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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孟高下论

 昵称27494174 2018-02-08


  之所以不揣浅陋来谈这个经学大题目,一是因为我特别推崇孟子(他即便是迂阔也是迂得可爱),不喜欢人家信口开河贬损他,二是早就不满于黄仁宇论李贽的故作深刻,而这回见他在《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里论孔孟之别竟“颠倒黑白”,就忍不住要来班门弄斧。但最直接的动因是,近日在香港一电视节目里听主持人继承和发展黄仁宇的高论,赞孔子为“宽容接纳”的忠厚长者,而讥孟子只是一“愤(怒)青(年)”,褒贬之间太离谱了!


  关于孔孟的同异,杨伯峻先生在他的《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60年,1980年版)的《导言》第四部分,已有令人信服的论述,对这个问题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找来一看。在我看来,孟子与孔子最大的差别,是孟子更关心普通民众的生存状况,强调民意、民权,不容置疑地提出民众有反抗暴君暴政的权利,根本不承认暴君暴政的合法性,更勿论其不可动摇性。孟子不但主张“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还主张“贵戚之卿”(王室会议)可以废掉坏君改立明君。齐宣王说“‘武王伐纣’是臣弑其君”;孟子辩驳道: “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为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他对暴君的轻蔑溢于言表,压根儿不承认君主有任何异于常人的作恶权。孔子只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孟子则说: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以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以国人(陌生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直接治理老百姓的官吏,他们是代国王行政,当然也适用这个君臣互动关系的伦理准则。所以,邹国与鲁国发生的冲突中,邹国的官吏死了33人,而邹国的老百姓无动于衷,邹穆公对孟子说: “这些老百姓看着自己的长官被杀却不去营救。杀吧,杀不了那么多,不杀吧,实在可恨。怎么处置他们才好?”孟子答道:“凶年饥岁时,您的人民年老体弱弃尸于沟壑的,年轻力壮四处逃荒的,有上千人,而您的官吏谁也不来报告。在上位的人不但不关心老百姓,还残害他们。现在他们得到‘回报’的机会了,您有什么可责备的呢?您若施行仁政,老百姓自然会爱护他们的上司,情愿为保护长官而牺牲了。”请看,今天我们那些讨论主权与人权的关系,千方百计激发民众爱国主义热情的人,有多少人比孟子的认识更深刻更高明?孟子的民权思想不仅超越了孔子,在中国历史上也是凤毛麟角。难怪马上夺得天下的朱元璋,读了孟子关于“造反有理”的论述,十分恐慌,下旨将孟子停止祭祀,后来又严令删削《孟子》。


  孟子强调民权、民心为立国之本,又强调民意为治国之衡。关于官员的提拔任用与处罚惩治,他说: “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 ;见 不 可 焉 ,然 后 去之。……”虽然他讲的这一套不等于公开性、民主制,最后决定权仍操于一个明主之手纯属沙上建塔,但别忘了他是在两千多年前讲的,多不容易!如果他活到今天,眼界大开,思想一定比我们许多人都先进,对于拉帮结派、买官卖官之类岂能容忍?


  孟子的这种可贵的民权思想与民主意识,与他的关于“仁政”的政治主张(且不论它是空想还是理想)是一脉相承的。他对贵贱天壤贫富悬殊的现实,总是保持强烈的愤慨,确实像个“愤青”,但这是因为他有着深厚的人道主义情怀。诚如黄仁宇所说, “他毫不忌讳地提出‘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而且“老羸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等词句经常出现在他的嘴中;但黄怎么能将这作为他“凡事紧张”、 “小人常戚戚”的论据呢?不错,孔子是会享受生活,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割不正不食。他赞许曾皙所向往的那样种悠闲状态。(“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但这种状态只是他的期望,他的常态并不“轻松愉快”。相反,他一生总不得志,代理鲁国的司法长官也仅短短数月。周游列国,挨饿,遭围攻,几乎死于非命,席不暇暖,马(牛?)不停蹄,栖栖皇皇如丧家之犬。他的生活愿望与现实有一种内在的紧张,于是有获麟之叹,有“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赌气之辞。孔子从未意识到自己作为思想家、教育家的独立与独特价值,政治上不得志便以为一生都白活了。最能表明孔子精神紧张的是,他急于得君行道,建功立业,深恐“没世而名不称焉”,竟至饥不择食,闹得连他的门徒都瞧不上眼。他到卫国去走卫灵公夫人南子的门路,子路见老师不但违背了男女有别之礼制,而且见的是这样一个淫名远播的女人,很不高兴,孔子只好对学生赌咒发誓表明心迹。鲁国的公山弗扰在费(地)发动叛乱,“召”(召即召唤,派人来告知。国王若“召”孟子,他是不去的,他要国王亲自登门恭请)孔子去,孔子就想答应,被子路劝阻;晋国赵氏的中牟宰佛肸在中牟叛赵,召孔子参加,他又想去,被子路责备他言行不一,他只好宣称自己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可以出污泥而不染(“涅而不缁”),可怜兮兮地反问: “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另一著名人物微生亩因此看不起他,曾当面讥刺孔子:你这样东奔西跑地求官, “无乃为佞乎?”与孔子相反,孟子的心态要松弛得多。他也自视甚高,以为“如欲治平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想当官,他在为孔子的“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辩护时说: “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又说, “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当孟子与齐宣王感情上有裂缝(齐王为没有采用孟子破燕后存燕的建议而惭愧),孟子不得不辞去官职,回乡途中,还在齐国西南近邑“昼”地停宿,等候齐王改变态度。但是,他决不肯为了做官而抛弃政治原则,不愿稍微降低人格尊严而迁就当权者,合者留,不合则去。初到齐国时,本来是打算上朝见齐宣王的,恰巧国王派人来传话说: “我本应该来看你,但染了寒疾,不能吹风。如果你肯来朝,我便临朝办公,不知能否让我见到你?”孟子让使者答复道: “不幸我也病了,不能上朝。”鲁平公没有到馆舍拜访他,他也不去见鲁平公。滕君之弟滕更求学于孟子门下,孟子不愿回答他的提问,以其态度不够恭敬,犯了孟门制订的“挟贵而问、挟贤而问、挟长而问、挟勋劳而问、挟故(交)而问”五忌中的两条。如黄仁宇所述,“他对各国国君的赠仪,或受或不受,全出己意。”齐宣王赠好金 100 两,他辞而不受,并说: “没有理由送我这么多钱财,等于收买;哪有君子可以拿钱财收买的呢?”这一切,在黄仁宇看来,是证明了孟子不如孔子有“耐性”,率性而为;而在我看来,这正是孟子极为宝贵的品质,傲然面对君权,绝不肯降志屈意事权贵。孟子说“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愿)也”,而“乡原,德之贼也”。中国的事就坏在有那么多的“乡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


