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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书2017年的10个好故事

 菩提禅客 2018-02-13

9月16日

    母亲因为腹痛已经在三门峡中心医院住院一周了,经过四次洗肠,ct,胃镜,肠镜各种检查,被折腾的不成样子,可最后依然没有查出病因。我人在洛阳,心里满是焦虑,想着周末去看看她,母亲向来娇弱,受不了这些罪。

    昨天,加强ct报告出来了,强叔告诉我,是胰腺上长了东西。我起初并不在意,当时我还不知道,胰腺这个毫不起眼的存在,对人的威胁竟然这么大。

    昨晚刷微博,突然看到一条热搜,从肚痛到癌症,可能仅仅只有四个月。感觉心突然被揪住了,点开之后,有一条说,胰腺癌最主要的病症就是腹痛,联系到母亲胰腺上长了东西,一种不好的预感瞬间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一夜无眠,戒烟一年多的我下去买了包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查遍了网络上几乎所有关于胰腺癌的信息,越查越觉得和母亲的症状相符。我知道,当你害怕发生什么事时,它往往一定会发生。

    我和强叔通了电话,他支支吾吾的语气,又加重了我的怀疑。母亲这次的病情,一定很严重。

    夜里三点就醒了,感觉呼吸困难,心里的大山越来越重,我又开始搜索互联网,企图从中找到一丝能宽慰自己的线索,然而,结果却只能让我越来越沉。

    基本上,母亲有80%的几率患了胰腺癌。我瘫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从天黑到天亮,我做出了很多计划,辞职,卖房,带母亲去大理转转,好好陪她半年,然后,在她走后自杀。

    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如果不是因为母亲,早就结束自己残缺的生命了。

    去年,因为酒后骑车,我出了严重车祸,在icu里住了一周,在洛阳和上海做了四次手术,身上的刀口连起来有一米长。而因为臂丛神经撕脱,我的左胳膊失去活动能力,上海的教授说,就算恢复,也只能拥有原来动作的三成。

    我被宣判为残疾人。这中间,我一度想到要死。我天性散漫爱自由,不喜欢受束缚,热爱生活,可随着胳膊受伤,我对美好的欲望全都被剥夺,我再也不能骑摩托,开车,我再也不能弹吉他,打篮球,我再也不能双手玩手机,敲键盘,我再也不能拥抱一个人,我再也不能趴着睡觉,我再也不能自信的活下去了。

    我买了氰化钾,在一个清晨,准备结束自己。路过客厅,我透过母亲虚掩的房门,看到她侧卧熟睡的身影。我突然想到,我走了,这个女人怎么办,这么多年我们娘俩相依为命,看着她安详沉睡的样子,脑海中翻涌起很多回忆。

    我想起当时在医院的走廊,来往的人流中,母亲死死抱着我那只不会动的胳膊,生怕被别人碰到,像抱着珍宝。我想起我做肌电图时,电针扎进肉里来回搅动,我疼得涕泪纵横,母亲看着我,泪珠一颗颗往下滴。我想起胳膊肘拔钢钉时,母亲怕我疼,把我一个大小伙子像小时候一样抱在怀里。我想起太多点点滴滴,我藏好了毒药,暗下决心,要为母亲好好活下去。

    可是,这个我要为她活下去的女人,却活不下去了。

    以后这个世间,就剩我孤零零一人了。

    早上出发前,母亲让我帮她带上衣柜里的运动服。收拾衣服时,我摸着那柔软的布料,想到,母亲啊,你也是一个这样柔软的女人。你一辈子与人为善,朴实诚恳,待人热忱,乐观豁达,老天爷为什么要判给你一个残缺的儿子,然后又要夺走你的生命。

    想到这里,泪水再也止不住,我叠着母亲的衣服,在房间里嚎啕大哭。我嘴里喊着妈,想着以后,不知道这个字该向谁喊,我看着那便宜的运动服,想着这将成为母亲的遗物,我彻彻底底的哭了。

    赶到三门峡中心医院,强叔拿出了检查报告,确认胰腺癌无疑,这打碎了我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命运果然不会对我手下留情。

    走进病房,看见我的母亲,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人,盘腿坐在病床上,看到我,眼里涌动着一直被我忽略的欣喜,她安慰着我,没事,妈没事,会好的,声音突然就哽咽了,我转过身,把眼泪咽了下去,我不能在她面前崩溃,我必须笑着对她说,没事,会好的,会好的。

  上楼去见医生,他让我看了片子,胰腺癌已经扩散到肝脏和淋巴,晚期,没有手术的必要了,只能通过放化疗减少病人痛苦,而母亲,活不过半年,我强忍着泪水,压制着情绪,和医生了解情况,我说,我不祈求母亲能多活多久,这种病,多活一天都是折磨,我只想尽最大努力减少母亲的痛苦,她受了一辈子的罪,我希望她走的安顺。

    出了病房,泪水再也止不住,我顺着墙蹲下去,不住的哭,强叔的眼里也有泪水打转,我说,我想不通啊,我妈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得了这个病!为什么宿命要把厄运安排在一个早已向它屈服,只想平稳活着的人!

    用水龙头洗了把脸,我笑着走进病房,告诉母亲,医生说问题不大,只要调整心态,积极治疗,不会有事。母亲笑着说,我就知道不会有啥事,我的泪,又差点涌出来。

    下午,来探望的亲戚都走了,母亲说,她想出去洗个头,在病房一周没洗了。在外面,我一路拉着她的手,我已经十几年没拉过她的手了,我只想在最后这段时间,把那些羞于表达的爱,全部还给她,虽然我知道,这辈子,我怎么样都还不清了。

    母亲吹头发时,我站在理发店外,突然觉得她好美,我拿出手机偷偷拍下一张照片,我知道,母亲的美,早都耗尽在养我育我的琐碎生活里了,我只是想记录下最后的日子里,她的每一个样子,我只是想,在她走后,我有东西可以怀念她。

  我的母亲,她就要离开我了。

图片发自简书App

9月17日

    四点多就醒了,我和母亲对头睡在一张病床上,她身材矮小,倒也宽敞,我听到母亲那边窸窣作响,起身看到她掐着腰,知道她又犯疼了。我掉了个头,躺在她那边,母亲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像个孩子。我听着她的呼吸逐渐平稳,眼泪开始打转。

    母亲就那样靠在我的身上,就像我小时候靠着她一样。母亲老了,其实是小了。她病了,像个可怜的孩子。她背负的太多了,靠在我的身上,也卸不下来那顽固生长在她宿命里的悲苦。我感受着她的温度,想到再过不了多久,这个身体就会变得冰凉。

