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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芳和毛世来 梨園雜志

 泊木沐 2018-02-03

吴小如(1922-2014),原名吴同宝,曾用笔名少若,安徽人,著名书法家、诗人吴玉如先生的长子,历史学家,北京大学教授,也是一位著名的京剧评论家、戏剧史家,著有《古典小说漫稿》、《京剧老生流派综说》、《吴小如戏曲文录》等。

我看李世芳和毛世来的戏,从坐科期间初登舞台时看起,看到在科班中红紫一时,最后出科自挑大梁独当一面为止,前后在十年以上。两人在出科以前,其艺术水平确实与时俱进。不仅他们本人信心十足,观众也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发展与希望。及至出科前后,即在他们当选“四小名旦”之际,可以说他们的名与实都达到高峰阶段;但在我个人的心目中,那也正是他们即将走下坡路的开始。这一看法,从我1944年所写的一篇旧文《张李平议》中已隐约表达出来。从行文语气中不难看出我对李、毛二人已含贬义,但毕竟语焉不详。今天重温昔年在剧场观剧印象,等于对当时京剧演出史作一简略回顾,不妨说得具体而明确一些,即使有开罪于人之处也不想回避,不准备绕着走。因为这毕竟是讨论和追述历史上存在过的客观现实,应当允许人们有各自的不同看法的。

先说李世芳。最早我看李的戏,他是以演花旦为主的。如《双摇会》的二奶奶、《花田错》的春兰等。根据我当时的印象,他演花旦戏实胜过毛世来。我最不能忘记的是在广和楼日场演压轴的那一次全部《花田八错》(大轴照例是武戏)。角色分派是这样的:世芳扮春兰,世来扮周通之妹,江世玉扮卞玑,傅世兰扮小姐,裘盛戎扮鲁智深,叶盛茂扮周通。世芳不仅扮相、身段、表情好,其台风尤美。用今天的话说,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即已超出一般演花旦的档次,而具有更高的品位。而盛戎的鲁智深不温不火,亦庄亦谐,有张有弛,实胜袁世海。不久盛戎出科,世芳专工青衣,再演《花田错》,改由世来扮春兰,世海扮鲁智深,其他角色一仍旧贯,虽仍可观,却使人大有“曾经沧海”之感了。

李世芳、毛世来之《花田错》

世芳演青衣,不专重唱工,而能全面发展。前面谈到他扮演的红绡和金瓶女,皆足以体现出其幼功扎实,善于体贴戏情。若干年后听到世芳当时在丽歌公司录制的《昆仑剑侠传》和《金瓶女》唱片,唱的还是尚派唱腔,使的也是尚派劲头;而当唱片问世时他已舍尚派而师事梅先生了(彼时世芳也录制了几张梅派唱腔的唱片,如《宇宙锋》等)。这些音响资料一方面反映了世芳的模仿能力和可塑性特点,但另一方面也令人感受到他是个宁愿墨守成规的人,不像张君秋从一开始就雄心勃勃,打算博采众长,准备走自己的路。现在回过头去想想,我认为张君秋是以王(瑶卿)派唱法打下的基础;而世芳却是先学尚派,后又弃而宗梅,始终亦步亦趋,不敢越雷池一步。而学王派却有个好处,既有法可循又有发展创新余地。其实所谓王派,即青衣行当最通大路的唱法,正如老生行当中最通大路的谭派唱法一样。这好似在高等院校的本科生,在规定从事某项专业以前最好先打下良好基础,然后根据自己性之所近从事自己准备献身的学术事业,自然水到渠成,有所成就。如果一上来就钻进一门学科,看似专精,却难有拓展机会。因为自己奋斗目标太专一了,反而把自己前途给限制住了。

平心而论,从戏路看,世芳学梅还是正确的。在出科前,他和叶世长合演的对儿戏,如《汾河湾》《二堂舍子》《桑园会》等,皆平正端庄,唱念做表都能到位。只有一出《骊珠梦》,算是非梅派的青衣戏。未几世芳倒仓,却一直没有辍演。最使人难过的一次是他在华乐戏院(后改名大众剧场)夜场演《二进宫》,“你道他”一句使“节节高”传统唱腔,竟翻不上去,急得他泪珠几乎夺眶而出,令人至今犹感同情。

其肖梅诸剧,最擅胜场者为《霸王别姬》,其次则《宇宙锋》与《六月雪》(“探监”、“法场”两折)。 1937年早春,富连成到天津中国大戏院演出,我还专门去看了一次世芳的《六月雪》。及富连成已成强弩之末,叶盛章以《藏珍楼》《白泰官》等专靠武打技巧和机关布景(包括空中飞人之类)博取票房价值,世芳、世来同台配演,显然纯属“生意经”,只为挣钱糊口,有点“饥不择食”的意味了。未几世芳、世来都出科挑班,富连成也散班在即了。

李世芳之《霸王别姬》

毛世来坐科时,扮相娇小,台风很美,戏路亦宽。如演《刺巴杰》《宣化府》《溪皇庄》(带十美或八美跑车,世来当场还表演曲艺唱段)一类武戏,不仅能以花旦应工,而且还按武旦路数,凡扑跌开打,应有尽有。如演技巧戏,像《小上坟》《小放牛》,皆展示其基本功扎实、一丝不苟的面貌。特别是与叶盛章合作的玩笑戏,如《—匹布》《小过年》《龙凤配》(又名《一两漆》)等,都能铢两悉称,滴水不漏。我比较欣赏世来和江世玉、詹世辅合作的戏,首推《闺房乐》,其次则《文章会》《玉玲珑》《铁弓缘》。至于“小派”的泼辣旦戏,如《翠屏山》《大劈棺》和全部《海慧寺·马思远》等,则窃以为但具小老板(于连泉,即小翠花)皮毛,实未把小派精髓吃透,虽亦步亦趋,却并未“进入角色”。根据我看戏的体会,小翠花有些戏不是一般花旦行学得到的,充其量也只能做到形似。如闺门旦戏的《拾玉镯》,玩笑戏中的《荷珠配》《打杠子》,身份戏中的《醉酒》《梅玉配》(扮大夫人)《马上缘》《樊江关》(扮樊梨花)等,均别具一种神采。毛世来这些戏肯定都学过(我见过世来与世芳合演的《樊江关》,世芳宗梅,世来宗荀),却无法望小翠花项背。所以后来世来逐渐向荀派倾斜,这是同气质、禀赋有关的。

