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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人德:古薇山房笔记——沙曼翁

 沁园春春2016 2018-01-24

作者 | 华人德


沙曼翁先生写字,把笔轻灵,运笔便捷,并不信通身力到之说,常用侧锋取势,善用水墨。其篆书,在继承萧退庵先生结构基础上有所改变。运笔中侧互用,线条粗细提按略有变化,笔势呼应,枯湿相辉,静中有动,平中求奇,迈越清代以来名家。写甲骨,将黍米大小之契文放大数十百倍,不一味模仿刀刻,用笔挺劲,充分表现线条之弹性与韧性而不流滑,并有枯湿浓淡变化而传其神。其汉简书体之创作,更得风气之先,又迥出侪类之上也。

——庚寅岁中秋,人德于古薇山房


去年(2009年)11月份,我在云南采风,有消息传来,沙曼翁先生评上“中国书法兰亭奖终身成就奖”,而且是获得全票。我知道后十分高兴,但是一点不觉意外,申报是苏州市书协派人去整理材料并填的表,这是书协理应为老一辈书法家做的一件事。上报后能否评上,我头脑里从未有过悬念。至今苏州已获得十个“兰亭奖”,而且理论、创作、教育、编辑、出版、终身成就,五个奖项都全了,是个名副其实的五项全能城市!

1975年前后我在东台工艺厂工作,王师能父先生和沙老时有通讯,王老比沙老大一岁,他拿出一张两人年轻时的合影,讲起他们两人曾结金兰。沙老有时在信中会附来他的书法篆刻近作,王老也会拿给我看。其时沙老六十岁左右,已退休在家,人较空闲,正是创作的黄金岁月,纵笔多写汉简书体,还以简牍书入印。由于汉简牍书体在当时还很少有人写,也很少能见到清晰的原件影印图版,书法家中来楚生较早用这种书体进行创作,写得极有神采,而沙老的汉简隶书,写得更活泼,用笔不质实,也不拘成式,应在来楚生之上。我看到这些字大为惊异,也许是王老曾在通信时对我有所介绍,并提起我对他书印的倾慕,所以沙老寄给过我几副对联,写的都是汉简体,这几副联,我都一直珍藏着。王老是这么评价沙老的书印的,他说:“曼公的印当今可推第一,边款也大气。字我不敢说,当今尚多高手。”

没过一、两年,我考上北京大学,离开了东台。到北大不久,学校里教工成立了燕园书画会,少数几个字写得好的学生常被通知去参加他们的活动。北京的书画家时有请来笔会,日本书法代表团也经常来北大交流。我在暑假开学回校时,就将我收藏的沙老、王老的字都带来,活动时就拿去让大家观赏。书画会的有些老师和职工十分钦佩,有个年轻职工就此喜欢上了汉隶,并加以钻研。当然也有教授看了不置可否。我想一种风格不可能人人都合胃口,各有所爱是正常的。一次,我带了王老、沙老的字去琉璃厂,跑进荣宝斋就直上二楼,店员见我胸前有北京大学的校徽,并不阻拦。我进了一房间,说要找负责人,一名中年人很客气地接待了我,此人叫米景阳。我说我是江南人,有两位老先生是我的老师,我带来了他们的字,以后能否和他们建立寄售或收购的关系。米景阳将我带去的几副小对联细细看过,说:“这两位老先生的字都写得很好,北方找不到这样水平的人。”我说:“像这种四尺开三的对联,每副的收购价是多少?”他说:“荣宝斋主要经营画,要字的客户很少,所以基本上不收购。这样的对联只能出到十五元一副。”我在北大读书,拿最高助学金,每月十九元五毛,这点钱在那时光伙食费和买日用品也够了,但是我觉得出的价也太低了。他看我脸有惊讶之色,就接着讲:“是呀,实在太低了点。我告诉你,北京的许麟庐,是齐白石的弟子,我们都老关系了,一幅画的收购价才四五十元。这样吧,如果两位老先生愿意,先各寄十副这样的对联来,字收到,我即汇钱过去,如销路好,以后再逐步调整。”我将这些话都写信告诉了王老和沙老,二老都将字寄到了荣宝斋。我觉得自己为二位老先生也做了点事。半年后,我暑假回南方,那时下放知青都已返城。我妻子也早回到苏州,并有了工作。因此假期在苏州住的时间多,会常去拜访沙老。我问起他与荣宝斋是否有联系,他说:现在润格已是五十元一方尺了。我想,照此润例,自然不会再寄字到荣宝斋去了,也不再多问。八十年代初,《书法》杂志组织了一次群众书法大赛,评选出十位获奖者,沙老也在其中,写的是一副甲骨文集联,两边题了长款。以前有些书家、学者也有写甲骨文的作品,大多是描摹字形,工整有余,灵气不足。沙老的甲骨文墨色略显浓淡,参用枯笔,瘦劲洒脱,遗貌取神,面目一新。这次大赛,是书坛第一次举办的公共展赛,所以大家印象尤为深刻,顿时声誉鹊起,求字者盈门,沙老的润格自然也不断上涨。那时真正出钱买字的还是很少,大多是送些礼品。订立润格不过是抵挡过度应酬和滥写的一种办法。我在读书和刚工作的那几年十分贫困,每次去看望沙老几乎都是空手去的,而沙老却常给我字,并刻了好多方印,这些印我至今仍常用。有次我去他家,沙师母说:“沙老到姚世英家吃茶去了,看来一时不会回转,你去找他好了,就在言桥下,离这里不远。”我从碧凤坊沙老家出来,很快就到姚宅。大门开着,里面高朋满座,我倒不好意思进去,沙老看见我在门口,就叫我进去,并一一介绍,在座都是苏州名流,张继馨先生正在挥毫作画,沙老要张先生也为我画一幅,我想这样太唐突了,连声说:“不能要,不能要。”但是张先生已将一张现成裁好的方纸牵过去,顺手画了几桩水仙,落了个穷款,递给沙老,说:“上边的空白就由你去题吧。”沙老将画收了起来。在我再一次去他家时,他已题好,用小楷题了一百多字,将画交给我。

