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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知己凌寒竹 | 郭时羽

 老鄧子 2018-02-10



2018年1月17日晚,第四届中国出版政府奖获奖名单正式公布,上海古籍出版社《宋人轶事汇编》有幸获得提名奖。然而,这套书的主要整理者之一葛渭君先生,却已于新年第一天去世,竟没能听到这个好消息……

    

和葛先生初次见面,是2009年初,去他家中取《宋人轶事汇编》的稿件。该书由南京大学周勋初先生主编,葛渭君、周子来、王华宝编,初稿即由葛先生提供。当时我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第一编辑室的编辑,和时任副社长兼副总编的高克勤、一编室副主任奚彤云,以及另一位同事小顾,一起到浙江乍浦拜访先生。先生当时应该是71岁,穿着棉袄,着一双黑布棉鞋,执意到车站接我们,一路步履矫健,谈话思维清晰,声音有力——之后那么多年,先生在我心中,一直都是这样的形象,从未改变。

    

将我们迎到家中,先生搬出整整六大箱稿子,大部分是手抄的,偶有复印剪贴。他给我们讲了整理过程,如何以十年苦功,从浩如烟海的典籍中,一条条搜集抄撮出宋代人物的种种轶事,归纳至相关人物名下,再与正史比对,去除重复,等等。在此之前,民国时学者丁传靖曾编过一套《宋人轶事汇编》,约70万字,系“从宋元明清约五百余种著述中辑录宋代六百余人的材料编成”,对学界也曾做出很大的贡献。但此次新编,涉及宋代人物近两千名,是丁书的三倍多;引用书目列至一千余种,是丁书的两倍;总篇幅则达到223万字,这还是多处采用互见法以避重复的结果。这样的浩大工程,其中虽有其他参与编纂的学者之功,但主体基础无疑是葛先生在十年间皓首穷经,一点一滴打下的。


    

我们将六箱原稿珍重地运回社里,我和小顾做的第一件事是敲页码以防散乱,两人各敲了五千多个页码,也就是说,葛先生合计做了一万多页稿件!每一个字都极工整大方,一丝不苟,没有一个潦草。之后,由于这套书本身的复杂情况和主编方精益求精的态度,在校样过程中又花了好些年,反复修改、核对材料乃至重新编排卷次。时光荏苒,人事变换,其间,小顾离职了,跟我合作的换成了刘赛。但编辑工作始终在缓慢而坚定地推进着,直到2014年最终出版。我跟葛先生的联系始终没断过,每年都会去先生家拜望,有时为了处理校样,社里会派车,有时就自己坐省际长途去。

    

先生古道热肠,好交朋友,而朋友们往往是跟书相关的。我去得多了,不谈工作的时候,就听先生讲他年轻时的故事。那时他常往江浙沪各个古籍书店跑,和那些老师傅们都相交莫逆,淘到许多好书,想着不知怎么感谢人家,手头也并不宽裕。有一年平湖西瓜丰收,就亲自拉了一车西瓜到上海来分,虽不值几个钱,大家却都很高兴。听着故事,我很难想象清癯儒雅的先生,拉着一车西瓜是什么形象,但也可以想见当时风味:为好书,为朋友,先生是毫无架子的。

    

葛先生是著名的藏书家,词坛泰斗叶嘉莹先生曾带学生到他家中拜访,对先生的人和书,都赞叹为“国宝”。先生也给我看收藏的各种善本,其中不乏名家手批之孤本。如他曾于80年代,倾大半年工资购得一套《彊村丛书》,为著名学者、词人吕贞白先生旧藏,更珍贵的是,其中有大量眉批,经考证,系近代词学大家夏敬观先生手批,其价值不言而喻。先生得到此书后,并不秘藏为一己私有,而是将夏敬观手批全部辑出,刊为《吷庵词评》,公诸学界,对相关研究起到了有力的推动作用。先生常说:“书归根到底是要用的,要让更多读书人看到,要对学术研究起到贡献,就是好的。”所以,数年前有素昧平生的青年学者前往求教,先生便慨然将所藏孤本借与使用;又如他曾将搜集多年的某方面研究资料,一下都赠与某位申报了相关课题后来求助的学者。对葛先生来说,看到自己的书发挥作用,便感到由衷的欣慰。

    

先生爱词,多年前点校过《阳春白雪》等多种词集,斋名则称作“半宋楼”。他一生服膺唐圭璋先生,曾至唐老家中拜访就教,并在唐老指点下整理词集,上言夏敬观的手批,也是经唐老帮助鉴定的。唐老的《词话丛编》是词学领域重要整理作品,大大方便了学界的使用与研究。葛先生继承唐老遗志,继续编纂《词话丛编补编》,皇皇六大册,于2013年由中华书局出版;《词话丛编续编》亦已交稿,或将在明年出版;而《词话丛编外编》,一直到先生去世前一天,仍在编写中。《宋人轶事汇编》(全五册)和这几套大书,凝聚了先生十余年来全部心血。师母说:“他呀,每天起来就是坐在那儿看啊,写啊,没有一天停下的。”


    

没想到,这一写,就写到了最后一天。一向身体健康的先生,由于心肌梗塞,骤然离世!1月10日,我向单位请了假,到平湖拜祭先生。临行前,在通讯录里翻找地址,忽然一阵伤心:之前每一次,先生都会亲自来汽车站接,我只管上下车就好了,根本不需要记地址。没想到的是,途中师母打来电话,说要来接我,尽管我再三推辞,保证自己能找到路,她却还是算着到站时间赶了过来。书香门第出身的先生和师母,总是那么讲究礼数和体贴晚辈!

    

在灵堂前我忍不住泪流满面。想起2017年年中,我调到中华书局上海公司工作,当时便打电话向先生汇报,后来又陆续通过好几次电话,他总是叫我来家里玩,我却因为新的工作需要全力适应,便想着待春节再来给先生、师母拜年,却万万没想到,竟没能见到先生最后一面。

    

周勋初先生曾写文章,称赞葛渭君先生是一位真正的“古人”,无论从对古典文学的浸淫造诣,还是淡泊名利的性格和俨然古风的生活习惯,这个词都可以说再准确不过了。先生去了,世上又少了一位“古人”。他曾有一首《鹊踏枝》词,或可作为一生写照,姑录于此,以为纪念:


春去秋还时序续。不共繁华,消受清闲福。淡到无言人似菊,生平知己凌寒竹。  经得几番风雨复。孤影低徊,谁把疏篱筑。漫卷西风帘一角,歌残漱玉销魂曲。



本文刊2018年2月8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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