声明。

 

这以下便是自流井的概略了

自流井位置在川南富顺县的西北方,以产盐出名,“汉江阳县有富义井盐”便是指的此地。井里有气能生火,在蜀汉时即已发现,清代道光初年才拿来应用。开头很少,到咸丰八年(1858年)应用的人渐多,到同治年而更盛,造成一个特殊产盐区域。民国以后,渐渐衰敝,这衰敝,这部小说里就说得明白,兹从略。这里只说说目前情形,自然目前又跟书中所写的十四五年间的情形不甚一样了,好在大致不差,足供参考。

(一)产盐区域富荣场(即自流井贡井)共分八区。东场五区:凉高山、大坟堡、东岳庙、豆芽湾、郭家坳。西场三区:苟氏坡、黄石坎、蓆草田

除蓆草田一区因河流隔开,属于荣县外,其余七区,全属富顺县管辖

东西两场的分界处,系以土地坡为界。

(二)产盐种类两场分花巴两大类。花巴中又有火炭之别(民国十九年后,盐运署取缔炭炉,便已无炭花盐,只存炭巴盐)。火花盐行销引岸的,分为楚盐计盐两种:楚盐颗粒最大,计盐次之。行销票岸的有头粗、二粗、三粗、大市、细盐等名目,不过现在已经很少有头粗二粗了。火巴盐中,分草白巴盐与火黑巴盐;炭巴盐中,也有大市炭巴、改良炭巴等名目。引票岸都有行销。

(三)盐井种类有盐崖水井、黄黑水井、火井、水火井(兼有水火)各种。盐崖井卤最咸,约占百分之三十强;黑水井次之,占百分之二十至二十五强;黄水井又次之,占百分之十至十五强。东场有水井六十眼。火井二百二十眼,水火井一百二十六眼,共四百零八眼。西场有水井十八眼,火井一百二十八眼,水火井十五眼。共一百六十一眼但因靠运气的关系,井眼的数目,是随时都在变迁着。

(四)灶户种类分火灶炭灶两种。东场火灶户八百十五家,炭灶户三十三家;西场火灶户二百四十八家、炭灶户五十一家

灶户之增减,情形也和井眼同。

(五)采卤(即推水)方法采卤方法系在井口上竖立“天车”和“地车”。天车高二三十丈,顶上架一圆轮,名“天滚子”。汲水的绳索搭在轮上,以便升降。绳的一端,衔接汲水筒,另一端缠在地车上,放则绳降,入井汲水,收则绳升,缠在车上,筒汲水出。天车的作用是因为汲水的筒太长,特别架高,以便筒出井口时悬挂之用。故天车高度相当于筒之长而强,筒的长度,相当于井水的深而弱。旧式地车系木制,直径一丈二三尺,用牛推挽。新式即钢质机车,直径不过六尺左右,安置在距离天车六七丈以外的地方。旧式系左右旋转,新式系前后旋转。汲水绳索,旧式系蔴丝搓成,新式铁丝扭成。天车地车之间,有一小木轮,名“地滚子”,高与地车车身相等。汲水绳索,自井中引出,直引上天车之顶。经过天滚子,折下来,经过地滚子,然后缠绕在地车上。卤水汲出后,输入大木池内,木池名叫楻桶,可容卤水千担。

(六)制盐方法用径口约三尺,厚约四寸的铁锅成排地安在灶上,然后将卤水慢慢倒进锅中,又将豆浆渗入卤水,提浄污秽杂质,使卤水澄清,熬成细盐。成盐后,铲到篾兜中,等到汁滤尽,再把干净滚开的卤水(名水花),向篦兜泼下,盐颗遂成凝结,颜色亦就漂白了。火力雄的,每口锅一天一夜可熬盐一百四十斤(即每包十分之七,叫做“七分盐”,普通的以五分为最多);弱者不过八九十斤,甚至还有少到三四十斤的

这是熬制花盐的情形。要是制巴盐,则先将细盐渣铺在锅内,用火将锅熬成通红,再把盐水慢慢灌入,必经四五天或七八天才成盐一饼(火力最雄的也需两天半或三天)。盐如锅形,厚五六寸、重八百多斤(新市斤)。盐色或青或白,因销岸各地的需要而定。白的系用豆浆提净,最纯洁;青的加有锅煤,殊有碍于卫生

只是边岸人民,误听传说,多说青的才是用黑卤熬制,咸味重,白的反没人肯买了。无论花盐巴盐,其灌水之多寡和锅口之加盖与否(巴盐根本不用锅盖),都有一定时间,非功夫到家的不能制造佳品。至于熬煎炭巴的锅,系旧破锅的铁块镶成,径口约一丈,每三天成盐一饼,重二千斤。