九十年代中期,书画活动十分频繁,对于一位八十岁左右的老人来说应酬多了会感到身心疲惫,沙老的性格好静,因此,许多活动能推则推,但是每个活动都想将名家请到场,当然更希望的是能留下名家的墨宝,而且越多越好。一次有人上门请沙老参加一个慰问活动,沙老答应提供一幅作品,但是不在现场挥毫。那秘书承诺了。到现场后,主方又提出要沙老写幅字送给即将调任的一领导。沙老不愿意,说:“我的字有润格,三千元一方尺。”不料这句话惹出了一番口舌。我想沙老没错,是对方违背了承诺,而沙老是出于个人的尊严,也是出于艺术的尊严才,说出这话的。那时沙老润格每方尺三千元,在书画市场确实算贵了。但是没几年,沙老书法作品的润格以及拍卖会的成交价,就升到一万元一方尺了。古人有言:“精金美玉,市有定价。”当前,在一些媒体上常能见到书画家所订的润格,高于这个数的也不少,情况甚复杂。但是我可以说,沙老和那些人相比,字的艺术性价比是最高的。史学家王仲荦对上古到宋代的物价资料作了搜集和考辨,写了本《金泥玉屑丛考》,以后若有人写续补之作,或可将上面文章采择,让后人了解改革开放初期一个书法艺术家润格之快速递增。当然不要忘记了物价指数的不断上涨。“君子何必曰利!”这就是我“曰利”的原由。

沙老对人用“青白眼”,说话直率,容易得罪人。我曾听他讲过,他在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是因为说了两句话,我只记得其中一句了,说的是:“现在的油条,越氽越小了。”我想这种不关痛痒的话并不是对某个人讲的,可能以前就得罪了某些领导,以此为由头,扣个帽子,将其赶出上海,到嘉定窑厂做重体力活,工资从一百多跌到难以养家糊口。但是吃过苦头,讲话的艺术并没有长进。1988年,北京大学、山东大学、南京大学、苏州大学、杭州大学五校书法联展在苏大举办,北大来的一名教授和一名青年职员我都熟识,开幕式过后,他们慕名去拜访沙老,要我作陪。到沙老家,我分别作了介绍,落座后,他俩将自己带来的字请沙老指教。沙老看后,对教授讲:“你的字有点像河南陈天然。”意思是粗黑浑浊,这类大花脸风格的字在北方较盛行,但苏州人不甚喜欢,沙老当然也不喜欢。那个年轻人的字虽嫩些,但气息古雅,沙老看了大为赞赏,于是就只顾和年轻人交谈,还答应要写张字送他。那个教授因沙老说他的字像某当代书家,虽不甚明了其真正含义,但已感到跌了身价,过后又被晾在一边。坐了一会,就起身告辞,回来时一路发脾气,连我也觉得无趣。

老一辈书家中一些人,个性有的圆融,有的通达,沙老则岧峣,宁可得罪,不说假话“峣峣者易缺”,古语总有其道理吧!

沙老的书法,除了草书未见,其他书体皆造诣精深,各有特出之处,作为后辈,不可妄定甲乙。我只是就一些独到而胜人的地方谈一下自己的看法。沙老写字把笔轻灵,运笔便捷,并不信通身力到之说,也不执着笔笔中锋,常用侧锋取势,并求变化,善用水墨。时人评价其篆书成就最高。小篆最难变化,李斯所书秦刻石婉转匀称,而后许慎撰《说文解字》,点画皆有规范,故两千年来,作篆书者非玉箸即铁线,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后世虽有写草篆者,欲破其法,多半为野狐参禅。沙老小篆在继承萧退庵先生篆书结构的基础上有所改变,运笔中侧互用,线条粗细略有提按变化,笔势呼应,枯湿映衬,让人感觉静中有动,平中求奇,迈越清代以来名家。沙老写甲骨文将黍米大小的契文放大数十百倍,不一味模仿刀刻味,用笔挺劲,充分表现线条的弹性和韧性而不流滑,并有枯湿浓淡变化,犹如齐白石画虾,虽与真虾不全形似,而能传其神。沙老写汉简风格的字,我在前面已提到过。汉代简牍是汉代人留下的毛笔书写的原迹,现在汉代简牍影印的出版物很多,也都很清晰,还有将小指宽的竹木简放大,以便临写。上世纪七十年代汉简的出版物极少,在图书馆可以看到一本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出的《居延汉简甲编》,1959年由科学出版社出版,那时还根本没有红外线显示仪这样的先进设备来拍摄,只是根据学者劳榦在三十年代保存下来的一部分反转片来制版,字迹较模糊,纸张也粗糙,像雾里看花。我想沙老可能就是参照的这本书,后来一问沙老,果然是这本书,他是从旧书店里买到的。沙老谙熟篆法,又有深厚的临写汉碑功底,故他对汉简书体的理解犹如轻车熟路,加上他艺术感悟的灵气,使他在汉简书体的创作上得风气之先,又迥出侪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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