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斯塔姆也知道帝国内忧外患,承受不住连年的战争,必须尽快作个了断。凭波斯现在的力量,无法根绝阿拉伯人,最理想的结果是打一场大胜仗,迫使对方签下城下之盟,为奄奄一息的帝国赢得喘息之机,而这只有他自己才有可能做得到。637年,鲁斯塔姆召集了六万大军(一说十二万)和仅剩的三十头大象出征——这几乎是萨珊波斯最后的一点血本了。
鲁斯塔姆动身之前,早有在泰西丰的卧底报知欧麦尔,在麦地那,人们为谁可以接替穆萨纳争执不下。这时,穆罕默德的亲传弟子萨阿德·伊本·艾比·瓦嘎斯遣使请战,此人绰号雄狮,自幼追随先知,根正苗红,身经百战,是阿拉伯有名的神箭手,穆罕默德以天堂相许的十大圣门弟子之一。他毛遂自荐,欧麦尔觉得正是最合适的人选,“除了雄狮还能有谁?”。
阿拉伯各部落凑了三万八千人,这时他们起事以来动员的最大规模的部队,由萨阿德率领,先于鲁斯塔姆到达幼发拉底河西南岸的卡迪西亚,这个日后扬名世界的平原,北面是一片无法逾越的沼泽,西南是沙漠,萨阿德在沙漠和沼泽之间下寨,保证侧翼安全,同时派兵拆除了幼发拉底河上的桥梁,只留一座浮桥。他占住地利,等待着波斯军。
与鲁斯塔姆和巴赫曼这等高手过招,而且是这样的孤注一掷,欧麦尔也多少有些心里没底,萨阿德出征的同时,他派出使者团到泰西丰,想试试运气,希望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让波斯皇帝耶三皈依伊斯兰教。
当使者团抵达耶三的宫殿时,波斯文武百官看见他们衣着粗鄙,与自己的锦衣华服判若云泥,所持的节杖也简陋不堪,好像女人的纺织杆,不仅嘲笑这些土包子,何以胆敢犯上作乱。阿拉伯使者没有震慑于波斯庙堂的奢华排场,他们不卑不亢地向耶三行过礼,向他讲述先知如何用伊斯兰教改变了半岛,最后告诉耶三,他们为他准备了三个选择:皈依真主;缴纳供赋;死。
这样的说词显然激怒了万王之王,他回答道:“你们从一无所有的荒蛮之地来到这里,无非是想讨点吃的穿的,我可以赏赐你们一些,识趣的就快回沙漠去吧!要不是看在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定将你们全数杀光!”群臣看见主上发怒,争着借这个绝对安全的机会表现自己的忠勇,对使节们骂不绝口。阿拉伯人不以为愠,领头的使者回答道:“你们的强大与富足,我们素有所闻,但安拉马上就将把你们拥有的一切转赐给我们。既然陛下说到赏赐,那请给我们一块泥土。”
耶三马上命人拿来一大块土,最强壮的阿拉伯人把它背在背上,告辞出宫。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九百多年前,当亚历山大的使者来到大流士三世的宫殿中时,波斯皇帝也嘲笑了这个蕞尔小国的不速之客,让他转告马其顿王不要以卵击石,想讨点赏只管开口,波斯金银珠宝有的是,尽可赐给他一些,大流士三世比耶兹德格德三世的气派大,赏了马其顿人一袋金子。结果亚历山大用这袋金子向部队证明,波斯遍地财宝,两年间,马其顿人征服了不可一世的波斯第一帝国,大流士三世也死于乱军之中。
有道是“不知己不知彼,百战必殆”,萨珊朝早已千疮百孔,犹如沙滩上的城堡,而阿拉伯人势不可挡的征伐,波斯也早有所闻,耶三等辈还如此不能审时度势,恐怕只能理解为这种盲目的自大是历朝历代波斯君主的遗传病。耶三重演了当年的一幕,他的下场也和先辈大流士三世差不多,我们后面将讲到。
前线的鲁斯塔姆知道这件事后,大惊失色,他对巴赫曼说,皇帝办了一件大蠢事:赐人泥土预示着江山将拱手让人。而耶三不以为意,他对阿拉伯人的看法是:他们很单纯。
637年夏天,鲁斯塔姆进抵幼发拉底河东岸,他观察了战场,对岸的敌人占了地利,北有沼泽南有沙漠,易守难攻,自己虽有六万人马,但对方看起来差得也并不太多,而且阿拉伯士兵战斗力和士气上的优势足以抵充人数上的劣势,所以速战对自己不利。己方的机会在于,对方部队是由诸多沙漠部落拼凑起来的,现在凭着对战利品的渴望(哈立德都承认他们并不是真的为传教而战)聚在一起,如果相持日久给养耗尽,又抢不到油水,必将士气瓦解,甚至内部生变,届时诱使阿拉伯军来攻,波斯军凭借战象守住阵地,然后由巴赫曼的生力军追击败退之敌,胜算要大得多。
