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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他”的大混合

 空谷天籁 2018-02-06

作者简介:许倬云,1930年生,江苏无锡人,现为美国匹兹堡大学历史学系荣休讲座教授、中国台湾“中研院”院士。许倬云先生不仅以其学贯中西的素养享誉海内外学术界,近二十年来他还致力于历史知识的普及工作,力图将历史的现实意义呈现给大众,在中国大陆陆续出版了《万古江河》、《从历史看管理》等著作,受到读者的普遍欢迎。

 

南北朝时期,中国地区及其周边,许多族群迁移,彼此混合,主客形势不断转变,以致这一时期之后,东亚的族群版图,完全与过去不同。


在东汉至西晋之间,中国分裂为三国,每一个政权都吸收了许多异族成份。但是,整盘的变化,则是在西晋的政权覆灭之后,司马氏篡窃取得政权的过程,并不能服人之心,为了稳固政权,西晋分封子弟,各拥重兵,盼望能有护持中央的功能。然而,诸王争夺政权,北方大乱,永嘉南渡,有一些北方大族迁移长江以南,从此即是所谓“五胡乱华”及其后长期的南北分治。


西晋覆亡,乃是政治系统的核心崩解,而东汉之时地方势力已经尾大不掉,三国鼎立,更具体的拆散了中国政治系统为三个分立的系统,“皇纲解纽”导致全国陷入无政府状态,南方北方都必须重新整合,也各有其从混乱中重建秩序的形态。


先说北方,东汉末时,先有黄巾之乱,北方州郡,均为骚动,继而群雄并起,争夺政权,兵连祸结,村市为墟。那时以前,匈奴已经败亡,族众离散,纷纷移往中国边界。西边羌人,其实从来没有形成部落联盟,更不论匈奴那样的游牧帝国。东汉处理羌人问题,并不成功,战争之中,羌人或叛或服,不少人口却因此迁入中国境内,甚至卷入西方边防军队(如董卓的凉州军),形成武力集团。“五胡”之中,羯是匈奴别种,氐与羌也是同类,这两种异族,也逐渐渗透中国边郡,甚至深入北方的腹地。举例言之,石勒即曾为人掠卖为奴,流落到山东,后来他纠集了十八骑,剽掠地方,他的那些伙伴,也不知族属为何,最可能者,都是流落在中国的外族人士。


因此,除了鲜卑诸部,以其原来的部落组织,集体进入中国境内,“五胡”之中,四个族群,大致都是个别的成员,因不同的机缘,流入中国。是以,当中国陷入无政府状态时,中国边疆上,已有小群的外族,如刘渊的五个匈奴都尉;另有不少的游离的外人,如石勒之例,流亡于各处,或为雇工,或为奴隶,或为兵士,或为盗贼。如果中国北方不是沦为无秩序的局面,以上两个类型的外人,都会被庞大的中国社会吸收,终于融合于无形。


西晋覆亡,北方大乱,刘渊、石勒之辈,纷纷建立政权,最后还几乎由苻坚控制了北方,苻坚败亡,北方又陷入纷争,然后才有拓跋氏以鲜卑族众,统一群雄,建立北魏政权。


在这一纷争的时期,各个胡人建立的“政权”,其实都只是以哈希的武力,控制一个地区,根本不能算是一个“国家”。这些称王称帝的“胡人”,也未必都有大批本族的族众,集合为其武力的主干。他们却往往在自称中国的君主之外,还会另加一个“大单于”的名号。“单于”是匈奴领袖的名称,那些不是匈奴的胡人君主,借用这一称号,不外是把自己当作中国的“他者”,以“胡”区分“华”!同时他们又自称皇帝,又毋宁自称为胡汉的两合政权。凡此糅合,正如英国在印度建立殖民政权,用了英国国王与印度皇帝两个称号,其目的在兼具“我者”与“他者”的双重身份,将原来的“他者”转化为“主”,而以原来中国的“我者”转化为从属的“客”。


“泛胡”观点,已将各种“胡”,针对于中国的“华”,合而为同一个“他者”。相对的,汉人冉氏灭赵,大杀胡人,颇多深目多须者,多被杀害。论其体质特点,匈奴可能多须,但并不深目,可知“泛胡”是观念,而不是具体群族。


另一个例子,姚秦崇尚佛教,还颇有其他胡人君主也尊信佛教,他们的理由:佛是“胡”人,自己也是胡人,胡人信仰佛教,是理所当然。这种选边站的观念,也是以集体的“他者”,当作华人“我者”的相对面,是所谓“他者”的“他者”,不是融合,而是对立。


北方的华人,既已丧失了政治系统的庞大网络,遂只能收缩到坞堡[9-1]后面的村落小区,以宗族为网络的核心,以儒家礼教维持文化系统,并以此联络其他孤立在胡人政权外面的汉人小区。是以,北方的局面,乃是胡汉两个圈子的错杂混合,胡人在城市,汉人在乡村。汉人掌握了农业生产,胡人政权非得倚重汉人不可。另一方面,胡骑来去如风,坞堡自卫有余,还是必须依赖城镇为据点的市场网络,以为生活用品的集散。这一形势,终于将“胡”与“汉”结合为生存的共同体。