    天亮的时候,止疼药的效果彻底散去,母亲疼的厉害。她用头抵着床角,眉头紧锁,额头冒汗,我看着母亲的样子,忍不住又出去哭了一场,我不知道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她,为什么要折磨一个如此善良的女人,我洗了一把脸,回来坐在床边,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可我发现,我的力量根本传递不到她那里了,她紧锁的眉头就像刀子一样,狠狠扎在我的心上。

    吃了止疼药,母亲逐渐变得舒缓,她无力的蜷卧在床,像经过一场战争,被狠毒命运挫败,无助而无力,一触即碎。

    朋友知道了我的情况,给我转钱,我没收。他说,你太要强了,啥事都自己扛。我苦笑,我是要强,可是再要强,也争不过命。

      我的要强,遗传自我的母亲,她一辈子没为自己的事向别人低过头,每一次低头都是为了我。我的要强来自母亲的庇护,而她的要强,来自于要庇护我。

      中午,下楼给母亲买饭,我看着秋日的阳光漫开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院里,想着这个人间的悲喜,母亲再也感受不到了,眼泪再也止不住,一直往下淌,我走着哭着,没有母亲,也就再没有方向。

    下午,母亲单位的同事过来找她报账。看着她戴着眼镜批字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她好像痊愈了。在很多亲戚朋友眼里,她是一个女强人,在工作上决断果敢,雷厉风行,她是子妹几个的主心骨,也是家族事物的发言人,连舅舅都常说,母亲的脾气厉害得让他都害怕。而我知道,这是她穿上铠甲的样子,她穿上铠甲,是为了穿上围裙站在我面前时,给我更好的生活。我知道,她在外面多坚硬,也知道,她在我面前多柔软。

    而现在,她不再是个女战士了,她只是一个需要人保护的弱者, 她脆弱的就像命运浊浪里的漂萍,被推向一个冰冷的深渊,而我只能站在岸边,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远。

    我的母亲,再也没有意气风发的样子了。

图片发自简书App

9月18日

    母亲总是喜欢讲我小时候的事情,以前我总是不耐烦听,今天陪她在花园散步,她又讲了,我笑着听着,附和,狠狠得记着。我知道,那些我不在乎的记忆,都是她最宝贵的珍藏。

    “买的奶粉你怎么不喝,我记得你小时侯可爱喝了,妈年轻时在乳品厂上班那段,家里好多红星奶粉,你总爱拿手抓一把放嘴里干吃。”

    母亲说着,脸上泛起微笑,眼神飘向很远很远,好像看到了童年的我。我知道,在母亲眼里,我永远是个孩子。而最后的日子里,让我也把母亲当成孩子吧,哄着她,宠着她,这二十多年,我对她太不好了,总是不等她话说一半,就打断,现在想想,我的不耐烦,竟是那么残忍。

    好朋友专程跑来帮我,陪我回洛阳卖房子,去郑州找专家问诊。在车上,他一直试图劝我好好活着,他知道,我有求死的念头。他告诉我,挺过去,说不定你会越过越好的。我说,好不了了,母亲一走,我这辈子也就定性了,以后无论走到哪,都是个没人要的可怜娃。

    我不敢想母亲走后我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迈过那道坎。母亲太溺爱我了,我太依赖她了,一直以来,她就是我的天,可现在,天塌了。

    从小到大,我从没问别人借过钱,母亲总是叮嘱我,在外面别跟别人借钱,想要啥和她说,我知道,母亲要强,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跟人低头,不希望日子因为钱的事情受委屈。

    今天又向别人开口借钱了,虽然我知道,这个病到了晚期,已经不是钱能解决的,我只是想尽最大努力,在最后这段日子给她最好的,母亲享福太少了,我也太不争气了,没挣过大钱,没给她太好的日子,生活的重担永远在她肩上,得以让我走的轻盈,母亲走过的路上,留着一个一个被负重压出的深深脚印,这脚印跟到她走,成了我心里的窟窿。

    早上,母亲坐在床上吃葡萄,苦日子里出来的人,胃被艰难的生活养“刁”了,吃不了大鱼大肉,吃不了 西餐海鲜,除了糊涂面,酸菜豆面等朴素杂粮,就爱吃个葡萄,加上母亲小小的,胖胖的,我以前在心里默默给她取了个外号——葡萄妈妈。

  可是,万恶的癌症最终会让母亲越来越瘦,皮包骨头。我可爱的葡萄妈妈,正在命运的风化里逐渐脱水萎缩,最终嶙峋如一截枯木,我都不敢想象,她往后的样子。

    我的胖胖的,小小的葡萄妈妈,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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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9日

    今天早上到河南省肿瘤医院挂了专家号,医生看了两眼片子就直接说,没有手术条件,直接化疗,化疗也不一定有用。到了现在,每一个医生的每一次诊断,就像是一记残酷的审判,像大刀一样狠狠砍在我的心上。综合其他类似病人的情况,我知道,母亲没有任何可能了,命运没有留给我们一丝侥幸的出口。

    回到洛阳的家,我开始收拾东西。昨天找了中介来拍房子。看着一个陌生的人在家里转来转去,我的心里又难受起来。

    记得房子刚装修好时,母亲第一次过来,我看见她背着我,坐在阳台偷偷抹眼泪,我知道,母亲一定是在想,自己的儿子在洛阳,终于有个家了。这房子是母亲的心血,是她从勤俭的生活里一粒土,一粒沙省下来的,是她用自己的好日子,给我换来的一个温暖的窝。为了养育我,太多的优渥与雍华,惬意和自在从她的生命里剥离出来,留给母亲一个瘦骨嶙峋,平素清简的岁月。

    而我不得不卖掉它,母亲走了,我一个人住在她的血肉里,在一个无亲无故的异乡,除了徒增伤心,还有什么意义?纵然我知道,母亲走了,哪里对我都是异乡,我没了根,没了线,就这么在这个清冷的世间飘零,我没有家了,再也没有了。

    收拾冰箱时,冷藏柜里还剩着母亲给我包的一百多个饺子。那是她半个月前来洛阳时,给我做的,均匀的分成七八个小包装,放在冰箱里冻着。我不会做饭,母亲总是怕我吃不好,总想着变着花样给我做,以前每次回老家,她总是大包小包给我行李塞吃的,我总是不耐烦,说不要,不吃。

    母亲年纪大了以后,做饭有时过淡,有时过咸,每次给我做的饭,看我吃下第一口,她总是诚惶诚恐,害怕味道不好不得我意。我说咸了,她的脸上,就涌现出强烈的自责和气馁,嘴里嘟囔着,我现在真是啥都弄不成,老想着尽心给娃做点好吃的,这都做不好。这样的话,现在回想起来,真是锥心的疼,母亲啊,一辈子粗茶淡饭,自己基本没有对美食的欲望,吃对于她来说,紧紧是为了饱腹,可吃对于我,在她那里,却是天大的事。

