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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闫杨虎丨麦子熟了

 听桂轩 2018-01-25

                                


      

一瓣书香



       高中一年级的那个“忙假” (夏收假,专门为收麦而放的假),我鞋没脱,头朝里,脚搭到炕沿外,趴在炕上看小说,琼瑶虚构的悲欢把我老实迷住了,就是丢不下。

        母亲将擀杖在案板上又狠狠磕了一下,愤愤地说:“书放下,快些吃饭,吃了走,收麦走!”

        太阳晒得发挣哩!满满一塬的麦子熟得黄亮黄亮,干响干响的,枝枝叶叶都不敢逗,一逗,不是掉粒就是折杆。再不赶紧割回归仓,土地爷可就收了。收麦天里,人都给老天爷说好话哩!天爷心情好给你些好日头,不高兴了忽啦啦一阵风过,天就阴了半边,瓢泼般白雨可能就招呼着来了。上地里去的人个个急急哄哄,没人敢试合天爷的脸。麦熟很快,就那几天,该收就得收,耽搁一两晌,说不定这麦就给天给地了。

       半个月来,布谷鸟叫过几茬了,“半黄半割,半黄半割”,这鸟比人灵醒,熟多少割多少,收到手的才是人的。

       长得墙头一样高,十四五岁的人了,种啥收啥,啥时种啥时收我都知道,这几天麦地里割来麦场里碾,家家忙忙忽忽跟打仗一样,我也是跟着大人地里来地里去,累得乏乏的。可就是身体在麦地麦场里忙活,心里却实实忘不了小说里那几个人的爱恨悲怨,青春期萌动的情愫加上多年来承受父母的溺爱,让我多少有些混帐无赖,能拖一分钟是一分钟——地里还是得去的,活儿还是要做的。

       父亲已吃完了饭,面汤都喝了,坐在院庭里磨镰,刺啦刺啦。镰刀磨快了,割麦利索。看母亲叫我几声我只哼唧没真应,提镰到我面前,镰把转过来晃到我眼前:“你得是皮皱哩,嗯?”抬头看父亲的眼,跟外头的太阳一样,要冒出火来。我的天,麦在地里掉粒哩,我在这里夹热闹看书哩,不知个轻重缓急!父母平时倒喜欢我多看书,但今天这书的诱惑根本不是个时候,还只是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所谓爱恨情仇!

        赶紧书一丢,下炕穿鞋,厨房端碗。母亲把锅已洗涮了,案上只剩我一碗饭。父亲将几把镰刀往车上一摞,说:“走,先走!”再也不看我,收拾架子车,跟母亲一起,往麦地走了。

        好我的我哩,也真是混球过分。赶紧给嘴里刨饭,三两分钟完事,洗碗,锁门,跑——麦地里走!地也挺远,半道上追着父亲,不说什么,只抢过父亲拉着的车,忽、忽、忽,往地里赶。

                                       

一瓣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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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片一大片麦地,太阳底下泛着金色的光芒,散出燥香的气味。割过的地里,三两米间隔,整整齐齐堆放着割倒的麦子,穗子一边,杆茎一边。正在收割的每家的田垄里,不同数量几个蹲身向前的身影,一只手急急地挥着镰刀,一只手娴熟地顺带整好割下的麦子。偶尔有人站起来舒缓一下身体——长时间蹲着割麦实在不是活儿。大多数割麦人可以一两个小时不起来一下,忙忙地挥着镰刀向前。我不行,大多数孩子都不行,一会会腿就挝得不行,腿猪娃挤得要出圈,充血得要紧。

        到了地头,有关小说的所有细节就随它去吧,一切以满眼的麦子为主。割,割,割!麦子倒地,收获在望,再给几天好日头,麦粒入仓,就是新的一季收成了。虽不常在家里帮父母干农活,但星期天、寒暑假,所有活计却也样样跟着做的,村里娃娃,哪个都是这样长大的。

       进入麦田,地里一蹴,就是开割的节奏。往前挪上一会会,整个身体的份量就将小腿压得难受,但却不能频繁的站起。有些畛子地长得望不到头,撑不住老站起来,那你一晌也割不了几行。麦熟可不等人的。只有耐着性子,熬着痛苦一点点向前磨着吧!

