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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非:村耻

 kaer2004 2018-02-03

        实在无法准确无误不偏不倚恰如其分地描述。如果你从电视上看过《二战警世录》,留心过犹太人从被集中在一起时那些令人难忘的面孔,那么,公元一九六一年,我们村众多社员的情状也就如在目前了。当然,两下里完全不是一回事,性质大有区别。我这里仅是借用那种蹒跚迟缓虚弱赢顿少气无力。

        一九六一年十月五日,半下午时光,社员们便已完成倍受关怀的半日制劳动,准备回去吃一天两顿饭中的第二顿。他们现时处在高出村庄一截的土陵上。这劳动地点也是经过精密计算而后定夺的,来时趁饭力上坡,回村下坡好走。他们沿着倾斜的土路向下蠕动,不分青壮老幼,都一概那般蹒跚迟缓虚弱赢顿少气无力。太阳似乎也因持久的荒旱而枯削,变得硗薄发黄,从而也使在它下面活动着的炎黄子孙更加黄色有加。土陵秃裸空旷,艰难出土的麦苗稀稀拉拉若有似无。远近有几棵大炼钢铁中劫后余生的树。榆树的皮已剥光吃了,剩几根白骨样的树干乱插着。几棵柿树也无力最后一燃,提前精简了枝条。

村里大食堂的炊烟就在陵脚下滚动飘散,就在社员眼皮底下,但对他们似乎并无什么吸引力。饥饿进入麻木状态也就没了食欲,填不填肚子已无所谓。再说,也只一个掺了麦秆淀粉的窝窝头,一碗放了干红薯叶的玉子面糊糊,没啥可吃的。而且一人一份,早一点晚一点谁也抢不走。

        他们就那么步履不改慢慢腾腾下了土陵,走进毫无生气的村庄。在村街上他们碰到一个陌生人。就是这个人让我们村丢了面子,惭愧多年。

        陌生人躺在一堵写有“三面红旗万万岁”的土墙下,面对太阳。时令尚暖且又面向太阳,他还是瑟瑟发抖。他有三十多岁,穿一身蓝布夹衣,枕一个花格土布包袱。形状像个讨饭的,身边却没有自备碗筷。看样子他想竭力对来人作出笑容,但几近瘦干的面皮不肯助兴,只将眼球和牙骨突了出来,使他的笑容适得其反,狰狞而恐怖。他还微微抬了抬手。

        很清楚,他希望得到大家的帮助。这显然是个麻烦事。不过我们村有好客和助人为乐的传统。大家还是在这儿停下来,帮不了忙,奉送几句安慰的话也是应当的。

碰到这种场合,最先走过去的自然是云松爷。云松爷还不到六十岁,但他辈长,在孙姓族下已熬到老祖爷上。那年月,由于人们都命悬一线,为了省口力气,不管该叫几个字的,就一概简称为爷。云松爷捋着锄把慢慢蹲下,他习惯称一切不认识的人为客。

“客,你有啥事?”

        那人还能说话,只是声气沉哑,像从脖子上哪个破洞里发出来的:“大叔,您给我换个地方。这里难看。”

        云松爷说:“不难看,咱都一样。”

        那人说:“我要死了。”

        云松爷说:“看你说哪儿了。你是饿的。一会食堂就开饭了。弄碗饭吃吃,你就没事了。”

        云松爷顺口说出的话,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围在旁边的社员倒先吃一惊。他们互相看看,皆有抱怨之意。

        那人似乎说了两句话就没了力气。他先摇摇头,喘了一会说:“没用了。把我换个地方就行。”

        还没见过濒临死亡的人拒绝救助。大家不由心头一热,觉得这是个好人。好人总能引起人们的好感和同情。这么一激动。大家对云松爷的话也就不再反感,给点吃的也是理所应当。他们又朝前偎偎,说了些宽慰的话,并认真分析了形势,达到意见统一:这人已虚弱一触即溃,暂时就让他躺在这儿,待吃些东西恢复了体力,再移动不迟。

        云松爷代表大家把这层意思对那人说了,又说:“客,我一会儿就来。”

        那人急说:“大叔,我还有事求你。”

        “有啥事,等吃了饭再说。”