    下午回到三门峡,见到母亲,突然觉得她的脸消瘦了很多。体重急速下降,是胰腺癌晚期病人的重要症状,刚做完穿刺的她还很虚弱,站都站不稳,我拿了钥匙,要先回灵宝,母亲扶着病房门框叮嘱我,我看着她虚弱的样子,转身又是一阵眼泪泛涌,我的母亲,就像狂风中的残烛,那样脆弱,可怜。而这狂风,谁也挡不住,它穿过我的身体,像千万根冰冷的钢针,扎在母亲的身体上,泄掉了她所有的生气,也穿的我满身窟窿。

    回到灵宝的家,恍如隔世。去年受伤后,我大部分时间在灵宝静养,在这里经历了由死到生的幽暗过程。今年回洛阳上班后,我已经8个月没有回来了,我看着窗明几净的家,好像看到母亲在家里打扫的身影,好像看到了那个手里活不能停,勤劳能干的母亲,那个健康的,有力的母亲,那个用一己之力把生活打点的美丽祥和的母亲,我的好母亲,她永远只能留在睹物思人的回忆里了,我永远失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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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0日

    等活检穿刺病理报告需要2天时间,母亲今天回灵宝洗澡,休息。在病房里一周没有洗澡,她很难受。

    母亲向来爱干净,印象中,她在家里永远是忙碌的,这擦擦,那扫扫,母亲的心,也和她对外在的要求一样,洁净清澈,她一辈子纯良简单,菩萨心肠,而这样的一个人,却得到了一个不匹配的命运,我连怨恨老天的力气都没有了。

    如果说去年受伤后,面对生命的作弄,我还有一争之力,要好好的活给母亲看,活给老天看,可这次,又一个更大的灾难砸在我的头上,我真的服软了,老天爷,我服软了,我争不过你,求你放过我母亲。

      下午在母亲单位,她的同事偷偷告诉我,要考虑母亲的后事了。我突然觉得,母亲的走,离我是那样近,我不敢想这些事情,我不想去准备,我总觉得母亲能挺过来,我总觉得母亲命不该此。

    我不敢想她躺在火化炉里冰冷的身体,我不敢想她会化作一堆寂灭无声的骨灰,我不敢想天人永隔中间,隔着的那么广阔无垠的虚界。这虚界是那么大,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妈妈的唠叨,我的思念,全都绞碎在这漫天漫地的气流里,消失在这茫茫的天地间,传递不过去。我不知道,我怎么在一个没有母亲的萧冷世间一个人活下去。

      母亲的同事聊天时感叹,好人没好命,他说,母亲这个人,一辈子都在付出,对这个付出,对那个付出,可那么多让她付出的人,回报给她的却是无穷无度的索取与不知感恩的背负。母亲的善良与柔软就像一座血淋淋的大桥,被冷漠的人情扔弃在凉薄的世间,被借她赶路的人狠狠践踏,流下的眼泪成了冷河,在她的心底瑟瑟流去。

      下午,洗完澡的母亲状态有些好转,她又闲不下来了,自己跑到单位伺弄的菜园里摘菜,我看她艰难的踩在泥土里,好像每一步都要摔倒,弯一个腰,似乎用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一颗一颗得拽着地里的小青菜,嘴里说着,咱自己种的菜没污染,回去给你做点。我没有阻止她,我知道,也许过不了多久,母亲连一颗菜都会拔不起来了。

    母亲是向往田园的,这个小城虽然没有大都市的浮乱繁杂,可人世喧嚣同样浸染了母亲几十年。今天,母亲躺在车后座上说,等老了,在农村大院子里种点花花草草,养点猫猫狗狗,多好。而母亲这个梦,这个朴素的谈不上欲望的愿景,再也实现不了了,因为她等不到老去那一天了。我的母亲,她连老去的资格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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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1日

    母亲坐在沙发上逗猫,边逗边和我说,这猫要是能变成你的孩子,妈的病立马就好了。

    我的愧疚和悔恨,从没有此刻这样强烈。母亲身体好时,我没能给她娶个媳妇,没能让她抱上孙子,没能让她享受天伦之乐。我没能过上一个平平淡淡,有妻有子的正常生活,还毁了自己的一根胳膊,我没有打点好自己,让母亲的心为我悬着,装不进肚里,我知道,母亲要走,最放不下的人,就是那个活得乱七八糟的儿子。

    母亲不求大富大贵,可我连最基本的幸福都没有给她。我是把母亲推向深渊的罪人,我的自以为是,不切实际,特立独行,不安天命,剥夺了母亲的晚年安顺,让她在一个不正常的轨道里越滑越远,而我没能给母亲的,再也给不了了。

    今天,母亲的身体状况又差了,大部分时间在床上卧着,吃的越来越少,吃完就吐,我看着母亲,弓着腰,蜷缩着,像一个干瘪的虾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我的心也被拧着,撕扯着,我真的无力了,我不知道怎样帮母亲缓解痛苦,我多想把这该死的病转移到我的身上,让母亲能穿着新买的运动服去跳广场舞,让她和楼下的邻居聊着天打麻将,我好想,好想那个健健康康的母亲。

    出去给母亲买药,我走在阳光刺眼的街上,看着缓慢行进的人,六神无主。这个世界马上就和母亲无关了,而现在,我感觉它已经和我无关了。我就像一个游魂,暴晒在支离破碎的人间,瘫成一张内里空空的干皮,摇摇晃晃,什么都无所谓了。

    晚上,母亲吃了点粥,在家里散步。我看着她佝偻的,消瘦的背影,好像看到她在慢慢的消失,消失在这个明亮简单的家里,消失在她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平淡岁月里,消失在我的生命里。我感觉另一端的光包裹着她,要把无力的,脆弱的她揉碎,融化,直到这房间里空空如也,好像母亲从没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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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2日

    母亲在家里情况越来越差,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吃了就吐,汗水把衣服全部浸透了。她说想回医院了,说守着医生,至少不遭罪。

    母亲受不了罪。她一辈子工作安逸,平平稳稳,没有大富大贵,但也不至于辛苦维生。没干过重体力活,没吃过身体上的苦头。所以,这次的病,对母亲的伤害尤其大,老天爷好像要把积蓄了几十年的磨难,一股脑全部灌进母亲娇弱的身体里,她就像狂风暴雨中一株小小的草,被千钧重的冷水打湿,打瘪,直到碎进泥里。

    下午到了医院,在病房楼下碰见一个十多年没见的老同学,他看着我满脖子和手臂上的刀口,又了解了母亲的情况后,满眼唏嘘。我知道,他也许在想,我怎么成了这样。

      是啊,十几年前,我也没有料到我会活成这个样子。去年的车祸,带走的不仅是一根完好的胳膊,还有一部分原来的我。我再也不是那个无所顾忌,自信洒脱,随性乐观的人了,我剥离了追求,热爱,向往,让生活变得清瘦,把欲望降到最低,从而让自己能在一种简素的日子里过活。