        没有一丝风的田野里,火辣的太阳下,人像大排档里蒸烤的猪羊,皮肤焦得起皮呢,汗却多得淌河哩!麦秸麦芒剌过的地方,汗水一浸,更有一种灼烧的疼。

        就服了有些诗人,将农村写得到处是诗,乡村成了诗的批发站。可这一眼看不到头的劳作里,我咋就没寻到几个诗行?你说农闲时节,微风和美,端一壶茶抽一杆烟聊一会天,看星星满天,听蛙声一片,心不烦魄力全,倒也还有些诗情画意。可你看这大日头瘦肩头,再苦再累地里走,一年到头干着远比歇着多的农活里,诗意真的哪么多?诗人你来,就今中午,这天还罢了,不太热,来跟我父亲母亲收上一晌麦,体验一下生活,给你把饭管上,水喝上,给你一个生发诗的土壤,给咱写两首诗么?看撑得住伙,写得成诗?

        反正我写不出,我光顾得出汗。是我修行不够,还没炼成处处能发现美的眼晴?如此则我非要在这广阔的夏收大熔炉里炼成个火眼金晴,炼成个乡村世界里的罗丹!

        跟在父母后面狠命地赶,但还差得太远,咋都撵不上。不服,割!毕竟血脉亲情,父母到底心疼自家娃的,就呼喝着让我歇歇,地边喝点水,帽子扇扇凉。我还就不歇,活还把人挣死了?还不信我还没那么一点顽头!撵,撵不上大人不歇,至少到大人现在歇着的那儿再说。挥刀,麦倒,码堆;挥刀,麦倒,码堆……一招一式,带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声来,颇如大侠出手,行云流水,如诗如画。                                 


一瓣书香


        一地一地的麦子装上手推车,摞起来丈高,头尾四五米,上秤的话不知几百成千斤,三溜五道地捆扎结实,起,走!从满是麦茬且松松的土地运向好几里外的村场里。场里摊碾、晾晒、扬皮……再运回,装入仓瓮,这就是天爷地爷给了农民一份面子,让你的艰辛劳作没有白费。

         父亲说:“掀,走!”看不见父亲和牛用尽力气拉车的恓惶,但肯定知道牛在最前面,弓了背地曳,轭头磨得糙皮能出血;父亲驾着辕,狠了命地拉,绊绳扣到肉里去。我和妈在车后,咬着牙地掀,脚趾抓得土起尘。人畜合力,车子终于启动,缓缓前行,一幅生动的运麦图正在生成。

        这样的图景不知上演了多少遍多少年。

        牛是农村人劳动时最好的帮手之一,几千年农业文明的蕴积里浸透了多少牛的血汗!人是牛一生里最大的依靠,一年四季起早贪黑割草拌料,看待牛比对付娃还经心得多。人急了也嚷牛打牛哩,牛气了也撞人顶人哩,但终究还是一处打伙活着哩,人疼着牛,牛偎着人,只是一个会说,一个不会说而已。牛力几乎是这块土地上讨生活的所有人家最常用最能随叫随到的动力,牛大多只在要出狠力的时候才舍得牵出来使的。

        这样的细节太多了,时光将它们淡漠湮灭了,能记住的才有几个呢?

