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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溪】苏东坡的禅意生活

 禅艺会 2020-09-22

我心心念念一直魂梦牵系的地方,是苏轼的黄州。

丁酉清明的早晨,双脚踏在黄州的土地上,此时的街道还是一片孤寂,我捡起脚下的一片落叶,拈在手里端详,落叶中心红透,边缘青碧,是多么鲜丽的一片叶子!可此时正值养花天气,不知它为何无端飘落?想脚下这片土地,一千年前,因一个人的到来,而令这里的一竹一石,一山一水,遍布着诗情禅意,致使一个名不见经传长江边上的穷苦小镇,成为天下第一宜居城市。

1079年7月,苏东坡在湖州任上,因乌台诗案获罪入狱,于旧年除夕出狱,刚走出监狱的大门,久违的清新的风拂面而过,抑或街头鲜衣怒马的行人触动了诗怀,苏子随即吟出:“却对酒杯浑似梦,试拈诗笔已如神”,因诗获罪,并不因此折笔,而是书写更加浩然的人生。

“乌台诗案”后,苏轼劫后余生,被贬谪到黄州充任团练副使,不得签署公文,不得离开此地。苏轼初到黄州,家眷还在路上,因无居所,寄身定慧寺,与当地僧人相往还,布衣蔬食,随僧一餐,生活至简,读佛经以遣日。翠林生烟,一灯如豆,飘忽明灭,夜雨萧然,在此情境之下,天纵大才,豪逸奔放的苏子,恍然落入冰窟之中,自省以前的种种都错了吗?《安国寺志》曾记之,“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之所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于是喟然叹曰: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

得城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从生而不可得。一念清静,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旦往而暮还者,五年于此矣。”

苏轼少年成名,青年名动京城,耀眼若文曲星,一朝获罪入狱,命如悬丝,生命一如常人般卑微如蝼蚁,轻忽如飘蓬。纵观苏轼一生萍踪无定,成败荣辱,忽而恩宠有加忽而贬黜天涯,自己竟做不了半分主。一粒菩提的种子遇土滋萌。

待苏轼的家眷来到黄州,全家二十多口人生活无著,上无片瓦遮身,下无卓锥之地,蒙当地太守厚爱,特允暂居在临皋亭,此亭原是废弃的破旧驿亭,四面透风,屋顶漏雨,诗人苏子在此栖息,坐于塌上,衣食不继,并未愁眉不展,诗人的眼光远在江水之外,见风帆上下,水空相接,一片苍茫,这正是诗人的胸怀,白云左绕,青江右回,万物齐备,虽此身飘零如叶,此心却与云水共徘徊,陋屋寒舍竟成风景名胜,袖含江涛,襟染烟霞,吟诗作赋,竹杖芒鞋,涉水乘舟,日与渔樵盘桓问答。

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寓居去江无十步,风涛烟雨,晓夕百变。江南诸山在几席,此幸未始有也。”如果不是深得禅意,苏子不会把苦难当做踏板,轻轻一跃,得此空明之境。

然而生活终究是生活,苏子自入官以来,不善营谋,微薄的积蓄很快花光,举家挨饿,幸得友人相助,得荒废的旧营地数十亩,久荒之地,荆棘瓦砾遍布,开垦维艰,又适逢大旱,没有亲自躬耕田亩的人不会了解其中的辛苦。不独开荒,苏子开始束草营屋,在东坡顶山盖房三间,俯见茅亭,亭下就是有名的雪堂,于大雪中竣工,落成后,苏子亲自粉刷四壁,并于壁上绘以寒林和水上渔翁,故名雪堂。雪堂之下更有房五间,草亭茅屋,小桥流水,凿井开泉,桑林菜圃,茶苑果林,苏子在此荒僻之地,开辟了桃源之境。宋朝大画家米芾就是在雪堂与苏子相识论画。苏子去世70年,诗人陆游到雪堂寻苏子遗迹,见苏子画像,著紫袍,戴黑帽,手持藤杖,倚石而坐。