(七)运销岸别两场销盐有引、票岸分别。引岸分为三大岸:一、济楚岸即湖北的旧荆州、襄阳、郧阳、安陆、宜昌五府及荆门一州辖地,共计二十八县,又湖南的旧沣州属地计六县。二、计岸

即泸西岸、涪陵岸、渠河岸,共计四川二十六县。三、边岸即仁边、綦边、涪边,行销于黔省的旧贵阳、遵义、仁怀、都匀、大定各府及平越州共计五十三县。除此之外则是票岸(盐贩以牛马驮载及人力负担者),行销富顺、内江、资中、隆昌、永川、荣县、壁山、泸县、南溪、宜宾等十二县。票花盐东西两场都可出售。票巴盐则由西场专售。

(八)运输方法卤水自井内汲出,用笕竿运到灶上。笕竿系用口径三四寸的楠竹打通,外缠蔴绳,再糊以桐油石灰,一根连接一根而成,几根笕竿汇流到一处石缸(名笕窝),再由另一笕竿流送别处。如要输送到高处,便须建一笕楼,戽水到楼上的笕窝中,再由笕竿送出。水熬成盐后,引盐则抬送到官仓(西场有正附官仓各一座及正附公仓二十二座)或公仓(东场纯系公仓,正一百五十二,附三十九)暂存,等到秤放梭,花盐(系以篾包装好,用驮马运或小船装载,一律运到关门前,再交井河橹船。每五支为一张,每张计装盐一傤)运赴邓井关,洪水约需二三天,枯水须半月才能运到。再从邓井关,改装长船(长行之船),每傤分装二船,名对子船,或分装三四个拨船,运到泸州。到此再圆傤,分运到合江、江津、重庆等处卸傤。泸南岸之行销泸州的就在泸州卸傤;仁边岸在合江卸傤,另觅船入仁怀,转至贵州各县。边岸在江津所属的江口卸傤,转到綦江,运至遵义、贵阳等处。至重庆以后,如系楚盐,则用轮船装运宜昌;如系渠河、涪万、涪边各岸之盐,则仍用木船装运,分输各地。至于票盐,则系各贩挑运米料油纸等货来井出售后,即利用空篓,装盐回去。

(九)盐商组织两场盐商概括分为井、灶、笕、垣、行五种。井商即产卤者:内分盐崖井商,黄黑井商。灶商即制盐者:内分火灶商、炭灶商。笕商系居井灶中间,代其转送卤水由井至灶者。垣商系居灶户盐贩之间,主转进出盐斤,以便公家管理。行商即运销各岸的商人。五种之中,井、灶、笕、垣属于场产,行商属于销产,都各有公会统率。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运署宣布富荣引盐暂行办法大纲八条,其第三条内规定由制盐各商组织场产总社。运销各商组织运销总社。分别于民国二十五年一月成立。最近又因楚岸疲滞,复令两总会组销鄂统一组织,以图挽救。

(十)工人种类两场工人据民二十四年十月调查,总数为九千五百十七人,内分井户雇用、灶户雇用、笕户雇用,其他运转方面的工人还不在其列。名单如下工人名称人数司机89生火93开车93拭篾130山匠247管事202大帮车712牛牌230辊子匠133白水挑伕501井上杂工1020共计3450

烧盐匠1977盐水挑伕917桶子匠1023灶上杂工1713笕山匠58车水匠195巡视匠10笕上杂工174共计6076

以上总共9517人。

(十一)工人生活工人中待遇最高的为司机,因为是从下江请来的。月薪约在四五十元。其次为山匠管事,多者为二百串(不到十元),少就不过三四十串。其他则都不过此数,而白水挑伕,拭蔑,牛牌,杂工等,更有少到几串的,合起来还不到半块钱。虽说有红利可分,一家人要吃的,奈何他们不饿肚子呢!

 

注:

①堪察加——为区别于抗战的前方,当时的报纸把偏僻的大后方地区戏称为堪察加。堪察加半岛位于俄罗斯东北部,被太平洋、白令海和鄂霍次克海汹涌的海水所包围,每年有78个月海面为冰层覆盖,气候极为寒冷。

②自贡市——19399月,自贡市正式建市,把分属富顺县、荣县的自流井和贡井地区合并为省辖市。再版者注。

 

(原载《中心评论》1936年第32期)

——《自流井》王余杞 大众文艺出版社 20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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