        仿佛就已经这样确定,再无变更。云松爷说过就一手扶着锄把一手按着膝盖站起来,随大家散去。那人还想阻拦,但反映到动作上仅只挠了挠指头。

        食堂是打通了五户人家组合起来的。那时候谁是谁的?农民不但交出了胜利果实连自个儿的祖业也都拱手相让,想撵谁撵谁。开饭时全队二百来口人全部集中到这五处就一处的通院里。一家一只瓦罐,有几口人带几个碗,领了窝头稀饭一家自我分配。一家围个圆圈,一律头朝里屁股朝外。这情状像什么不好说,如果不强求剀切,那么就把这情况说成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要不就是朵要葵花向阳开?但也有孤鸳只雁,那是夫妻或父子经过剥夺反剥夺之后反目成仇,把饭票分开,直接领了自己的一份离群独享。云松爷进来的时候,部分人家已形成圆荷或葵花状,部分人家还在伙房前排队。云松奶提了瓦罐竹篮站在队列里。三尺口面的馍筐和汤锅就支在伙房门口,都热气腾腾的,闻着却没有一点饭香,尽一股子草秧子的碱腐味。云松爷从云松奶的篮子里取出一双筷子一只碗,走过去对       炊事员毛旦说:“毛旦,一个过路人快饿死了,给他拿个窝头,盛碗汤。”

        毛旦应声拿起一个牛粪坨似的窝头,交给云松爷时又收回去:“算谁的?”

        云松爷愣住了。他只想着救人要紧,还没想到这份救命粮由谁来出。他犹豫一下说:“算大伙的吧。”

        毛旦把黑窝小心地放回筐里:“算大伙的我就不敢当家了。你问光新吧。”他随口喊了声光新。

        事务长光新正在那边目不转睛地监视着盛汤的木瓢,只怕盛得满了到最后砸锅。他听到喊声走过来。

        “啥事?”

        听云松爷把事情说了,光新差点踮脚尖蹦起来:“我的爷,你也不看这是啥时候!你当还是从前?”

        从前,云松爷古道热肠,笑纳四方。他的家可称得上名符其实的江湖之家,不管唱戏的说书的玩猴的算命的钉称的补锅的河北过来卖生姜的江南过来卖木梳的,来到村里他都热诚招呼,带着打场子揽生意,饭时总端一碗饭送给人家。打发讨饭的那就更不用说了。其实他家并不富有。他不修房买地,有几个钱就都贴在这上面。他不图善誉,只是出于心性,看着出门人可怜,到咱家门口咱就得管人家。由于受他的影响,一村人也都养成好客的风尚。有一年,村里来了两个张罗的,在云松爷家住了五天,最后一天,他们担着挑子出去,到天黑还没回家。云松爷依然叫云松奶把锅坐火上。那天细雨霏霏的,云松爷怕他们淋湿受惊,还叫云松奶给锅里放了点姜沫。不想这么等却等来了荷枪实弹的县大队,一进门就捅墙砸屋地搜人。他们说那个张罗的是八路军的探子。县大队没找着张罗的就把云松爷带走了,让村里费了好大周折才把他保出来。

        云松爷不说从前只说眼前:“光新,就给他一个窝头一碗汤吧。”

        光新说:“我的东西都是有数的,给了他我就对不住数了。”

        “我不信你就一个瓜一个圪蛋儿,不余几个。”

        “余几个就得算到明天帐上。库里的东西是死的。”

        “那……明天,咱二百多人,一个窝头上拧下一指甲盖,这个就匀出来了。”

        “就那一指甲盖也是人命关天。”

        “对,那人现在就快不行了。”

        “我不是说那人,我说的是咱自己二百多口人,我的爷!咱自己今冬、最迟明春就该放倒人了,还能顾上八不相干的?我的爷,你想行好也得分个时候,那人我也见了,我在他跟前脸都没敢扭。那人咱救不活。你管了他这一顿,下一顿咋办?还有三顿四顿……

光新一席话说得云松爷凉了半截,但他仍然不愿失信:“可……可我都答应人家了,当时好多人也在场。”

        云松爷胳膊发软地搭拉着,拿碗的手一颤一颤的。光新连忙接了碗,看着他为难的样子,说:“要是好多人都在场,我给你问问。”

        事务长光新站在院子中央,把云松爷的话复述一遍,然后争取大家的意见。

        “大家讨论讨论,只要大家同意,咱就给那人一个窝头。”

        这时候,部分社员已经舔过碗底又舔指头地把饭吃完。部分还在咂吧有声地食之正酣,但听到光新的讲话,那声音就低了下去,显得急促而遮掩。整个饭场没有人发言响应。人人目光发痴,显然心有所事但心事又不在这上头,而是在体会消食的感觉。本来麻木如死的肠胃一经刺激反倒苏醒了,胃口大开食欲大振。每个人都感到肚子空无一物深如沟壑。这种当儿,他们还怎么会顾及别人的死活呢?云松爷求助地看看那曾和自己一起许诺过的人,但见他们都扭着头,连个脸都不给。

        “不同意!”