而今苏子踪迹全然陨灭,唯从诗章,想象当年苏子的生活。

“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

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社会文化,学识地位,外在的本分责任只能隐藏一个人的本来面目。此时的苏轼,知足,知止,完全享受着一个农人的生活,三尺夏雨,一茎朝露,一口井水,一粒苗芽,都牵动着诗人的忧喜之心。从一个名动京师的文人学士,成为一个躬耕田亩的农民,芒鞋竹杖,与渔樵为伍,混迹于集市,被醉汉推搡甚而谩骂,自心“自喜不为人识”,在社会的最底层沉沦浮浪,自诩渊明是前身,蹈之歌之乐在其中。

“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 ,解鞍,由肱醉卧少休 。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杜宇一声春晓,诗人内心禅意复苏,犹如杜鹃啼空,回归自己的本性,空灵隽永,灵性与山水共消长。

久寓黄州的苏轼索性更名为东坡,自诩渊明是其前身,躬耕生涯,采菊东篱,遨游山林。

苏子还是千古无一的生活家,烹小鲜如治大国。

“黄州好猪肉,价钱等粪土。

富者不肯食,贫者不解煮。

慢着火,少作水,火候足时它自美。

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一锅猪肉,飘香成诗。除了猪肉江边自然不乏鱼虾,煎鱼爆虾,苏子自有一套秘笈,搭配果蔬酒汁,腥羴尽去,氤氲着清淡的橘香菜芬。即使是一份青菜,苏子也能变幻莫测,做成出尘美味,还推荐给自己的和尚道友食用,白菜、萝卜、油菜根和荠菜,这本是穷人于青黄不接之时,聊以果腹的菜根,一样寻出清淡美味,知食材之性,天下无弃物,最解风情者,是真爱生活者,苏子是千年前的慢生活时尚先锋,苏子把禅融入了一箪食,一瓢饮,把每一个寻常日子悠然成诗。

入夜,我一人沿着长街直向江边走去,灯火如昼,遗爱湖水波荡漾,此地此夜的繁华一如千年苏东坡的声名,眉州小吃街店林立,东坡饭店热闹非凡,此时想起苏子的《承天寺游记》,“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xìng)交横(héng),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短短几十个字,情景交融,禅心如月,映照千山。不知流连夜市,快意于美味的游客们,可曾读懂了诗人的一颗随缘放旷,不劳寻觅的云水禅心。

第二天朋友说,今天去游赤壁吧,我竟笑笑拒绝,这里的赤壁旧地早已成观光名胜,不是我心里赤壁生长的模样。苏子携友数度夜游赤壁,文章千古流响,致使黄州赤壁已成文化上的绝壁,再无人能攀此高度。大江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携鱼虾友麋鹿的闲人乃为风月之主,清风明月无尽意,诗如禅,如顿悟——骤然风动云散,黑暗隐退,万物万象,在禅心的境界里自在自如。

苏东坡深深悟到万事皆如镜花水月,仍然把每一个当下过成了良辰。苏子的禅是生活禅,苏子的生活是艺术生活。苏子所画墨竹宝墨含光,苏子的黄州《寒食帖》别称“天下第三行书”,苏子的诗出,举国上下都以争睹为块,就连皇帝无苏诗亦举箸迟疑,无以下饭,苏子的《赤壁赋》还在千山万壑间回荡......

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在黄州以后的岁月里,苏轼仍难以逃脱宦海沉浮的命运,作为翰林大学士,一朝帝师,作为历史上第一个贬谪到本土之外的文人,无尽的放逐却令苏子的生命如日如月,诗空如昼,照亮了人类精神的天空。

棋罢不知人世换,也无风雨也无晴。苏子归耕田园,采菊东篱,盘桓东坡,在拿起锄头的那一刹那,也如世尊拈一朵花的时刻,涅槃妙心,在此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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