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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丨文亦在兹——缅怀饶宗颐先生

 林小霖 2018-02-06

 文亦在兹——缅怀饶宗颐先生 

【国学大师饶宗颐于2018年2月6日凌晨去世,享年101岁。】

他出身书香名门

自学而成一代宗师

他是当代中国硕果仅存、绝无仅有的

百科全书式的古典学者

其茹古涵今之学,上及夏商,下至明清

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书画金石,无一不精

他贯通中西之学,甲骨敦煌、梵文巴利

希腊楔形、楚汉简帛,无一不晓

人谓“业精六学,才备九能,已臻化境”

他与钱锺书并称“南饶北钱”

钱锺书先生称他是“旷世奇才”

他与季羡林并称“南饶北季”

季羡林先生说他是“我心目中的大师”

金庸说,有了他,香港就不是文化沙漠

学术界尊他为“整个亚洲文化的骄傲”

他就是饶宗颐先生。

 书 香 之 门   文 亦 在 兹  

民国六年(1917年)八月九日(农历丁巳年6月22日),饶宗颐出生于粤东古城潮州的一个名门望族。

饶宗颐的父亲初字纯钩,后改字锷,号钝鹿。饶老先生早年毕业于上海法政学校,饱读诗书,留意时势,参加过当时名震一方的革命团体——南社。饶家世代儒商,在潮州开有数座钱庄,宗颐出生时,人称潮州首富。饶老先生喜买书、藏书,将自己的藏书楼叫做“天啸楼”,有书达十万卷。又工于诗文,精于考据,于乡邦文献尤为留心,著有《佛国记疏证》、《潮州西湖山志》等书,还当过《粤南报》的主笔。

在父亲的影响下,宗颐自幼便泡在天啸楼的藏书里。“那么多书,我整天看,就像孩子在玩。我很早就能写诗填词,中国历史从哪一年到哪一年我都清楚,先后顺序不会搞乱。”从《史记》到佛典,从老庄到还珠楼主,幼年的他无书不读。有一次因为痴迷于武侠小说,甚至写了一部《后封神榜》。

宗颐六岁那年,便开始练习国画,后师从画家杨栻学习绘画山水、花鸟及宋人行草、名家法贴。宗颐酷爱任伯年的作品,曾将老师所藏的任氏一百多幅作品临摹殆遍,为其日后的书画创作打下了坚实的根基。宗颐的伯父既是画家,又是收藏家,收藏的拓本、古钱颇多精品,为数达千种,他也时常把玩。

饶老先生家中常常高朋满座,经常一起论学唱和的多为潮州当地有名的诗人柯季鹗、戴贞素等,画家王显诏、杨栻等,包括后来以词学成家的中山大学教授詹安泰。此时,宗颐往往随侍在父亲身边,偶尔也参与酬唱。宗颐十六岁那年所作《优昙花诗》,曾经令举座皆惊。诗云:

异域有奇卉,托兹园池旁。

夜来孤月明,吐蕊白如霜。

香气生寒水,吐影含虚光。

如何一夕凋,殂谢滋可伤。

岂伊冰玉质,无意狎群芳。

遂尔离尘垢,冥然迫大苍。

大苍安何穷,天道渺无极。

哀荣理则常,幻化终难测。

千载未足珍,转瞬讵为迫。

达人解其会,葆此恒安息。

浊醪且自陶,聊以永今夕。

此诗一出,即被饶老先生的老师推荐给中山大学《文学杂志》发表,不少诗坛名宿都很惊诧,何以十六岁的少年能像陶渊明一般超脱,纷纷以诗唱和。当时的中山大学中文系系主任古直惊为天人,许以“陆机二十作文赋,更兄弟闭门读书十年,名满中朝,君其勉之矣”,认为假以时日,宗颐必能像陆机一样文章冠世、名满天下。古直早年投身革命,诗文冠盖一时,尤精于汉魏文学,他对古代诗文的笺注体例精审、搜罗弘博,至今还被学界视为经典。