    我要为母亲活下去。我学会了一只手做饭,洗澡,剪指甲,穿衣,系鞋带,我适应了每天坐公交上下班,我单手打字的速度慢慢赶上了双手。我知道,别人看我,难免会有感叹和怜悯,母亲教会我的要强,让我所有事情都不去麻烦别人,我能够自己打理好自己,能够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出门,能够好好的完成自己的工作,我能够活得独立,有尊严,我慢慢补上了自己缺失的一部分,成了一个安顺活着的普通人。

    而母亲的病,就像一把无情的大锤,砸碎了我刚刚完成的艰难重塑。我再也没有力气缝合自己了,就这么碎在宿命的无穷重击里。我知道,这个十几年不见的老同学,看着我的眼里写着可怜,是啊,我认了,我认了,我就是可怜,我不争了,我就是个可怜人,不论以后走到哪,怎么活,我都摆脱不了一个可怜的命。

    启程去三门峡时,母亲在前面走着,我看她走在我每次离家的小路上,想起以前每次去外地上学,上班时,母亲总是攀在家里的窗口,看我的背影消失在小路上。而这似乎是我第一次从背后,看母亲走在这条路上,她的背影那么虚弱,那么佝偻,那么沉重,好像下一秒就要化散,消失。

    在这条路上,我走了,总会回来,母亲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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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3日

    母亲在医院,通过输液,打止疼针,状态有所好转,面色红润了,眉头舒展了,人也有劲了。虽然我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表象。作为所有癌症中最恶毒的胰腺癌,发展速度快,恶性度高,它不会给病人一丝暂缓的机会。癌细胞正在母亲的体内飞速的分裂,扩散,肆无忌惮的侵蚀着母亲的生机,直到把她吞噬。

    医生的治疗方案出来了,说考虑到母亲的身体,准备采用放疗和介入化疗结合的方法,而我咨询的省肿瘤医院专家和上海的医生都主张直接静脉化疗,这两种方案针对没有手术条件的胰腺癌晚期病人,有效率都极低,然而,这个连亿万富翁都战胜不了的病,降临到普通家庭头上,我能做的,只有一步一步的做出艰难的选择,尽管无论怎么选,都不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母亲的生命,就像手心里的一渺冷烟,我把拳头攥出血,也握不住,留不下。眼睁睁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慢慢消失,这消失的过程中她的每一次疼痛,每一滴眼泪,每一个苦楚的样子,都像一把带锯齿的刀子,一下一下把我凌迟,母亲走了,我会活成什么样子,我还会不会活下去,我不知道,我只能看着眼前,只敢看着眼前,把一辈子的生命,凝结在她最后在我身边的短暂日子里。

    晚饭后母亲在外面散步,我去买完日用品回来,看到她从停车场的暗处,一步步向我走来。我的心里一阵酸楚,按住眼泪翻涌,我迎过去牵住她的手。我们娘俩对生活,从没有野心,母亲对于生活的从容寡欲影响了我,我们都想做个有吃有喝的普通人,过个平平淡淡的小日子就够了。然而现在,就连这天底下最平凡的活法,我们都没资格拥有了。       

    下午,母亲打了止疼针,舒缓地躺在床上。这是她这些日子里,难得的清静时刻。我看着她安静的样子,就像狂风暴雨中摇摇欲碎的小船,终于找到了一个避风港,那港口的灯明明暗暗,就像母亲的生命之光,在强大的自然力量面,忽明忽灭。

    我的母亲,如果她熄灭了,我的世界,就再也不会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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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4日

    早上吃完饭,和母亲在医院散步,她看到外面楼房上的月嫂广告,笑着说,等明儿你媳妇快生时,妈就先去月嫂中心培训一个月,等培训出来了好好给你带孩子。

    我看着母亲的眼神,飘向很远很远,里面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她期待着我的胳膊痊愈,期待着我娶到一个合适的女人,期待着儿孙绕床的幸福晚年。她期待着穿越漫长幽暗的岁月,阳光涌进宿命黑暗的屏障,苦尽甘来,春暖花开。期待一个明媚的日子,让她卸下透皮肋骨的负重,轻盈从容的老去。

    而我的母亲,等不到那一天了。

    在楼道抽完烟回来,看到母亲捧着手机在掉眼泪,我以为她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惶恐无措。一问才知道,她在和一个老朋友聊天,这个老朋友因为被投资担保公司骗了钱,放弃了灵宝的一切,只身去南方打工。母亲怀念着他们的情谊,感叹着这个老友的辛劳,就哭了。

    我再没有遇过像母亲这样柔软的女人,一辈子的眼泪从来只为别人流,不为自己淌。她的心,善良的就像明亮的玻璃,干干净净得照着周围所有人,却也被人情的险恶,碰出一道道深深的裂痕。

    母亲没有因为不对等的付出与回报,放弃根植在灵魂深处的品性与美德。她依然选择傻傻的相信别人,帮助别人,借出去的钱要不回来,她说别人也有难处,帮过的人反口咬她,她也只是叹一口气,说自己看错了人。

    别人对母亲的坏,母亲总是归结于自己的傻。别人对母亲的一丁点好,在她心里总会变得越来越重,成了一份还不完的情,欠着,让她难安。

    去年我在上海住院,临床的一个父亲不会给孩子洗头,母亲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去帮忙,仔仔细细把那个孩子的头发洗得干干净净。大事母亲不告诉我,可就是这样的一件件小事,却潜移默化的滋养着我。

      我庆幸我有一个如此善良的母亲,她从来不教我怎么做事,却用自己明亮的心,照亮了我的人性,让我成为一个光明磊落的人。

    我的母亲,我的好母亲,为什么要遭到命运这样的对待?

    晚上,和母亲吃完饭散步。坐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我和她聊了2个小时。以前,10分钟就算我和母亲的长谈了,她的唠叨我总是听不进去,总是被我不耐烦的打断,而我似乎也从没在意过母亲欲言又止的脸上,那份害怕与失望。

    而现在,我恨不得把这辈子没说的事情,全都讲给母亲听。也恨不得一次听完她这辈子,那么多来不及讲给我的事。我讲着单位的趣事,母亲讲着她的往事。在母亲的讲述里,我好像回到一个泛黄的场景中,成为母亲年轻岁月的见证者。

    我看到二三十岁的母亲,马尾扎的高高的,不谙世事,却勤劳勇敢。我看到她在家里开的的老录像厅里忙碌着,擦着蒙尘的录像带,看到她在田间地头采访,蹲在谷子堆里和老农聊天,看到她在电台旧旧的办公室里,伏在茶色玻璃办公桌上审阅节目,在昏黄的色调里,我似乎穿越了母亲起伏的一生。