        第一个表态反对的是大个子宝魁。

        宝魁量着自己大瓦碗的弧度专门做了一只薄木片,用它代替指头剐碗可以弥补指缝的遗漏。他舔了木片上的最后一滴汤汁站起来。他站起来的身影依然魁伟。但支撑这魁伟的只是一副瘦骨嶙峋的骨头架子。他饭量奇大,吃起来血盆大口六亲不认。他老婆怕把孩子饿死已和他分开另过。分开后他和他老爹一起,现在又将老爹盘剥得在家卧床不起。他睁开眼一天到晚唯一的一件事就是觅食。有人说曾亲眼看见他在生产大队长家的茅坑里捞大粪,这或许有些夸大作践,不过村里最后两只猫被他偷着杀吃了却是事实。民间有猫命贵如人一说。他还捉老鼠。捉任何在地上爬行的虫子。人们经常见他像嗅地獾似的在田野里游荡,随时俯身抓一把什么就塞到嘴里去。饥饿和生吞活剥已使他变形变态。这时他站那儿,那副硕大的骨架,以及贪婪野性的目光,简直就是一头叫不上名堂的无名怪兽。

        云松爷面对大家有言无言的反对,自己反倒形若一个求告无门的乞讨者。他哀求般地望着这个比他低着三辈的宝魁:“宝魁,打上辈传下来,在咱家门口,还没叫饿死过一个人。不就一个窝头一碗稀汤吗?”

        “你说得轻巧。”宝魁一点情面不讲,“现今一个米花也是金贵的。给一个外乡人,还不如叫我吃了。不叫我吃就叫俺爹吃。您不都说我不孝顺,把俺爹的口粮都独吞了吗?您就可怜可怜俺爹,把这一个窝头让给俺爹,我趴下给大家磕头。”宝魁说着就膝盖打弯,光新赶紧过去扶住他。

        “别,别,你磕也是白磕。这窝头我谁也不给了。”光新回头把碗还给云松爷,“算了吧我的爷。你自个儿吃饭去吧,窝头一凉就咽不下去了。”

事情是宝魁一个人闹的,结论是光新一个人下的。大家好像都没了责任,表情一下子轻松起来。

        但云松爷总觉得不该是这样:“这叫咋说呢,咱已经答应人家了……

        宝魁又抢白说:“谁答应把谁的一份让出来,不能拿着大家的东西充好人!”这想法云松爷本来也有,但他的确独力难支,给宝魁这么一说,他被激恼了:“行,我就把我的一份给他,看能把我饿死不能!”

        云松爷向自家的圈子走去。他的两个大儿子已分出去,现在他和云松奶带着两个小女儿共度难关。云松奶和两个女儿已经吃过了,只留下云松爷的一份。她没听完那边争论结束就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已事先给两个女儿作了交待。等云松爷一过来,两个女儿就把窝头掰开,一人藏了一半。

        云松爷没见到窝头,就问:“我的饭呢?”

        云松奶说:“闺女替你吃了。”

        “她们怎能吃我的一份?”

        “咋,你的一份外人能吃,自己闺女就不能吃?”

        云松爷正要对云松奶发火,两个女儿一人拉条胳膊按他坐下,仍把窝头背到身后,一点一点拧了送他嘴里,还一声一声喊着爹。

        云松爷依然不为所动:“把窝头给我!”

        眼看着这一家要吵架,大家忙赶过来劝解。他们对云松爷说,说他这一辈子行善不少了,漏个把人也不算罪过。时势不称人意,自个儿的命也是命。就是自个儿不要命,孩子还要爹呢……

        云松爷经不住大家劝说,又听不得女儿一声一泪地哭喊,终于张嘴接过女儿一点一点递到口边的窝头。

        那人是死定了,连当天晚上都熬不过去。既无力救他一命,断气那会就不能再让他两眼朝天了。那样死去的人就会成为游魂野鬼,应该给他找个遮头盖脸的地方。唯一的补过措施也只能如此了。云松爷叫上几个人把他抬到村外的羊圈窑里,还给他捎上一碗放了葱根的酸开水。那人很感激,也很吃力地喝了几口,说有这碗水他就能多撑一会儿,就能交待一些事情。

