糯字訣

       贊，嗲，作，炸，然後，輪到糯了。

       跟“炸”剛好相反，一個炸字，集中了形形色色的不堪言説，大致十惡不赦。而“糯”，一個字，承擔了幾乎十方全面的贊美，被贊一個糯字，真是可以夢中笑醒的上等好事。美妙的是，“糯”這種贊美，跟“贊”，還絕不一樣，“贊”有點惡狠狠，咬牙切齒，用力過猛的意思，而“糯”，含蓄悠長，點到爲止，懂經得吃不消。“贊”以脆亮取勝，“糯”以雍容流芳。

舉例説明，周瑜是贊的，諸葛亮是糯的。貝多芬是贊的，莫扎特是糯的。魯迅是贊的，胡適是糯的。

       聽戲聼評彈的，聼個糯字，基本上，是最高境界。行雲流水，不著一力，味厚，還秀逸，真真難的。蔣月泉好像人人會唱，難不到哪裏去，唱到糯，格麽是人精裏的人精了。中年以前，這件事情恐怕是妄想。年輕演員聰明伶俐，學得祖師爺十二分的相似，然而聼在耳裏，終究一把細骨頭零零碎碎這裏那裏，刺得不行。問你哪裏不妥，還很難說得清楚，敷衍一句滿好滿好就混過去了，你怎麽跟人家講，不糯，夾生，沒味道，不好聽？就算你講得出口，人家恐怕也不見得聽得懂。贊，是給外面人用的，糯呢，是自家人用的。隆冬深夜，陪老友聼個堂會小唱，曲終，私底下問一句哪能，老友淚眼婆娑，答一句，滴滴糯，滴滴糯。拍拍伊手背，這一夜，彼此都安了。

       糯最大衆的用法，還是關於食物的。天一冷，去上海小菜場買菜，買的和賣的，兩個老男人，在講，

這個青菜，糯嗎？

糯的糯的，儂放心。

上海男人們這樣子問過來答過去，霜打菜，矮脚青，再四確認糯的精度與高度，讓外面人聽見了，以爲癡人説夢搞什麽搞。

家裏有孩子在歐美留學的，大概都有如此的經驗，小人們放假囘家，瘋狂愛吃的，是一切的糯食。八寶飯，湯糰，燒賣，粽子，雙釀糰，芋艿，鷄頭米，橘紅糕。歐美人的飲食裏，根本是沒有糯這種味覺口感的，吃了三四個月麵包土豆的孩子們，回家復習糯，常常弄得熱淚盈眶，一餐滾熱的糯食落肚，嗯嗯，這才是，回家了。江南飲食博大精深，什麽東西沒有，爲何小人們獨獨對一味糯食眷眷？這個事情，我至今沒有想通透，想來，總是糯這種食感，太高級的緣故吧。一切的甜酸苦辣痲，都好言説，惟糯，難描難畫一言難盡。

年暮，於倫敦小住，晃來晃去，看見製得極好的皮裙，我這個極少買東西的女人，居然忍不住，一口氣買了兩條。英國意大利西班牙的皮裙，製得極糯，輕軟柔膩，熨帖，不皺，實在好穿極了。糯到什麽地步？糯到配羊絨大衣不稀奇，糯到配中式真絲棉襖亦不突兀，稀奇吧？

某日陪友人去醫院看潘華信醫生的專家門診，緩緩排隊，默默旁聽潘醫生跟患者的對話。一位老年病家，氣喘病，女兒在旁殷殷切切告訴潘醫生，老父早上起來，喘得不行，好不容易喘定了，早飯就一點也吃不下了，不吃怎麽行呢？哪來精神體力呢？偏偏老父還鬧著要吃腐乳，又鹹，又是發酵的東西，潘醫生儂講，我要不要給爸爸吃？潘醫生靜靜聽完，安詳地跟病家女兒講，不要緊，不要緊，腐乳，想吃，就吃一點，可以騙點粥下去，也是好的。潘醫生真真雲淡風輕，糯是糯得來。友人跟我，雙雙嘆了一息。

糯，說點哲學的，其實，是中國人的中庸思想的外溢，無鋒芒，無極端，圓融通透，厚積不發。糯這種字，是專爲中年以降的人生預備的。年輕時候，只曉得吃糯食落胃，年紀大了，才懂得，做人做事，糯是高山仰止。

雪夜友人來訪，一室融融爐火，彼此酥軟，臨走，跟我嘆一句，你家的貓，越來越糯了。

* 圖片都是英國皇家植物圖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