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号:我是九爷(qingaishitang)
前些天我爸给我说,他想在老家买栋房子,因为他和我妈身体都不太好,说不定哪天就走了,到时候就葬在老家,也算叶落归根。
我爸交待说,等我快咽气时你和你哥就要把我抬过去,别死在现在的房子里了,对你们后代不好;记得多给我叫些道士超度,要搞得热闹点排场点……对了,千万不要把我火化哈,我在郴州时看到过别人火化,人在铁板上一推进去,咔塔闸一放,焦糊味就出来了。没烧透的,还要搞个铁勾子勾好些下,看着都怕……
我妈在旁边插话说,死都死了还怕什么,死人又不会疼。我和你爸不一样,我要是死了,你们只管火化,骨灰也不用埋,直接洒在河里都可以。
我说,那不行,新闻里都说了,那样其实很污染环境。
我爸说,听听,女儿都说了,你的想法不行,还是我想的周全。
说着哈哈大笑。我和我妈也笑起来。
这是一个普通又特别的时刻,我们坐在一起,从容地谈论死亡,谈论彼此之间即将到来的不可抗拒的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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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爸妈去幼儿园接我儿子。我站在阳台上,远远地看到他们一左一右,牵着我儿子走过来。五岁的儿子蹦蹦跳跳,欢呼尖叫。
然后洗澡的时候,儿子问我,妈妈,外公外婆说他们老了对吗?我说是有点老了。
儿子说,那他们要死了吗?死是什么。我说,死就是消失了,结束了。
儿子说,妈妈你不会死吧,我不要你死。我说,还早着呢,你都还没长大,妈妈怎么死呢?
儿子再三确认我真的不会死,终于放心,然后抱住我亲了我一脸口水。
我心里突然就有一种迟缓的沉重的钝痛。
我想起我爸其实是一个非常怕死的人,被蚊子咬一口都要怀疑自己被传染了超级病毒,有一点不舒服就害怕自己已经病入膏肓。
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接受自己会死的呢?
大约是今年上半年,他的肝部突然发现肿块,因为他此前已经患乙肝很多年,当时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认为是恶化成了肝癌。
虽然后面证实并无大碍,但会不会从那时候起,他就已经切实地体会了生命的脆弱和无能为力?
也许他还能活一年,二年,五年,十年……也许明天,谁说得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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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死亡面前,我们其实什么也不是。所以我能做的,只不过是让他们在这之前过得尽量好点儿。
我带爸妈去梅溪湖,指着还未封顶的房子对他们说,等明年交了房,我给你们装修一下,你们就可以搬进去住了。
我爸说,这得费多少钱啊。我说两百多万吧。我爸张大嘴巴连着啊啊了好几声,又惊讶又兴奋。
回去的车上他给我妈说,我女儿是八组混得最好的了,只怕在整个村里都是最好的。
八组是指我们老家的生产队。
我爸三代单传,人口稀薄,在那个人多力量大的时代,是村子里最穷最受欺负的。而且我爷爷二十多岁就病死了,我奶奶改嫁后,没几年也死了,我爸一直跟着我太奶奶相依为命。因为太穷,我爸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
后来好不容易当了兵,苦练成了部队里有名的神枪手,但由于从无机会上战场实战,所以并没有什么可资炫耀的成绩;转业后他进一家国营大矿做了汽修工,凭着天性里的聪颖,被单位选中和德国专家一起研究汽车技改,由于表现突出本来要被推荐上大学,却又因小学没毕业被刷了;再后来他为了我们两兄妹回到老家,从此湮没于茫茫人海,过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
因为一辈子不得志,抑郁于胸,我爸脾气非常暴躁,动不动就摔锅砸盆,搞得家里硝烟四起。我和我哥都不喜欢他。
他也不太喜欢我们。因为我也好,哥哥也好,都并未遗传他的长处。我俩基本都是机械盲,也没有显示出任何神枪手的基因。
我大学军训时打靶只勉强及格,我哥跟着我爸练习甩钓钓王八,练了无数年水平还不及我爸的一半。
尽管后来我们都有稳定的工作,我的收入也基本一直在同龄人前列,我爸仍然对我们十万分不满意,经常对我妈抱怨,劳资这辈子算是白活了。
或者,劳资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养了这俩怂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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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仍然兢兢业业地供养着我们。
我每次回家看到他,一多半时候他都是脸朝上躺在车底下修车,听到我喊他,就以肘弯支地,快速把身子挪出来,用满是油污的手抹一下脸说,回来了啊。
这一抹他的脸往往更脏了,但他全然不觉。
因为这时候如果车主在旁边,多半要问他,这是你闺女啊?他就会迫不及待地回答,是啊,她在哪哪读大学。或者,她在哪哪上班。
我们成长得远不及他的预期,他心里痛恨着失落着,但对外,仍然以我们为面子和骄傲。因为他在漫长的岁月里,不知不觉地,已经把全部都放在我们身上。
除了我们,他一无所有。
这其中的卑微、心酸、无奈,以及在失望里从未放弃的等待和期许,要等我们自己当了父母,才能真正体会。
而我也正是在做了妈妈后,才意识到这点,也意识到自己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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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我处在一个只要努力就能发光的年代,所以终于站在了比我爸高一点的地方。
终于能够一掷数万地给爸妈发钱;能够在他们生病时说别紧张一切有我;能够随意送他们出国旅游;能够给他们买貂皮大衣、燕窝、房子……
我明白在我爸心里,我仍然没有抵达他想要的高度,但他已经在无数次头破血流后,深谙了命运的坚硬和冷酷,也就接受了这个不算太坏的结果。
是的,他从最深的内心里接纳了这样的我,也接纳了他自己。
接纳了我们都只是一个凡人;我们不如意的事都有十之八九;我们能够拥有现在的已经足够幸运……
接纳了我们只是空气里的一粒尘埃、洪流里的一滴水。
也接纳每个人从生就注定了死,从拥有就注定了失去,从相爱就注定了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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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困难的过程。
比接纳身体的衰退和羸弱更加困难。
却也是每个人必经的路。
走过去了,抵达了,反而从容了,轻松了。
不知道具体从哪天起,我爸不再像以前那么爆脾气和爱计较,不再隔三差五和我妈吵架,也比以前频繁得多地来看我和孩子。
他和我儿子在客厅里搭积木,一盒积木有三四百块,他戴着眼镜,蹲在地上专注地搭,隔会儿研究一下说明书。
他还带了一大堆工具,给我修好了露台上垮了很久的一根晾衣杆。又叮嘱我男人,你得学着点,不然以后我死了,就没人帮你们搞了。
我男人听着愣怔了一秒钟。
然后晚上我男人给我说,你千万注意好自己的身体,咱们现在可不能死,儿子还小呢。又说,我还想抱着你在地中海的游艇上……
老去的已经老去,而未老的还在兴致勃勃地计划着梦想和将来。这是生命的残酷所在,也是希望所在。
也是生而为人的全部意义所在——我们认真地活过,所以终于能从容地归去。
谨以此文致我一天天老去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