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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县一中老师的一篇《场活》,让多少人忆起昔日的童年乡愁!

 未央客 2018-06-10

   记忆中,故乡的“场活”总与一个场景相联系:一个夏日的清晨,母亲从深沟里担回了水,喊我们姐弟起床,一睁眼,门前沟里清脆的“算黄算割”的叫声就飞上山沟,越过墙头,扑到我的耳中,我就自然而然地意识到:“场活”来了!


     正如所有大的战役开始之前,总需要一个隆重而又不同寻常的序幕一样。在我的印象中,故乡的“场活”这场大战役开始之前,总有一个欢乐的节日——端午节作为盛大的序幕:母亲在忙碌的日子里熬夜为我们做好各种各样的荷包,端午节前一晚给荷包撒上“香草草”,放在外面的窗台上,让露水把“香草草”沾到荷包上。第二天母亲半夜就起来,把那些荷包给我们姐弟一个个用针线缝在衣服上,又把搓好的花花绳给我们悄悄的戴在手腕和脚腕上。等我们早晨睁开眼,惊喜夹杂着欢叫响成一片。这时,母亲会笑着让我们去大门外用草叶上的露水洗眼睛,说是洗了之后就心明眼亮了。过后,母亲就让我们姐弟给左邻右舍端去她昨晚熬夜包好煮好的粽子。送粽子的过程中,我们总和那些左邻右舍的孩子们比谁的荷包多,谁的好看,似乎每一年都是我们像凯旋的将军一样得意洋洋的回来了,然后吃着香甜的粽子,让母亲把雄黄擦在我们耳朵眼上,尻渠渠里。

     似乎端午刚一过完,“场活”马上就打响了。


     “场活”的第一场硬仗就是割麦和拉麦。清晨起来,母亲已磨好镰刃,我们按照母亲的吩咐,准备好一天的水和干粮,收拾好架子车,吃过早饭就奔赴麦地。我家住在半山上,割河滩的麦子要下山,割山上和塬上的麦子要上山。上山的坡有五六十度陡,一个人在前面埋头拉,两三个人在后面拼命推,这样的路要爬上近一个小时。等到了地里,早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母亲说,割麦必须在太阳最热的时候割,因为这个时候,露水蒸干了,麦秆被晒脆了,好割。母亲一头扎进了麦海之中,只听到镰刀割麦的嚓嚓声和母亲粗重的喘息。我们姐弟跟在后面,先蹲着割,一会儿就腿疼得不行了,又毛着腰割,一会儿又腰疼的不行了,然后又跪着割,不久膝盖又疼的不行了。反复折腾,几个人合起来和母亲一个人割的一样宽,还被母亲远远的甩在了后面。毒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汗水淌进眼睛里,又酸又涩,流进嘴里,又咸又苦。衣服已经湿透,紧紧的黏在身上。手指被麦秆磨得血淋淋的,脸、脖子和胳膊被麦芒扎起了一片片的红疹子,又疼又痒。那个时候,多想一头扎进麦地中的大核桃树下凉快凉快。可母亲似乎没有感觉到热,一声不响,齐整整的麦子在她面前倒下,麦捆子在她身后排成了长队。母亲看我们太热了,就让我们和父亲一起把麦捆子装车往回拉。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熬过那杀人的太阳的,只知道她中途喝水的时候嘴里一吐全是血。


     架子车装的像小山一样,父亲完全被埋在车辕上装的麦子下面。下山的时候,他要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的撑着车辕,然后一步一步小心的倒着走。我们姐弟趴在车后面的麦堆上,按父亲的大声吆喝不断左右移动身体以保证车子的平衡。一趟麦子拉下来,父亲和我们的腿都在发抖。卸完麦子,又在杀人的太阳下开始拉着车子爬山了。

龙口夺食,十八亩麦子每天从中午割到晚上,一刻也不敢停,一天紧接着一天的割完了,拉回来了。这个时候人才能稍微松一口气,可这个时候,母亲已经满嘴燎泡,声音嘶哑的说不出话来,人黑瘦了一圈。