正当宗颐在父辈的薰陶下,读书种子的气象日益葱茏之时,饶老先生却因编纂《潮州艺文志》而心力交瘁,在宗颐十七岁那年便匆匆地离开了人世。

弥留之际,饶老先生念兹在兹的是《潮州艺文志》尚未终篇。在约请父执辈协助整理父亲的诗文遗稿的同时,宗颐决定独自续写《潮州艺文志》,并于一年后终于杀青。此书网罗潮州一千多年的文献,至今依然是潮学研究的必读书,宗颐为之撰写了精到的提要,奠定了其潮学创始人的地位。当时的重要学术期刊《岭南学报》将其全文连载。

那一年,饶宗颐才十八岁。

 博 古 通 今  国 之 珪 璋 

饶宗颐先生是第一位讲述巴黎、日本所藏甲骨文的学者,也是第一个系统研究殷代贞卜人物。

1959年,他出版巨著《殷代贞卜人物通考》,以占卜人物为纲,将占卜的大事融会贯通,全面地展现了殷代历史的面貌。

1962年,法兰西汉学院将“儒莲汉学奖”颁给了饶宗颐。这个奖项被誉为“西方汉学的诺贝尔奖”。由此,饶宗颐与罗振玉、王国维、郭沫若、董作宾并称为“甲骨五堂”。

七十年代,饶宗颐首次将敦煌写本《文心雕龙》公之于世,成为研究敦煌写卷书法的第一人。他和法国汉学家戴密微共同出版重要著作《敦煌曲》,书中利用敦煌出土资料,全面探究敦煌曲子词的起源问题。此后,他又独立出版《敦煌白画》一书,专研散落在敦煌写卷中的白描画稿,填补了敦煌学研究的一项空白。这两部著作的问世,奠定了饶宗颐在敦煌学研究领域的重要地位。

饶宗颐先生的研究领域,囊括了上古史、甲骨学、简帛学、经学、礼乐学、宗教学等十三个门类,他出版著作六十余部,著述3000万言,仅《20世纪饶宗颐学术文集》浩浩十二卷,就达1000多万字。

他通晓英语、法语、日语、德语、印度语、伊拉克语等六国语言文字。其中梵文、古巴比伦楔形文字,在其本国亦少有人精通,而饶宗颐先生以中国人却能通乎异国“天书”。

饶宗颐精通古琴,还是撰写宋、元琴史的首位学者,他善于诗赋,书画作品更是清逸飘洒、自成一家。2003年他捐出自己大部分的藏书,在香港大学建成饶宗颐学术馆。

 归 去 来 兮   国 学 何 为 

一九八零年,饶宗颐回到离开三十年的大陆。

在四处访古的同时,他尤为关切的是新中国的出土文物。针对在湖北发掘的秦简、编钟,他回香港后即刻邀请此次陪同者、中山大学曾宪通赴港合作研究,著成《云梦秦简日书研究》和《随县曾侯乙墓钟罄铭辞研究》二书,被学界誉为“研究秦简日书及振兴中国钟律学的奠基之作”。

饶宗颐还在北京拜见了已重病住院的顾颉刚,顾老先生虽已年近九旬,记忆力却很好,见到饶宗颐说他们已有五十多年的交情,一直还保存着饶宗颐早年为《古史辨》所写的好几篇文章。当时饶宗颐动情地说:“那是我小孩子时写的东西,还请顾老多多指教。”饶宗颐回到香港数月后,便接到了顾颉刚去世的消息。就对学术的好奇心和问题意识而言,饶宗颐与顾颉刚有很多共通之处。

一九八二年,《选堂集林·史林》出版,被学界誉为继钱钟书《管锥篇》后的又一学术巨著,有人称誉为“南北学林双璧”,他造访钱钟书时,钱以自己批校过的《管锥编》手稿相赠。之后饶宗颐又先后推出《固庵文录》、《甲骨文通检》、《中印文化关系史论集——悉昙学绪论》、《词学秘笈之一——李卫公望江南》、《敦煌琵琶谱》、《近东开辟史诗》、《敦煌琵琶谱论文集》、《〈老子想尔注〉校证》、《文辙——文学史论集》等书,耄耋之年依然笔耕不辍。

当饶宗颐再回大陆时,民国的学术前辈和同辈大多已凋零殆尽,季羡林已经算是老辈学者的领袖。饶宗颐除了与季羡林在梵学、敦煌学方面颇有共通之处外,还十分赞赏季羡林朴实敦厚的学风。季羡林则对饶宗颐推崇备至,盛赞饶:“近年来,国内出现各式各样的大师,而我季羡林心目中的大师就是饶宗颐。”