  孟子特别看重他独立的人格,他说: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尽心》篇上)杨译: “天下清明,君子得志, ‘道’因之得到施行;天下黑暗,君子守道,不惜为‘道’而死;没有听说过牺牲‘道’来迁就王侯的。”在孟子看来,他虽出身不高贵,无尺寸之封,他的人格却一点也不比王侯卑贱。他不仅不是仰视统治者,甚至不是平视,而是俯视权贵。他是以王者之师自许的。他在向人解释何以齐王称病他亦称病时说:曾子讲过, “晋国和楚国的财富,是我们赶不上的。但是他有他的财富,我有我的仁;他有他的爵位,我有我的义,我为什么要觉得比他少什么呢?”天下公认尊贵的东西有三样,爵位、年龄、道德。在朝廷先论爵位,在乡里先论年龄;而辅佐君王治理人民自然以道德为最上。齐王哪能凭着他的一项爵位来轻慢我的年龄与道德两项优势呢?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若有事商议,就应亲自登门造访。(《公孙丑》篇下)在论说何以“说大人,则藐之”时,淋漓尽致地展露了孟子笑傲王侯的胸襟: “不要把他高高在上的地位放在眼里。殿堂的基础两三丈高,屋檐几尺宽,我若得志,不屑于这样干。菜肴满桌,姬妾数百,我若得志,不屑于这样干。饮酒作乐,驰驱田猎,从车千乘,我若得志,不屑于这样干。他所干的,都是我不屑干的,我所要干的,都是符合理想的古代制度的,我为什么要敬畏他呢?”


  这就是孟子呀!屈指算来,两千多年间,这样没有奴颜媚骨,浩然自足、卓然自立的文人学士平民官员,中国总共数得出多少?我们“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可也,何致如此“乡原”地自以为聪明而妄加讥讪!


  孔孟都是热衷于政治的人。孔子更像一个政客,而孟子更具“书生本色”。他们的政治理想都是不合时宜的复古空想,但孔子更世故,孟子更浪漫。我喜欢孟子的率性而为,更钦佩他的口无遮拦。他不仅敢背后议论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斥责“不仁哉梁惠王也!”而且他在求官干禄之时,也决不肯察言观色顺竿子爬。《孟子》第一篇,他出场的第一句话就是与国王唱反调: “王!何必曰利?”孟子咄咄逼人,那是出于他“好辩”的本色,用他的话说,是“不得已”,观点不辩不明嘛。他对论敌尖锐,但为人并不尖刻。说他“凡事紧张”近于泼污水。而称赞孔子“宽容接纳”倒未必。他代理鲁国司寇时杀了少正卯没有,且不去管它。他对学生常常声色俱厉地管束,《论语》有多处记载。宰予白天打瞌睡,孔子骂他“朽木不可雕也”,樊迟问稼,孔子当面避而不答,背后骂他“小人哉”,子路助季氏,孔子号召门徒“鸣鼓而攻之”,都是大家熟知的故事。我不明白,贬孟扬孔的人为什么要不顾这些基本的事实。最后,我还要补充一句,孟子像个“愤青”,常常愤愤于贫富悬殊的现实,并非因为他处于贫贱的境地。恰恰相反,实际上,他的日子比孔子过得惬意。同是周游列国求仕,他比孔子排场大,并未遇上孔子的险厄,以致彭更问他: “(您)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从这一国吃到那一国,是不是太过分了?”( 《滕文公》篇下)他之所以到处讲“忧患”,抨击贫富不均,那是出于他的理想和信念,认为人间不应有如此景象。说他是“小人常戚戚”者,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过,他与贵族出身的托尔斯泰不同,虽同情百姓与贫民,却无须为“吃祖宗饭”而自责自怨;他并不认为自己不应该过富裕日子。他回答彭更的责问道:只要取之以道,取多少都不为过。你也不要问我周游列国的动机(“志”)是什么,而只要看我的社会成果(“功”)如何。我的工作是守先王之道,培养后之学者;这跟木工车匠一样是凭贡献谋食。今天看来,孟子的思想真够超前的。


  吾爱孟子,爱的就是他的天真纯朴,个性鲜明,昂然立身,毫不假借,敢怒敢言,我行我素。孟子说: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离娄》篇下)他不就是这样一个“赤子”,一个“大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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