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梅花三弄

红楼梦不但写尽了人，也写尽了花，写过桃花、海棠、菊花、莲花，《红楼梦》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梅花成为当仁不让的主角，作为二十四番花信风之首，事实上梅花也是被曹雪芹多次提及且浓墨重彩阐述过的。

所谓女儿如花，写花就是在写人，《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作为绛洞花主的贾宝玉，宝玉的生日恰逢芒种节气，芒种有一个饯花神的习俗，这一点在之前的第二十七回就有所体现。

而这一次宝玉过生日不但大摆宴席，晚上还进行了一个隆重的分封花神仪式，当晚到场的很多人都抽到了属于自己的花签，比如宝钗的牡丹，黛玉的芙蓉，探春的杏花，湘云的海棠，袭人的桃花，麝月的荼蘼花，还有香菱的并蒂花。

事实上这一幕是有着重大意义的，曹公赋予什么样的花签，就是赋予了此人这种花的品性与气质，运势与命数。

而李纨抽到的是一只老梅“李氏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好极。你们瞧瞧,这劳什子竟有些意思。'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是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竹篱茅舍自甘心。”

这是书中明确提到的一支花签，不过李纨抽到的是一枝老梅，想必这只老梅也如八大山人笔下的空心枯梅一样无心枯槁。

李纨这个人物很特别，一出场时就已经是寡居，只与其子贾兰相依为命，“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素日里清心寡欲也不事脂粉，所以周瑞家的送宫花单单撇过她去，身居在稻香村也是一派田园归隐之意，不但自己不顽，有一段时期把同住在稻香村的李纹李绮和宝琴也宾住了。

她清净守节，恪守妇道，也不与人论短长，也不争权夺利，只知道看书写字,学针线，学道理，在贾府的口碑一向也不错，在以兴儿为代表的下人眼里大奶奶是个`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还真的如那枝竹篱茅舍自甘心的老梅。

然而有一句话颇能反映出李纨最真实的内心世界，仍是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

可谓冷淡至极！比起宝钗的不关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更甚。这就透露出李纨实际上是一个自私自利，独善其身之人。

关于这点，书中借王熙凤之口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进行过批判：

“亏你是个大嫂子呢！把姑娘们原交给你带着念书学规矩针线的，他们不好，你要劝。这会子他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罢了，原是老封君。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银子……”

除此之外她在前八十回并未露出任何形迹，似乎也未有任何不妥，但是在后四十回风云突变，在那场大劫难面前，所有的人开始呈现出自己最真实的人性，善与恶，美与丑，自私与宽容，卑劣与高贵。

也许在后四十回贾家倾覆之时，李纨并未对落魄的贾氏族人以及巧姐等人施以援手，而是选择独善其身，所以曹雪芹才给了她这样的判词“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以及在晚韶华里非常严厉的措辞“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这大概就是曹雪芹批判她的原因吧。

李纨虽内心如古井深潭，然而第五十回当她看到栊翠庵的红梅花就动了心，'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想必栊翠庵的红梅与李纨抽到的老梅无论风格气质还是心境都大相径庭吧。

说来也巧，妙玉端的是与梅花有缘，栊翠庵茶品梅花雪，妙玉邀宝黛钗三人喝的体己茶正是采自蟠香寺梅花上的雪烹制而成，“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

那茶正是浸润了梅香一缕才会如此的轻浮可爱，不似那些寻常的雨水雪水，可知妙玉钟爱梅花，在蟠香寺便植有梅花，到了栊翠庵仍念念不忘遍植红梅。

妙玉虽居佛堂不问世事但并不代表她彻底绝了尘缘，带发修行本是不得已而为之，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

从她对宝玉的态度来看内心未尝不向往凡尘俗世，宝玉生日给宝玉下贴虽言之凿凿的以槛外之人自居，但却身在槛外却也心系槛内。

还有素日里她对众人的那份倨傲及目无下尘，可知她并非勘破一切，真正勘破一切对世人与万物是有一颗同理心与无差别的心的，更遑论对刘姥姥的茶杯之事耿耿于怀了，就像判词中所说的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就连他师傅也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

这一点妙玉跟惜春不同，惜春是真的勘破三春景不长，她是自觉自愿义无反顾地绝了红尘，所以她不属于任何一种花，她是佛前的一盏海灯，而妙玉不同，梅花就象征着妙玉。

“一面说一面大家看梅花。原来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

这一段可堪是对妙玉的写照，妙玉容貌如何书中从未正面交代，只云山雾罩的在判词中提到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我以为这段写红梅实际就是在写妙玉，妙玉的精神追求与红梅相类，都是超逸脱俗。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这是红楼梦最盛大的一次集会，大观园内诸钗都到唯有妙玉未能躬逢其盛，未免是一种遗憾，其实妙玉已经到场了，那支红梅就是妙玉的象征。我以为这段描写非常之妙，写红梅其实就是在暗写妙玉。

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宝钗黛玉宝琴三人战湘云，湘云出尽了风头，其实当天的主角是妙玉，也就是红梅。整个叙事过程就是围绕着红梅而展开，先是李纨提议，最后由宝玉去求取红梅，至于访妙玉乞红梅的过程曹公并没有直接描写而是被宝玉写进了诗里：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玡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这个画面感极强，想必那个场面既温馨又动人，而且后来妙玉每人赠送一只红梅，可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谁说妙语孤僻，谁说妙玉可厌，这一刻妙玉是多么想与大家共赏美景共吟诗，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不能现身与大家同乐，所以曹公才以梅花为媒介，以这种方式让妙玉现身。

正是由于妙玉的馈赠才有了其后的薛宝琴雪下折梅，而红梅诗写得最好的也正是薛小妹：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

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

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

只有邢岫烟、李纹、薛宝琴三人作了红梅诗，三人当中宝琴才气最高也是最与梅花结缘的一个人，因当年其父亲在京时已将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此次进京是正欲发嫁。

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可见薛宝琴也是一个爱惜梅花懂得梅花的人，而雪下折梅是红楼梦里最美的一个画面，“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

曹雪芹独独把这个画面赋予了薛宝琴，可见宝琴这个人物在曹公心中的份量，虽然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宝琴并未抽到梅花，但曹公却给予了她最美的雪下折梅，就连老太太都喜道：

'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连那画的也没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 并命惜春第一要紧把昨日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模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

相信那张园子图最著名的一幅画就是宝琴的雪下折梅图，宝琴虽并未位列金陵十二钗正册，但相信曹雪芹一定会给她一个最恰当的位置。

   红楼梦赏析

一入红楼，终生难醒

与君相逢，平生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