汉人占有文化优势,胡人政权还是不能不罗致汉人知识分子,帮助他们参赞军机,帮助他们统治国家,王猛一类人物,是苻坚等君主的有力臂助,而汉人的文化网络,以师徒、同门、婚姻、故旧⋯⋯种种人间伦理,可将血缘组织的宗族,拉扯为无所不届的大网。胡人君主,仰仗几位有地位的汉人贤者,即能获得许多汉人大族的支持。于是,经济与文化两个网络,在战乱稍止,形势稍为安定时,即可将胡汉主客对立的格局,渐渐融合为互利的共存,胡汉之间,也渐互结婚姻,以加强彼此的关系。


北魏鲜卑,来自中国东北及北方,他们人数比前此流入中国的杂胡众多,而且还是以部落整体,有组织的攻战征伐。因此,鲜卑进入中国的争夺战,在五胡之中,最为晚起,却很快即掌控了中国北方。从前面所述的格局中,鲜卑也迅速学到了与汉人互利的相处之道。孝文帝由平城迁都洛阳,全面汉化,则是贯彻互利共存的政策。在全盘汉化的过程中,胡汉互结婚姻是最为重要的一着。孝文帝以后,胡人改汉姓,汉人大族改胡姓,数度反复,最后还真的模糊消灭了胡汉界限!遂将这一由对立面融合的过程,走到了终点。


即使其中也有反向胡化的转折,例如北边六镇,留在塞北,不但胡人保留胡风,北戍的汉人也彻底胡化。前者如尔朱氏、宇文氏,后者如高氏,均为六镇将领,他们反向取代已经汉化的北魏,竟又有一个时期是化汉为胡;汉儿学讲胡语,便在城上骂汉人!这一插曲,为时不长,不论原为胡人的宇文氏,还是原为汉人的高氏,其政权终究在汉化大势所趋之下,也汉化了,其部属则建立了继起的隋唐。


中国南方,也有主客易位的另一番融合,一方面是永嘉南渡的北方大族,自恃为文化正统,又与司马氏政权一体,原以为仍旧是“中国”系统的核心,到了南方,忽然发现在南方落户生根的大族,已经占尽长江下游吴郡的沃野良田,北方大族不得不在偏远的会稽,求一立足地,主客之争,竟有过三次剧烈斗争,双方才妥协共存。嗣后,中国文化中心,俨然在南方延续,以致南人视北方为落后的地区,遂使原来的中心与边陲,南北调换了位置。


另一方面,南方原有土著,汉人称他们为溪洞蛮獠,视之为“他者”。这些土著,其土地为大批南来的北人占去,一步一步退入山岭深处。在居地被汉人聚落及道路切割后,他们分化为许多微弱族群,以致我们至今不能理清他们的族属。经过南朝数百年,这些原是南方主人的土著,却以汉人流民的“他者”,逐渐汉化,最后主客混合。至今,深山密菁之中,还存留了后世称为苗、猺、侗、壮⋯⋯等等,仍是汉人“我者”之外的少数民族。


南方地方广大,今日湖南、江西、福建、广东诸地都是吴会核心的边陲。两者之间,也颇为疏离。南渡稍晚的汉人,或者在长江中游南渡的汉人,在南朝始终不能有进入核心的管道。许多南来的“流民帅”都与当地土著的豪强逐渐融合,形成核心以外的另一批“他者”。齐梁以后,南朝不断有内争,核心的力量削弱了。相对而言,边陲地区,经过长期开发与经营,实力渐渐增长。各地的地方势力,强大到一定程度,即会挑战核心。陈氏本是偏远地区的豪强,遂于中央积弱时,进兵畿辅,建立了陈朝——这是另一形式的边陲压倒中心,颇可与北方六镇压倒北魏的情形,南北对照,可以同案讨论。


中国文化的主流,原是儒家,儒家学者,在汉代是行政系统中的主要成份。因此,儒家与政权,常有切割不断的互依关系。南北朝双方的政权,都未能恢复汉代的文官制度,为此儒生虽仍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地位,在文化上,儒家却失去活力,至多抱残守阙,延一缕香火而已。这时的主流,毋宁是外来的佛教,及与佛教相应的本土宗教——道教。两者之中,佛教尤其兴旺,东来胡僧,西去求法的中国人,纷纷经过北方的丝道及南海的航路,将佛教经典,传入中国。鸠摩罗什等胡僧,将佛经译为汉文,至今仍是佛教文献中的巨著。佛教僧侣自由来往于南北,传播教义,也与华人学者交游切磋,他们遂成为当时中国最活跃的文化人士。若以佛教与儒家相比,我们竟可说,外来的佛教,虽然本来是客,却占了主流地位。儒家虽然本来是主,却在讨论的议题上,沦于被动的地位。诸凡空有,神灭与神不灭,宗教与政治的关系(亦即沙门与王者的关系)⋯⋯无不是佛教的主题,及儒家的响应。这一领域的主客易位,也经历了数百年,至唐宋始有改变。


总之,南北朝数百年间,中国地区的政治文化各个系统,主客我他之间的关系,都有过位置倒易的现象。惟有经济的交换系统,虽因国家分裂,原有全国性的大网,分割为地方性的区域网络,中国精耕农业的农田与农舍产品还是必须经过市场网,方能收最大经济效应。是以,一方面,南北朝出现自然经济,以实物代替货币为交易。另一方面,区域经济网之间,不断突破政治单位的区隔,终于重建了全国性的交易网络,为中国网络的整体性,发挥了修补破裂的功能。


——摘自许倬云《我者与他者:中国历史上的内外分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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