     “场活”的第二场硬仗就是碾场。趁大好的晴天,我们姐弟早上先“摊场”——把麦捆破开,麦子乱抖在场里让太阳晒。等晒得差不多的时候,全家上阵“圆场”——把麦子用木槎围着场中心整理成一个厚厚的“大园饼”。园好之后,就开始碾场。以前,用牲口碾,自家的牛和邻家的牛合套在一起,两家轮着碾。牛拉着碌碡慢腾腾的吱吱呀呀的转着圈圈,父亲在场中心拉着缰绳,跟着转圈圈,不时“得儿秋”的吆喝一声,我们姐弟总有一个人扛着铁锹跟在牛屁股后面转圈圈,随时准备接牛屎,转的头晕脑胀,昏昏欲睡。就这样慢腾腾的碾过一个小时左右,全家上阵“翻场”,如此反复,一场麦子能碾到天黑。后来,村里的白蛋买了手扶拖拉机碾场,整村只有这一台,家家都想趁早碾,所以各家派出一个孩子跟着白蛋的拖拉机满村子跑,要把他叫到自家场里。白蛋从早碾到黑,头脸被扬起的麦尘熏的只剩下牙是白的。但即便如此,也比原先快多了。再后来,我们家买了拖拉机,父亲学会了开拖拉机,我们和左邻右舍们碾场快多了。整个碾场的过程中,母亲是最辛苦的,她除了不停的“做场活”,还要给全家人做饭,每天从场里到庄院要上上下下跑几十趟。

     碾完之后就是“起场”,大人们用木槎一遍又一遍的撇去麦草,抖尽里面的麦粒。我们这些孩子把抖出的麦粒推成麦堆。

     碾场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蹋场”。那时候基本没有什么媒介能让人预知天气,常常是赤日炎炎,突然就从东西南北任意一个方向滚过来一排黑云,后面紧跟着大风。这时候,所有的人都慌了神,男女老少齐上阵,如同进行最后的决战,要赶在暴雨来临之前把场“起”起来,这个时候,如果左邻右舍没碾场,总是全家上下齐帮忙。转眼的功夫,场就被“起”起来了,这时,人们才会长长的松一口气。

    碾场结束之后,就要“扬场”了。这个是大人的活,我们不会。父亲母亲坐在场边,望着树梢等风。树梢动了,风来了,赶紧拿起木锨扬场——把麦粒洒向空中,让风把麦衣子(麦壳、碎秸秆等)和尘土吹远,让干净的麦粒落下来堆成堆。父亲扬麦子,母亲挥动着大竹扫帚,左右开弓,把那些遗漏下来的麦衣子还有小土坷垃等扫到一边。


     等所有的麦子都碾完、扬完了,就进入了我们小孩子最快乐的“节日”了:晒麦看场。颜色鲜亮、颗粒饱满的麦粒铺满场院,我们姐弟们在大树下铺开蛇皮袋子,或躺或坐,或聚成一堆打扑克、玩各种游戏,也不顾母亲每半小时就要扒一次麦子的规定,想起来了去潦草扒一下接着玩。那时杏子已黄,我们爬上杏树,摘下又圆又大、饱满多汁的杏子,坐在凉树下敞开了肚子吃。晚上,都不愿回屋里去睡,抢着要睡到场里看场。架子车厢拿蛇皮袋子一铺,躺下随便盖个褥子。这时候天高地阔,明月高悬,稀疏的星星眨着眼睛,我们在成群蚊子的亲吻中沉入梦乡。有时也和邻居家看场的孩子聚在一起彻夜打扑克。最好的是下连阴雨,麦子堆进场边硷畔下挖好的小窑里,用塑料布捂严实,上面放个门板,我们睡在门板上,只睡得天昏地暗,把一季“场活”积攒的所有累和乏都给睡掉了。

     后来,我们渐渐长大了,一个个离开了家乡出外谋生。家乡的田地大部分也按国家要求退耕还林了。再后来,大型联合收割机来了,轰鸣的机器声中,为数不多的麦地两三天就全部收完了。人喊马嘶、忙碌劳累、紧张激烈的“场活”已难觅踪迹,人们收麦晒麦更像是一场休闲娱乐活动。现在,我的故乡,年轻人绝大多数外出打工,村子留守的老人和孩子大部分也搬进了新房。我的左邻右舍或者在塬上买了地迁走了,或者在县城买了房子搬走了。我母亲没有等到“场活”变得悠闲轻松的那一天,她在劳碌中轰然倒下,长眠于故乡的山野。不久我们家搬到了县城,再也没有种地,也就没有了“场活”。如今,回到故乡,老场院衰草离披,一片荒芜,老庄院垣墙破败,满目凄凉。我庆幸于我们的下一代再也不用受我们当年所受过的苦了,他们甚至连“场活”这个词也没听过。可是,我却无数次在梦中回到故乡,回到那些艰苦的岁月里,奔跑于故乡的田野。

     那一年母亲的祭日,我站在故乡的山野,茫然四望,突然想,故乡的每一条路,每一面坡,每一块地,一定印着母亲匆匆的脚印,也渗透了她数不清的汗水。

【作者简介】朱宏刚,70后,宁县一中教师。喜阅读、写作、朗诵、旅游,低矮的屋檐下仰望飞翔,平凡的日子里追寻诗意。深信:待白发苍苍,往日所思所想 ,所悟所言,皆为下酒佳肴,相伴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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