然而,所有的战争中,最激烈的爱国主义情绪总是存在于远离战场的后方,波斯群臣鼓噪着要求皇帝命鲁斯塔姆速战,一些大贵族说,前方按兵不动每天空耗粮饷,再继续下去他们就要破产了,那样他们就要转而投靠阿拉伯人。于是,催促出战的旨意每天雪片般的从泰西丰飞到鲁斯塔姆的大营。后方对他的非议也日甚一日,说他怯懦畏战,甚至说他拥兵自重,怀有不臣之心。这样的压力下,鲁斯塔姆明知不宜速战,也不得不出击了。
他派人给萨阿德下战书,让阿拉伯人渡河来战。萨阿德其实早就盼着交锋,因为正如鲁斯塔姆所料,他手下的各部酋长们因为等得太旧已有些人心浮动,他正在勉力压制,不过萨阿德不像欧拜德那样逞血气之勇,坚决不肯放弃有利地形,他让鲁斯塔姆渡河,同时增派兵力防守浮桥,想在滩头战中尽可能地多消灭波斯军队。鲁斯塔姆知道硬夺浮桥代价太大,而且这样的浮桥无法让大象通行,他白天佯攻浮桥,同时派工兵到上游搭桥,波斯军队还保有着一流的修桥工艺,用一昼夜时间抢修了一座堤坝。第二天,鲁斯塔姆戴上元帅的金盔,打起卡维战旗,亲率部队通过堤坝,出现在幼发拉底河对岸。萨阿德没想到他的对手有这一招,急令部队后退列阵。
面对面肉搏的时候到了,鲁斯塔姆令手下在河岸边搭起高台,把他的镀金元帅宝座置于其上,背对河水坐在那指挥战斗。波斯的三十头大象,十八头组成方阵,像一座移动的城堡般向萨阿德的中军大帐推进,其余的十二头从两个侧翼进攻。双方都明白这是决定命运的一战,因此谁都寸步不让,萨阿德这两日正赶上毒疮发作,伤口流脓不能骑马,他命令亲兵抬着床到战场,就坐在床上指挥战斗。
这样血战了三天三夜,双方死伤不计其数,胜负依然难分。第四天午后,从叙利亚赶来支援的阿拉伯军到了,正当他们准备发起新一轮冲锋时,突然西边的沙漠上狂风大作,漫天沙尘向波斯军卷来,阿拉伯军感到这是真主的佑助,士气大振,狂呼着“安拉至大”向波斯阵地杀来,迎风作战的波斯军被吹得睁不开眼,抵挡不住阿拉伯军的狂攻,一头战象因为守卫它的步兵被杀散失去了保护,被阿拉伯人刺伤了眼睛,大象痛不可当,嚎叫着在两军之间来回暴走,其他阿拉伯人见状也都向大象最脆弱的眼睛攻击,许多大象受伤,敌我不分地横冲直撞,对波斯军造成的伤害反而更大。
波斯的王牌垮掉了,信心也完全崩溃,兵败如山倒。阿拉伯人追赶着溃逃的波斯军,战斗变成了屠杀,彻夜不停,这一夜被称作“克兰格尔之夜”,意思是铁匠打铁的声音。第二天,阿拉伯人清理战场,由于他们这次动用了倾国之兵,许多妇女儿童也来到了前线,现在该她们出场了,她们辨认血泊中的尸体和一息尚存者,自己人拉回去,死的掩埋活的救治,而看见还没断气的波斯人,就用棍子给他们最后一击,这些妇孺干这种活计已经轻车熟路。
巴赫曼死于昨夜的乱军之中,鲁斯塔姆的金座被砸毁,他本人在渡河时落马被擒,现在他被带到萨阿德面前,阿拉伯统帅对波斯统帅宣判了死刑:枭首示众。卡维战旗也落入阿拉伯人之手,他们不能理解这面旗帜的意义,只是把上面镶嵌的珠宝一抢而光。萨珊波斯荣誉的象征,如今只剩下了一张残破的豹皮。
卡迪西亚之战在伊斯兰历史上意义非凡,在后世被广为传颂,1980年代,萨达姆手里还有大把闲钱的时候,伊拉克曾把这场血战搬上银幕。这一战和一年前的雅穆克河谷之战,宣告阿拉伯帝国成为中东的新主人,而战败的两方则从此永远失去争霸的资格,拜占庭还好些,丢了叙利亚(后来又丢了埃及),但凭借着君士坦丁堡的高墙和金角湾又支撑了八百年,而且还将以东正教为代表的文化传播到了俄罗斯,虽然最终被土耳其人征服,也算香烟不灭后继有人。萨珊波斯就惨得多了,主力精锐部队覆灭,王牌武器战象被破解,而且祖传的胜利象征卡维战旗丢失,连鲁斯塔姆这样的统帅和巴赫曼这样的虎将都战死,这对波斯人心理的打击是无法估量的。现在,萨珊波斯各地的军队在总量上虽然仍有优势,但缺乏统一调度,短时间内已很难再组织起有规模的反攻,灭亡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而且这次亡国之后,原生态的波斯文明从此湮灭,再也没有复兴,拜火教这个词条,此后只能用来刺激小说家的创作灵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