    母亲激荡峥嵘,青葱朴素,有笑有泪,有酸有苦的青春,就像琥珀,凝结在她的记忆里,凝结进我的记忆里。

    花园起了风,转眼,我看到清冷路灯下的母亲,头发散乱,皮肤松垮,在长椅上无力的坐着。年轻的模样像面具一样,被无情的现实摘下,她的灿烂芳华瞬间枯萎,留给我一个灰色的,生机细弱的老人。

    我的母亲,她曾经活得那样炙热辛勤,昂扬美丽。而现在,她甚至不能够体面的,和自己最好的岁月作别。

图片发自简书App

9月25日

    半夜,下起了大雨,我听着医院外面的水声,突然觉得世界清冷。从看护床上下来,我对头躺在母亲病床上,我想离她近一点。

    以后冷的时候,我就再也不能依靠她了。

    母亲听到动静,起身拉住我的手,黑暗中,她的眼里像有荧光闪动,母亲说:“妈可激动,晚上都睡不着,昨天听你说你的事情,感觉你终于走出来了,以后能好好生活了,这是最近这一段,对妈来说最好的消息了。”

    这个好消息,是我骗母亲的。

  我和前女友分分合合近十年,母亲的心也一直为我们的事悬着。她以为我迟迟不找对象,是因为走不出过去,为我的状态忧心。

      2014年底,我和前女友复合,母亲特意赶来,和我们跑遍了洛阳,看房子,买房子。虽然辛苦,可我知道,母亲心里高兴,这是她的儿子离组织家庭最近的一次,她似乎能够预见到自己的儿子在洛阳,和爱的人结婚生子,过上平顺的日子。

    可房子买了,我和前女友却又因为种种原因分开了,我又成了那个让母亲放不下心的,在外游荡的孩子。我总把感情想成自己的事情,而今我才意识到,我的感情在母亲那里,是一块心病。我的那些浮幻的向往,灵魂的诉求,是虚妄无度的火,炙烤着母亲,让她为我焦心。我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厌恶自己的矫情。

    我想让母亲安心,决定编织一个谎言。前天夜里和母亲聊天时,她问到我和前女友的近况,我告诉母亲,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怕谎话太满,我特意留了空间,告诉母亲,现在只是偶尔聊聊天,还没有说要复合,一切顺其自然吧。

      可就是这样,都足以让母亲激动的睡不着了。而事实上,从我去年住院,前女友来看我一次后,我们已经断了联系,两个人在两个轨迹里越走越远,不会再有半点牵连。残缺的我,也早也没有对爱情和婚姻的欲求了,我不愿把这样的自己摆在一个任人品评的位置上,承受不必要的质疑和权衡。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也能够照顾别人,但我不想让别人以为,这样的我,可能需要被照顾。我不愿成为别人的拖累,哪怕在他们的以为中。

    这是母亲教会我的要强,让我在一个独立的处境里,维护自己的尊严。

    这一段时间,我已经不止一次骗母亲了。我骗母亲单位形势好转,绩效工资恢复了。我骗她我和前女友又有了联系,我只是想用一个个她在余下的日子里来不及推敲的谎言,构筑起我往后的生活。这生活富足安顿,美好平淡,我想让母亲知道,她的儿子,可以好好生活,会好好活着。

    母亲为我牵肠挂肚一辈子,而最后,我也只能用撒谎,来让这个操心劳命的女人安心,让她舒缓。

    对不起,是我没把自己过好。

    下午,母亲单位的同事又找她来签字,我看着母亲戴着眼镜,坐在病床上,还关心着单位的大小事务。我知道,母亲没活够,无论是垫在命河底部的辛劳,困苦,还是短暂激涌的幸福,欢娱,母亲都舍不得。

    可这河床,这浪花,却不要母亲了,她的生机就像瀑布,一泻千里,坠进冰冷的深渊,过不了多久,就成了平静的死潭,我再也听不到,母亲流淌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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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6日

    母亲中午吃了一碗龙须面,看到她能吃下东西了,我好开心。母亲从来不吃大鱼大肉,补品更是点滴不进,我知道,她不是不想吃,是在长久的清简的日子里,胃也养成了朴素的习惯,直到现在,需要吃些好的进补时,却怎么也吃不进了。

    下午,两个在医院工作的老友来看我,十多年没见,再次相逢,他们有妻有子,幸福美满,而我却满身刀口,灰头土脸。坏掉的胳膊和病床上的母亲,彻底把我打到了生活的最底端。上学时曾幻想过的故友重逢,出人头地,意气风发的模样,被击溃绞灭,我无力的和他们聊着天,放软了那根在人前不论多难,都笔挺的脊梁,我累了,认输了,没力气装了,我就这么摊开了,暴露着自己最真实可怜的模样。

    二十八岁以前,我不识人生之苦。在母亲的庇护下,我成长的缓慢而快乐,没心没肺,自由散漫,不懂得承担责任,不知道生活的难。而宿命把一辈子的厄运凝结浓缩,一股脑灌注在这两年,劈头盖脸砸进我安适的日子里,我站不起来了,我只能跪着,跪在人前,跪在人后,跪在漫天漫地的狂风暴雨里,我不能够,也不想体面优秀,灿烂光彩的活着了。

    我想活给她看的那个人,要走了。

    晚上,我犹豫再三,还是给前女友发了短信,我告诉了她实情,请求她一起帮我骗骗母亲。在感情的世界里,我从不愿以弱者的姿态回头。能保留对往日的感怀,各自在渐行渐远的路上活得好看,是我一直以来的态度。可为了母亲,我真的没有资格再念顾自己虚渺的尊严,我只想让她和母亲聊聊,给母亲希望,让母亲放心。

    前女友很吃惊,她说这两年怎么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只能苦笑,这两年真的像一个漆黑的不透风的大铁盒,突兀的出现,把我和母亲关在里面,这大悲凌驾于任何一种世间人情,喜怒哀乐,形成一个冰冷暗沉的结界,让我和母亲离正常的世界越来越远,被孤掷在尘世之外。母亲走了,我也许一辈子会锁死在里面,走不回去,走不出来。

    命运判给母亲死刑,附带给我的,是更可怕的无期徒刑。

    前女友说她很愧疚,说如果大学时我们一路走到现在,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而我已经没有了重设生活的心绪,发生的已经发生,如果纠结于蝴蝶效应,那么人生中的任何一个选择和节点,都会带给我无尽的悔恨。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少悔恨,要承受,也要放在母亲走了以后,我要用最后一口气撑着,陪母亲走完最后一程。

    黑暗中,我听到母亲的啜泣声,过去看她,两眼泪花,她说前女友给她发短信了,我知道,母亲是高兴的哭了,她似乎又预见到儿子的美满未来,我的一丁点小事,投在母亲心里,就是巨石,让她心潮泛涌,情绪难平。

  我的母亲,就让我骗骗你吧,可气我真实的生活,不能让你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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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7日