        羊圈里有两孔窑洞,小孔住人大孔圈羊。怕再瘦下去没肉,羊在去年就杀光了。现在一点羊膻气都闻不到。他们把那人安置在羊倌睡过的土炕上。他们把那人抬进来时天已落黑,就去饲养院找了点膏车油做了盏灯。这也是必备的,人死的时候一不能眼前没人,二不能没灯。

        刚刚安顿下那人就开始谈话了。他也算定他活不到天亮,第二天的太阳已不属于他了。他赶得很急,想借着那碗酸开水的力量把话说完。他说他叫白天贵,家住杞县王庄公社白窑村,老婆叫王二妮,儿子叫王互助。

        云松爷让他重复一遍,听真切了,就叫人用木棍先划到墙上。

白天贵又恳求他们,在他死后好歹把他埋了。等年馑过去,如果他老婆孩子还活着,就送信让他们把他的骨头背回去。

        云松爷暖着他的手说,没能救你就够愧心了,这个你就不用多交待了。

        白天贵拣要紧的说完,似乎就别无余念,再说话时就显得平静,量力而行。他气息断续微弱,有一声没一声的。他说他不责怪这村的人,是人都饥,谁也救不了谁。他说他离家已经一个多月了,一路上都这样,到这村之前他已经三天水米没沾牙了,他谁也不怨,只怨自己错打语音他说他们那里已经偷偷把食堂散了,按人头把粮食分到各家。粮食极少极少。他想把那极少极少的粮食留给老婆和孩子,自己出来讨饭。外面的世界他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以前逃荒都是朝西边走的,于是他就沿着老路向这边来了。没想到普天下竟是这般一般无二,炊断烟绝。他说他不后悔,毕竟他把粮食留给了老婆孩子,给他们留下了活下去的希望……

        看样子白天贵很兴奋,还想和这几个好心人多说些话,说些别的。人之将死,感喟必多。内容比如,他这短促而意外的一生,他的家乡,还有临终陪伴他的这些陌生人……对了,他对这些陌生人还一无所知呢!起码应该问问人家的姓名,即便无从报答也……他又显得着急起来。可是,这时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嘴上只呈现出要说的样子,却毫无声气。

云松爷说:“你歇会吧,歇会再说。”

        白天贵干涸的眼里像要淌出泪水,但没有,只有一丝不甚明确的遗憾。他想合上眼睛,但眼皮发硬合不上。云松爷伸出了手蒙住他眼上!轻轻抚弄一会,他的眼睛才闭了起来。

        油灯里装的都是油渣,还浸着水。灯头不时暴跳一下就迅速黯淡欲熄。云松爷专门派一个人照料,不住地把油渣向灯头上拨动。油灯就支了砖放在土炕上,尽可能离白天贵的脸近一些,以便观察他面部的变化。这孔窑洞又矮又浅,做工粗糙,毛橛挖成后未经任何修饰。由于灯光幽微,将四壁照得隐约如无,这小小的空间似乎就无限地扩展开来,深不见底,仿佛处身于浓云密布的天底下,而那幽静的灯光,则如从云缝间落下一注日脚,清楚地照见死亡。

        气氛有点阴森,有点恐怖。但云松爷他们却并未觉出,有的只是难受。他们见过的人的因病而死因老而死因伤而甚至还有别的死亡,却从没见过一个好端端的人被活活饿死。他们散坐在土坑四周,难受地沉默着,静静地等待白天贵死去。

        然而,一个仅因饥饿而死亡的过程是缓慢的。白天贵安详地平躺着,呼吸细微而均匀,喉间没有杂音,这就预示着得一会儿呢。

        云松爷他们不知守候了多长时间,白天贵一直没有大的变化。持久的等待加上持久的虚弱,已使他们力气不支。他们示个眼色,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准备到外面去活动身腰。

走出窑洞看过星星,他们才知道已过半夜。十月初的夜空幽深透爽,没有月亮,繁星粒粒可数。地上的景物却模糊,近在眼前的山岭也恍若一团虚影。村子里一片阗寂,灵醒的都该睡过一觉了。但在今晚,不知他们能否睡得着。只有隔着一条路的树园里隐隐亮着一盏马灯。那是宝魁和另外两个饿汉在淘囤子。前天队上死了一匹瘦马,公社兽医站的人说是什么炭疽病,吃了就死人。公社领导害怕社员不懂科学,馋口伤身,就派了一群干部把害了炭疽病的马撂到干水囤里,几乎填满了土才放心离去。宝魁只怕饿死不怕毒死,干部一走他就带了人去挖。昨天已挖了一晚,今天是第二晚。

        一颗流星从头顶一滑而过,一个人突然说:“白天贵死了!”