饶宗颐最喜欢画荷花。饶老先生为他取名宗颐,本来是期望他师法宋五子之首周敦颐,而周敦颐最有名的作品是《爱莲说》。饶宗颐曾这样概括自己的治学从艺心得:“我写画同我做学问一样,做学问向来不讲人家讲过的话,写画不照人家走过的路走。我写画学古人,但也是写我自己,就像写诗步古人韵,实际上是写我心中的诗,是借古人的躯壳表达我的精神。”

让很多人不解的是,饶宗颐到京都研究甲骨文,几次都选择居住在京都近郊的三缘寺。每天都到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的图书馆念书,晚上回来,青灯黄卷。到了印度,也是住在庙里。面对世人的不解,饶宗颐很认真地说。“我这个人很孤独,我自己知道我自己,我自己就有自己的天地。很奇怪,我认为没有孤独不能做学问。这个孤独感很早就有,这个孤独感,就是天性。”

饶宗颐其实并不太认可“国学”这一称谓。相对而言,他更愿意使用“华学”或“汉学”这类的字眼。对于中国学术的前景,饶宗颐颇有信心,在他看来,中国现在已有不少学术人才可以独挡一面,不过他一直强调为学必先敦品。

提到饶宗颐,人们津津乐道的是其家学渊源。饶宗颐认为:“以我的经验,家学是学问的方便法门,因为做学问,‘开窍’很重要,如果有家学的话,由长辈引入门可以少走弯路。现在的家学已经到了末路,我觉得有家学基础的学生应该被作为特殊人才来培养。”

回顾走过的路,饶宗颐感叹:“我发现呢,最受用的,我到今天还受用的,就是我的文章的根底,文字的掌握。”他认为,要做到古人讲的“通”,首先文字就得通,要真正“懂得字”。虽然为此让学童背诵古文有些无聊,但就自己的经验,饶宗颐觉得只有这样文气才能通,“你有這个底子呢,你看古人的东西,就能弄清,你自己就会做,模仿它的调子,等于你唱戏,(根据)甚么调子,同一个道理。你也就觉得有趣味了”。

说此话时,饶宗颐或许想到了自己读初一时的经验。当时有位叫王弘愿的老师,指导他学古文要从“韩文”入手。这对饶宗颐影响很大,至今他还很信服:“现在我还是要谈作文应从韩文入手,先立其大,先养足一腔子气。”

中国古人尤其是清代学者治学讲“读书必先识字”,先让孩童从王筠的《说文蒙求》入手,再读《说文解字》,同时跟着老师念经书,培育对文字的感觉。饶宗颐这一心得似乎还还少被人提及。

今天,国学教学研究机构在大陆纷纷建立,可惜主持者并未能够摆脱理工科式评估体制的束缚,国学的学科定位也面临难产,对于国学的认识更多的是大而无当。国学的旧事重提看重的更多的是“国”,面对深谙传统学术的前辈凋零的格局,国学在制度层面似乎有些画饼充饥。在新式学科的阻隔之下,在人文学科修习者就业形势日益严峻之后,如何才能突破学科藩篱,如何才能在治生的同时安心学问,又如何补上对于古典的失忆性空白?

二零零三年,饶宗颐教授将个人积累的数万册贵重藏书,包括非常珍贵的古籍善本,以及一百八十多件书画作品,捐赠给香港大学,借以回馈香港。这些藏书绝大多数都有饶宗颐的批注,今后的研究者有幸,可以沿着阅读史的思路对饶宗颐的学术源流进行细密的剖析。很多汉学家,不分国界、种别,就像饶宗颐原来不断前往法国远东学院、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一样,时常来到饶宗颐学术馆做研究,汉学的视线在往复中熠熠生辉。

饶宗颐以一人之力,为世人勾勒出中国传统文化的整体轮廓,并将这一场景完美地展示给世界,然而他却如此的谦和。儒家所说的君子,庶几近之吧?

作为不世出的文化奇迹,饶宗颐是不可复制的。我们能做的,或许是备好天才生长的土壤,允许其孤独的土壤,大师的诞生才不再是神话。

本文综合自:

1、《饶宗颐 |“他是整个亚洲文化的骄傲”》(中原文化研究)

2、《人物 | 饶宗颐:孤独钧儒》(国学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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