    母亲今天第一次做海扶刀,因为要精准定位,她爬在冰冷的仪器上,不断按照医生的要求调整着姿势,我看着她在高高的台子上翻来覆去,心里一阵酸疼,母亲柔软的肉体,在硬邦邦的皮床上,显得那样无依脆弱,就像被扔在荒野的婴儿,用稚暖的细皮嫩肉,抵抗着刀风与针沙。半个多小时的治疗做完,母亲像经历了一场战争,被无情的机械抽走了所有精力。

    我和母亲坐在通道的椅子上,等待接下来的放疗。她无力的趴在我的腿上,闭眼休息,好像承受不住自己的身体。她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我的身上。我抱着她,感觉她是那样重,好像倾泻了命里承载的太多沉兀,又感觉她是那样轻,好像下一秒就要从我身边飘走。

    母亲一直以来,都是需要我的,都是依赖我的,只是到此刻,我才意识到。她难的时候,我没有抱过她。我难的时候,也不愿接受她的怀抱。母亲张开双臂却抱空的样子,就像一个汩汩流血的口子,扎在我的记忆里,到现在,我没机会补上,也不想让它结痂。

    晚上,打了止疼针,补了一下午觉的母亲状态有所好转,她安适的躺在床上玩手机,我看着母亲在柔和的床前灯下舒缓的样子,想着,如果她能凝固在此刻,再不去面对癌痛的侵袭与折磨,我愿意一辈子,都和她永驻在这里。手拉手去医院的食堂吃饭,陪着她在花园散步,坐在长椅上和她聊天,靠在床头看她睡觉。

    我多想,我们娘俩,就这么在时间和人世之外,平和缓慢的过下去,只要病魔别把母亲带走,我愿意用任何一种方式,陪她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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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8日

  晚上吃完饭,拉着母亲的手在医院散步,渐晚的天色里,病人们行走缓慢,没有声音,我和母亲边走边聊,好像在一片宁静的深潭底下走着,这是每天最幸福的时光,好像外面的世界和我们娘俩无关,好像我们能走进永远。

    母亲和我讲了很多她以前的事,我都默默的记着,好像认识了一个之前完全不了解的她。

    母亲没有未来了,我只能去过去找她,好让她能陪我久一点。

    母亲告诉我,她年轻时,还有过一段当乡村教师的经历,就在她出生的小山村。因为个子矮小,学生们都不怕她,她转身在黑板上写字时,总会遭受到不知从哪个方向飞来的粉笔袭击。

    后来,委屈的母亲离开村子,到了灵宝市,在乳品厂找到一份工作。每天在流水线包装山楂卷。热爱写作的她,总给本地的一些报纸投稿,渐渐的,在媒体圈,母亲有了一些名气,成了一名出色的通讯员。灵宝电视台组建时,她应招进台,成了这座小县城第一批女记者。

    在电视台的岁月,是母亲生命中最华彩的部分。母亲和我讲起这段精力时,眼睛里似乎都闪着光。

    母亲告诉我,她曾经和同事骑自行车几十公里,到偏僻的村子里,采访给主席送苹果的老果农。

    她曾经凭着一腔正气,赶到外省,为收成被当地霸凌哄抢的老乡伸张正义,在遭到围堵时,凛然不惧。

    在金矿上采访时,老板们给母亲塞金项链,金手镯,都被胆小又朴直的母亲拒绝了,唯一一个没能推掉的小金戒指,却让她忐忑至今。

    在母亲的讲述里,我仿佛看到她青春的光芒,那样耀眼,年轻的母亲站在一片金黄之中,披星戴月,风雨无阻,为了一腔炙热的职业理想,在信仰简单的年代,追逐着那一代人纯粹的梦想。

    我为我的母亲骄傲,她曾那样星芒夺目,而后为了孩子,为了生活收敛光彩,在琐碎的生活里,慢慢变得庸碌无华。我看母亲时,总是觉得她普通平凡,而现在我才意识到,母亲是放下了自己灼热的向往,脱下了一身峥嵘的华装,用一种温厚朴素,低进尘埃的姿态来养育我,亲近我。

    我的母亲,曾经那样璀璨过,如今却要黯淡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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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9日

    母亲越来越像一个孩子,提议的东西她不想吃,总是摇晃着小手,嘴里嘟囔着拒绝。晚上在阳台泡脚,她眼神放空撅着嘴,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母亲不再高大了,她不再是那个用全身的力量扛起生活的女英雄。她终于回归到一个女人该有的样子,娇柔,脆弱,需要人保护。可惜,让她卸下负担的,不是亲人的护庇宠爱,不是命运的温和善待,却是病魔,是病魔打断了母亲的坚硬脊梁。

    而作为儿子,我从没给过母亲足够的关爱,让她从对抗艰难人生的强硬姿态中解放出来,我没能撑起生活,给母亲一张温床,让她放软,直到现在,是宿命狠毒的最后一击,让她服了软。

    母亲的年华在黑暗的通道倒流,她成了最初那个需要被爱的孩子。来世,让母亲真的做我的孩子吧,让她狠狠糟蹋我的心,拖累我的命,就像我今生对她那样,让我耗尽一生的心力,来宠爱她,照顾她,因为今生,我再也没有偿还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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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30日

    母亲的状态变得很差,在医院做的放疗和海扶刀以及各种输液调理,在顽固霸道的病魔面前,不堪一击,甚至不能拖慢它的脚步,它大口蚕食着母亲的生机,让母亲摇摇欲坠。

    母亲的意志再坚强,也敌不过各种并发症的反复凌虐,她强迫自己吃饭,可吃下去的全部都吐了出来。

    每顿饭吃完,母亲都要弓着腰,扶着墙在厕所干呕,声音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全部吐出来,我在后面拍着母亲的脊背,心随着母亲的每一阵抽搐撕绞。

    我曾无数次想象过母亲的老去,最怕的就是她在晚年承受病痛。而现在,母亲还没老去,却承受着所有癌症中最痛苦的胰腺癌,我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而面对这种情况,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看着最爱的人受折磨,是比自己本身受折磨更煎熬的事情。

    我期盼的奇迹,可能不会出现了。我们娘俩身上,从没有出现过奇迹,这次也不例外。我们从不与命运为敌,也不奢求命运的礼物。我们只是安于天命,顺从活着的人,而命运却依然不放过我们。

    世上千千万万的人,我们不是大好人,却肯定不是大恶人,而这世上最残酷的惩罚,却毫不讲理的降临到我们头上。

    我已经无力去计较这是否公平,我已经认了命,服了软,承认了自己的可怜,我只想跪下来,求老天放过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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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日

    强叔来医院替我两天,我回灵宝洗澡洗衣服。得知母亲患病已经十多天了,我过得就像一个行尸走肉,病魔不仅抽走了母亲的生机,也抽走了我的灵魂,我没心思吃饭,洗漱,灰头土脸的凑合度日,母亲最后的这些日子撑着我,让我不倒下,可我只是能够做到不倒下,再也不能站直了。