毛世来之《醉酒》

以上所谈,主要是李、毛两人出科前的造诣和表现。等他们两位出科各自挑班,固然均有一定号召力,而不足之处也就逐步显现出来。盖李、毛之所以“红”,坐科时主要的人缘在于他们都具有“童伶”时代的天真烂漫的稚气。及出科之后,稚气早随年龄之增长而消逝,观众自然而然就转向演员先后天的艺术素质上来了。

首先是扮相。世芳的外形逐渐从甜美娴雅转变成瘦削板滞,而世来少年时妩媚俊俏、顾盼多姿的伶俐神情则全被平庸、造作、黯然无光泽的面孔所取代,说句坦率的话,其扮相真有点儿越来越丑了。其次,世芳的嗓音一直没有真正复元,虽时时不忘梅腔梅调,却限于本身自然条件无法清柔婉曲地表达出来,白口也因之发闷发哑,不能如梅大师那样甜脆饱满,字字动人。世来虽不重“唱”,但每逢要唱《大英杰烈》或全部《穆天王》时,大段的唱念也总感到吃力。世芳挑班后,虽用了梅先生的所有硬整配角,却总嫌“红花”本身力不从心,有时还不如陆素娟善于藏拙。世来到后来只能靠《十二红》和《虹霓关》的“蹿帐子”之类硬翻猛摔的扑跌功夫来号召观众(相比之下,《战宛城》的刺婶和《蝴蝶梦》的劈棺所表现的扑跌如乌龙绞柱之类反倒成为“小菜一碟”了),再不然就以演时装戏《邓霞姑》(有文明结婚的场面,世来以男性扮新娘,自不及女演员漂亮真实)作为噱头,引观众一笑。他们两位以这种办法来坚持组班挑大梁,自然未能经久不衰,且难以做长久之计了。

李世芳、毛世来童伶时代合影

世来的新戏是旧剧翻新,如《十二红》与《邓霞姑》;世芳则由景孤血编剧,上演了一出新编的《百花公主》。当然,世芳演此戏意在展其所长,如扎靠开打,唱昆腔载歌载舞,全剧有唱有做,相当吃重。但演出效果并不理想,窃以为失败关键在于编剧和导演。如百花公主在梦中见到巴喇铁头(袁世海扮演)一场,似话剧又似哑剧,看上去像是创新,其实却与前后场次编排格格不入。加之唱念舞打虽兼而有之,而每一样都点到而止,观众看了并不过瘾。究其水平,实未超过《别姬》和《红绡》。这就是观众对演员于坐科前后有了不同要求,而演员在出科前后的艺术水平并无显着变化的结果。至于毛世来,出科后挑班时间不短,而演出水平却前后相差无几,所以后来上座率也呈滑坡现象了。

李世芳之《百花公主》

总之,所谓“四小名旦”,原是因其“小”而对他们寄以厚望。可是当他们的年龄逐渐由“小”而“大”之时,根据他们的先后天条件却未能使他们的水平提高,艺术上并没有进展,那自然难免要在在优胜劣败的规律下逐渐被淘汰。只有张君秋,先搭班后挑班,然后时而搭班、时而挑班,从博采众长开始(梅、程、尚兼收并蓄),以不断自编个人本戏为通向成功之路;同时既与诸名家合作,又不以充当配角为嫌,终于走上了自己的道路,演出了自己的风格。设想李世芳未罹空难而坚持下去,可能也只是一位优秀的梅派传人;毛世来后半生从事戏曲教育工作,最多也只做到荀派和小派传人。恐怕这仍需从自己本身去找原因,过于强调外因似未免失之于片面。

李、毛之外,“元”字科还出了一位梅派旦角刘元彤。我只是在他坐科时初露头角阶段看过他的戏,扮相、嗓子都属于“好苗子”,具有发展条件。1936年梅先生一度自沪返北,在平、津两地逗留较长时间,李、毛和刘元彤都正式拜在梅先生名下。但刘出科后,据说身材、扮相全都变了样。因此与李、毛相比,坐科时不及李、毛红得时间长,出科后更不及李、毛知名度高,很快就无声无息了。但他对梅派艺术还是有贡献的。有些梅先生晚年早已不演的戏,如《天女散花》《红线盗盒》《廉锦枫》等,目前京剧舞台上还有时见得到,据说其中某些旦行青年演员就是从刘元彤那里学来的。

刘元彤之《红线盗盒》

回顾自喜连成开办直至富连成散班结束,在诸多人才中,似乎旦行演员最为命途多舛。如赵喜贞、李连贞、仲盛珍、陈盛荪、刘盛莲等,皆天不假年,而李世芳结局尤惨。旦行中艺术成就最高者,窃以为首推于连泉;其次则据朱家溍先生谈,厥惟仲盛珍。以我所见,刘盛莲如不早夭,亦是杰出人才。李世芳拜梅以后,极用功,可惜死于非命。不像其他行当,都有几位在整个京剧史上占有显着位置的名家,且在京剧演出史上有较长久的舞台生命。这不能不引为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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