        那年为给我和弟弟谋齐学费,家里狠心卖了养了好多年的,肯出力气,从不耍奸溜滑的耕牛,母亲不吃不喝,伤心地睡了好几天,如同眼睁睁地将家里谁人卖给了别人一样。两三年后,某一天,母亲打地里回来,在村口,见有人牵头牛儿经过,那牛身上的毛色,头上的双角,连同顶门上的旋子,都让这牛像极了我们曾经的那头。母亲不舍眼地看牛,牛也回头几次地看母亲。牵牛人见牛不好好走路,嘴里呼喝,手中鞭落,牛儿冲妈一声长哞,头儿昂起又低下,再不鸣叫,也不回头,只是默默走路。母亲泪水满眶,呆呆地看那牛儿被人吆过村口,渐行渐远,直至不见……

        不光是牛,几千年的人畜共居的农业里,牲畜的存在大有意义,鸡、狗、牛、羊、猪,样样少不了,即就是逮老鼠伴婆娘的小猫,在农人的眼里,也都如家里一口人一样的活着,该骂时骂,该宠时宠,真正的万物齐长。

                                                                                        


一瓣书香




        整车整车麦子运到场里,晒干碾好,父亲借了好风将麦粒麦皮“扬场”分离,饱满洁净的麦籽再摊开暴晒一两天,咬在牙上“咯嘣”脆,可以装袋入仓了。若活儿没完,晚上就着星光,陪伴着父亲,睡在临时搭建的小棚里,“看场”,照管场里的麦子与农具。吃喝些从家里带来的简单食物朴陋茶水,与大叙些琐碎的事,听父亲讲些古老的经。凉风习习,萤火虫时来飞舞,远处村庄露天电影里的呼歌喊打隐约传来,使人忘了多少天来地里割麦路上拉麦场里碾麦的种种艰辛,点点惬意就是难得的享受。

        七八岁开始,年年陪父亲夏夜里“看场”,父子亲情,血浓于水。如今四十好几的人了,回到家里,与父(母)坐在一起,谈笑无拘,自然平常,父(母)言语里看我仍如小孩,疼爱之心不减,令我常常窃喜于为人子者的幸福。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常见有人与他们的父母,尤其父亲,如同陌路,对面而坐,或者就是在饭店里对面吃饭也是不言不语,你看你的天地,我抹我的手机,气氛极其异常,就怀疑父子间到底有无真血缘深感情。

        人家的事,不说为罢。

                                     

一瓣书香


       ——高一忙假这一季的麦子,收了十二石,这一年应是包产到户第一年,这样的收成大大超出父母的预期,父母说话间掩饰不住收获的喜悦。我也少年心漾,趁着傍晚的风凉,在摊开来的麦场上给小弟表演倒立和空翻,惹得小弟缠住不放,硬要我“再来遍,再来一遍”,父母看着我们,轻轻地笑。

       关于麦子的份量,最早的记忆是在大约五六岁时,跟随大去队里粮库按工分领取麦子。里边人多,我是小孩,站在库外,父亲进去领粮。听到念到父亲名字时,分粮人跟着念出的是“三十斤”,当时并不懂得数学的我本能地觉得这是个很小的数字。果然,父亲出来时,偌大偌长的口袋里只装了一丢丢极少的麦子。父亲表情很肃然,不说话,一手提拉着口袋子,一手拉过我的手,朝家走。

        那年应该是我有明晰记忆的时候,可能也是我懂事开始的时候。从那往后,就注意看父母亲及村里人怎样地舍不得糟蹋半个馍馍,舍不得倒掉隔夜饭菜,更有上了年纪的人吃完饭后竟将碗底舔得明镜一般,觉得有趣的同时多少也能理解其中酸辛,以至后来养成自己也不胡乱糟贱粮食的态度,见到别人随意抛扔粮食制成的物品,内心里真是极度的感到可惜,能制止的就制止,不能制止的也要做点思想上的谴责——这样的养成怕要影响了我的一生,但我绝没有小看自己小看农村的意识,我只觉得,万物不易,尤其那些与农业有关的物事。


一瓣书香


       现在收麦简单多了,机器进地,一天里一个村子的麦子全部收好成籽,只剩下好天气下晾晒几回就是。但少年在家那样的麦收,成了我一生的印记,使我怎么也忘不了出身农村的艰辛,从此敬畏高天敬畏大地,从此珍视万物生长,珍视土地、河流、粮食……

        麦子熟了,回家收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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