    十月一号,举国欢庆,在大大的祖国里,我们这小小的一家,根本不值得被注意。这能让我们彻底消亡的大悲剧,在庞大的社会中,是那样渺小和不值一提。我们是被大气氛抛弃的人,不配和多数人共享情绪,这种悲苦的疏离直到母亲走后,也会一直陪着我,我失去的不仅是母亲,还有迎合与融入人群的欲望,这热闹的世界,再也和我无关了。

      回到灵宝的家,空空荡荡,就像心里被母亲填满的那部分,如今成了窟窿,清清冷冷的灌着风。以前不论在哪,每年十一长假我都会回家,以后,我就无家可回了。母亲没了,家没了,牵系我的唯一一根线断了,我会飘向哪里,我不知道,我不敢想,我以后,再也没有生活了,甚至活,都很难。

      我恨不得一小时给强叔打一个电话,了解母亲的情况。以前放假回家,我基本很少在母亲身边,很少在家里吃饭,天天忙着和朋友聚会玩耍,不曾考虑过,母亲也有好久没见我了,她也想和儿子多呆一会儿,而我留给母亲的,却只有半夜为我开门的那一瞬间。

      而现在,我舍不得离开母亲一步,因为我害怕,就是这一步,再回头,她就会离开我。我对母亲的在乎后知后觉,甚至滞后到她快要走的时候,我悔恨我荒废了那么多的时间,那些本该陪在她身边的时间。

    在母亲身体好时,我没能和她多出去转转,她每次提议和我去家门口的体育馆溜圈,总是被我随意拒绝。我没有陪她买过菜,没有陪她逛过街,没有看过她跳广场舞,没有坐在她的身边,看过她打麻将,而现在,母亲哪也去不了了,我才回到她的身边。

    我的母亲,她的儿子只带给她无穷无尽的担心和忧虑,却没给过她应有的陪伴。母亲的生活里,一直空缺了一大部分,这本该由我来填的部分,成了她孤独岁月里再也补不上的黑洞,直到现在,它吸扯着我,把母亲的孤单和遗憾,化成我的悔恨和自责,就像无处可躲的冷利气流,把我绞碎。

    对不起,母亲,儿子走的太远,走的太久了。对不起,母亲,儿子回来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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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日

  屋里到处都是母亲的影子。

  我看见她在厨房做饭,系着围裙,穿着浅粉色睡衣,背影胖胖的,棉棉的。

    我看见她弯着腰仔仔细细的拖地,有力而干练。

    我看见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吐槽着唱歌歇斯底里的明星。

    我看见她在卧室里侧躺着熟睡,呼吸平稳,状态安详。

    母亲的样子,她美丽而健康的样子,驻留在这间屋子里,我一呼吸,就能闻到她的味道,这味道温暖朴素,让人安心,这味道淡淡的,却又深深的,陪了我几十年。母亲走了以后,她的味道会慢慢散去,直到这屋子里只剩下中立的空气。

    我给母亲发微信,告诉她好好治疗,儿子陪你一起。母亲说,我是她治病的动力。我的眼泪又止不住了。母亲一辈子,所有的坚强和努力,都是为了我,到现在,她积极治疗,强迫自己吃饭,每天打五六针,输七八个小时的液体,她接受着这些折磨,都是为了能够赶快好起来照顾我。

    母亲的心里没有自己,我把她心里占满了,把她挤的没有位置。而我占着她的心,却从不曾走进,就让那个地方为我空着。

    我总能看到母亲落落的站在回忆里,胸前有个大窟窿,风灌过来,扑在我的脸上,告诉我,我没有好好陪过她,让她那样孤凉,寂寞。

    我对不起我的母亲,更让我绞痛的是,我亏欠她的前半辈子,她没有后半辈子让我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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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3日

    下午从灵宝赶到医院,推开病房的门,看到母亲卧在病床上休息。只两天没见她,却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母亲看到我回来,坐起了身子,向我伸出手,我迎上去把她的手握住,她又瘦了,脸色苍白,皮肤松垮,癌细胞每一秒都在肆意侵略,只两天时间,母亲又憔悴了许多。

    我摩挲着母体粗糙又温暖的手,真希望她体内的癌毒,能通过手的接触,全部转移到我的身上,真希望吸走她身体里沉痛的负重,真希望把我的生机全部传导给她,可是,我把母亲攥在手里,却依然无力的感觉到,她离我越来越远,这手的桥梁就像海市蜃楼,搭在那里,却过不了人,直到两岸永绝。

    我的心里压了一做遮云蔽日的大山,这山阻隔了所有的光,把我压趴在无尽的黑暗与潮湿里。我不想诉说这一切,也听不了别人的安慰,就这么一个人,在人世底下深埋的炼狱里煎熬。

    老朋友发来一张截图,是我们以前的聊天记录,我看着自己曾经发的话,尽是些肆意的玩笑,轻松的调侃。

    我真怀念曾经的自己。那个自己,从去年出事故后,就永远离开了。我再也没有发自心底的自信与快乐,再也不能恣意随性,潇洒无忌的活着。

    朋友发信息告诉我,让我挺住。我说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太大了,大到我承受不了,她说,知道我情况的人,都觉得我太难了。但她自从我出事后,从没有用别的眼光看我,一直觉得我和从前一样,该打闹打闹,该玩笑玩笑。

    我不一样的部分,全留给了独处难眠的夜晚,一个人自照。去年的事故,让我左臂失去了行动能力,随之而来的,还有永不间断的幻肢神经痛,就像麻密的蚁噬,电击,针扎,24小时伴随着我。不仅如此,我的小臂和手,每天还会爆发五六次剧痛,如同胳膊里有无数把锯齿,狠狠的拉割着肌肉组织。在外面,每一次疼痛爆发,我都把头垂得很低很低,我不想让人看到我痛楚的模样。

    在家里一个人时,我用牙叼着晾衣服,系鞋带,用脚踩着指甲刀剪指甲,用别人两倍的时间穿衣服,做大小事。我知道,我活得很难看。可这难看,我只留给自己,出了门,我穿戴整齐,干干净净,把坏胳膊放进衣兜,我努力工作,参加聚会,接受别人的玩笑,用自嘲掩盖悲凄。

    我承认自己的坚强,可这坚强,我不愿让别人知道。坚强,本就是一个带有悲剧属性的词,它积极的表象背后,总带有凄凉与可怜的色彩。被命运善待,幸福活着的人,从来不用坚强。我们说一个人坚强,证明他活得很难。我确实活得难,却只难给自己看,我用尽力气,只不过想在人前,做一个轻松生活的正常人。母亲的教育,带给我极强的自尊心,这自尊心对我来说,比坚强更重要。