        云松爷说:“你进去看看。”

        传说每人都有一颗星星,星落人灭。那人进到窑洞里转了一圈就出来了,似乎有些失望:“还那样。”

        于是,他们就议论起关于人星对应的有无。有的说有的,有的说无。最后又统归于一种折衷,说大人物才有,平民百姓没有。在外面站得时间长了,感到有了霜气、凉飕飕的。他们正准备撇回窑里去的时候,耳后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云松爷。”

        云松爷听出是宝魁的声音,便问:“挖上来了?”

        宝魁还粗喘着:“屁。要放两年前,俺三个……

        云松爷看看后边跟上来的那两个,也是过去村里的棒小伙。

        “那是,两年前,凭您三个,一口新水囤也打成了。”

        “公社那一群鳖儿子,咋说也有二十斤肉哩!”

        “宝魁,挖不着就算了。那马有毒,上级不会骗咱。”

        “不挖了,再挖掩三个死到那里边了。”宝魁又朝前凑凑,“云松爷,那人咋样?”

        “还有一口气在那儿滴溜着。”

        “云松爷,你几人都年纪大了,睡,叫我们在这儿看着他。”

        宝魁说着就走到窑门口,并回身把他们向羊圈外面推。云松爷正想着这宝魁怎么会突发善良,突然发现他们挑着的筐里放着两把隐隐闪亮的杀牛刀。他心头一惊:莫非这三个人没吃到马肉……他不及想到底,就抢过去把刀子拿在的里。

        “宝魁,你想干啥?”

        “不干啥呀?不就替您看看他?”

        “你少狼心狗肺。你是不是想杀人?”

        “看你说哪儿了。杀人偿命,我能不知道!”

        “不,我是说,你想等那人死了吃他。”

        “嘿嘿……”宝魁笑得古怪寒森,“云松爷,你别操恁多心了,您都回去吧,把刀给我。死人救活人,也算他积德了。”

        宝魁骂了一声,要夺刀。云松爷躲避着,其他人也帮着抵挡,宝魁呼喊他的两个同伴动手。那两个人似乎来时就有点犹豫,又见吵明了,听到呼喊反而挑起筐子跑了。只剩一个宝魁,大家不怎么费力就将他拿下。云松爷命人扭了,送他回村。

        宝魁走着还回头嚎叫:“云松爷我操你八辈祖宗!你可怜那个外地人,我是你重孙子你为啥就不可怜我!我非死到你手里不可呀云松爷……

        宝魁哭了。在充满死亡气息里的黑夜里,那哭声听起来很难听。

赶走了宝魁,云松爷好一阵心跳。他闪回到窑洞里,看到白天贵还是一副四平八稳的老样子。经过一场虚惊,这时他们倒对白天贵生出一些恨来,觉得这小子也实在拖累人,恨不得上去掐了他的脖子帮他一把。不过他们也只这么想了想,没人真要伸出手去。他们又围着土坑坐下等候。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白天贵于奄奄一息中蓦地挺了一下身子,喉咙里还咕噜咕噜发响。云松爷连忙叫大家喊,于是大家就“天贵天贵”乱喊一通。喊的意思是让索命鬼知道,天贵身边有亲人,不能随便欺负他。就这么喊着,白天贵终于一动不动了。云松爷也终于松了口气。

        “他走了。”

        大家也说:“走了。”

        云松爷来到窑洞外边,他抬头看看天,天上不知什么时候蒙上了一层薄云,望不见三星。他大约估摸了一下时间,让人在洞壁上添了:一九六一年十月初六日寅时字样。然后,他就给白天贵剃头洗脸换衣服把他的尸体趁热捋顺摆正,找一领新席裹起来。

第二天,生产队改变了半日制的出工时间,大清早就派出全部劳力给白天贵打墓,在一条   沟的崖根上给他挖了孔靠山窑。

        把坟墓封起,云松爷坐在坟头上哭了:“丢人呀,咱村真丢人呀……

过后,云松爷还到坟上为白天贵巡逻,他害怕宝魁盗尸。但只巡逻了一天,宝魁也死了。宝魁是和他爹一块死的,他爹躺在床上,他跪在床前,把头埋在他爹的怀里。


原非,本名孙志中,1945年出生于河南巩义,1984年加入中国作协,后调入郑州市文联创研室搞专业文学创作,曾任郑州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小说《野唱》、《原非小说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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