      而现在,我妥协了,我真的妥协了。我就是这样,再努力也没法冲破苦难的漩涡。我告诉朋友,这两年的事情,已经不能说是倒霉了,这是宿命。只有宿命才能带来这么大的悲剧,它关乎生死,却无力回天。

    我和我的母亲,都曾活得那样轻,如今,却活得这么重。我们深陷在这泥沼,苦苦挣扎,我们不曾奢望活在云上,可现在,连活在地上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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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4日

    中午下楼给母亲买饭,回到病房,看到她在被窝里哭泣。我赶紧跑到她身边,问她怎么了。母亲啜泣着说,这病这么长时间都治不好,不想治了。

    我用下巴抵着母亲的头,手揉着她的头发,用谎言安慰着她。我告诉母亲,医生一开始都说了,这病是场持久战,我们要有耐心,儿子在这里陪着你。说着说着,我的眼泪也下来了,我这辈子,最看不了母亲受苦,这比苦难在发生在我身上难受几百倍。这是母亲在医院近一个月来,第一次流露出消极情绪,我知道,再乐观的人,面对这暗不见天日的景况,面对摆脱不了的病症纠缠,都会一点点被耗干,直到绝灭所有自我宽慰,保持希望的能力。

    中午的时候,母亲爆发了一阵剧痛,她用力着吸着凉气,嘴里发出痛苦的呢喃。我坐在床边看着母亲,她蜷缩成一团,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把全身的力量都透支,去抵抗着癌痛的侵袭。我想伸出胳膊抱住她,都怕这轻轻的接触会加剧她的疼痛。

    癌痛就像一个破不开的庞大熔炉,母亲被丢弃在里面忍受着炙烤,这火焰从皮到骨,灼刺着五脏六腑,把母亲的坚韧与豁达全部烧成灰烬,给我留下一个被苦痛彻底击败,龟裂的破碎的快要湮灭的灰色老人。

    下午,好转一些的母亲和同病房的病人聊天,她说,自己从上学到上班,一直安安顺顺,身体没出过大毛病,从没遭过这么大的罪,说着说着,母亲又哭了。

    母亲就像个孩子,她柔软娇弱,一辈子劳心,却没怎么受过皮肉苦。这突如其来的折磨,把婴儿般的母亲扔进了钢筋铁骨都难以扛受的酷刑中,她的细皮嫩肉,暴露在这漫天沙暴中,而这场比天灾更可怕的厄运,目的不是要历练她,而是要把她的生命,残虐殆尽。

    我的母亲,我已经不敢奢望奇迹的发生了。只是老天,你已经要带走她了,就别让她再受难了,你已经剥夺了她的生命,就求你留给她一段安详的最后时光吧,不能把所有的苦,都扔给一个人受。

    翻朋友圈才想起今天是中秋节,万家灯火里,人们都在欢喜团圆,而这世间的温暖,我和母亲是融不进去了,我们娘俩就守在这冷清的病房里,这也许是我们的最后一个中秋节了,以后这个节日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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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5日

    母亲的疼痛越来越频繁,每次爆发性剧痛时,听着她的喘息声,看着她痛苦的脸,我就像被利刃一刀一刀剜着。

    我甚至都想逃离她身边,因为无能的我无法缓解她的痛,母亲身边似乎形成了一个气场,把我包裹在里面,用连心的苦楚将我绞碎,我被母亲受的折磨死死闷着,喘不过气,叫不出声,她疼的每一下,都在我心上戳出一个窟窿。

    我第一次因为这两年的灾难怨恨老天。去年的事故,也许我有错,但是错不至此。我喜欢喝酒,但从不酗酒,也不任着酒兴肆意妄为。大部分时间,我都是最后送朋友回家的那个人。我恪守底线,保持理性,稳当生活,认真的对待生命,如果老天要给我教训,真的不至于,在偶尔的一次失控中,毁掉我一根胳膊。

    即便这警告来得太过沉重,我也认了,有的坎,我可以翻过去,哪怕付出的代价是牺牲自己的一个部分,我也可以凑合前行。

    可母亲这道坎,我翻不过去,释怀不了。母亲一生活得小心踏实,为人博爱温厚,周边的人几乎都受过她的帮助,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可是老天为什么要把这世间最难捱的苦难灌进她的身体里。

    如果冥冥中真的有天平衡量人的德行与品质,如果好人真的有好报,那么,母亲的灾苦又作何解释?如果命运的审判和裁决是如此无理而歹毒,那么,我不会再对它有任何敬重。

    母亲一辈子输出的善意,付出的热忱,却换来老天恶狠狠的报复。这天地间真的没有一个因果,来庇佑与温暖一个好人,反而却用最无端的残虐,来否定母亲一辈子坚守的纯良人性。

    如果是这样,那么做好人又何必呢?母亲受的难,会彻底摧毁我的性格,因为我找不到支撑自己善待世界的理由。母亲的言传身教,让我不至于去做一个坏人,但是,我再也不会是一个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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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6日

    朋友一家三口来医院看母亲,母亲看着朋友可爱的孩子,死寂的眼神里好像焕发出光彩,脸上也露出难得的笑容。

    看着母亲逗着孩子,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母亲曾多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孙子啊,从前,她天天想,日日盼,每次见到我都唠叨,后来,我的不耐烦与毫无进展的生活状态,让母亲在这件事上变得沉默,她把火热的希冀压在心底,心里暗暗渴望着自己的儿子有美满的家庭,渴望着能帮我带带孩子。

    母亲对小孩的爱溢于言表,她看到谁家的孩子都欣喜疼惜,我知道,母亲是用这本该赋予自己儿孙的感情,弥补自己在长久的日子里落空的期盼。

    我是怎么样都来不及还了,我把自己过成这个样子,最对不起的人,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母亲。

    晚上,微信群里收到另一个好朋友的信息,是他结婚的事务安排。为他高兴的同时,我又感到自己的凄悲。

    我曾幻想过自己的婚礼,朋友成群,高堂上座,脑海中也闪现过狐朋狗友们闹新郎的景象。而这两年对我的剥夺,让我再没有对婚姻的欲望。仪式的高台上没有我的母亲,我也无法用双手为新娘戴上戒指,这种人生的幸福和我再没有半点相关。

    我会在一个不正常的轨迹里越滑越远,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疏离得看着这个尘世上演的千万种幸福,彻底被这个世界的人间烟火,平淡温情抛弃,我再也无法融入,也不想融入。

    母亲一走,我就和这个世界无关了。我找不到谁能拉我回来,连着我和这个人间的唯一的一根线,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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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7日

    今天,家里的许多亲戚来看望母亲,母亲这段时间,但凡见到来看她的人,都会涌出泪水。不知是不是察觉到病情的严重,想着这一面,或许会是最后一面。她对人世的留恋,对人的留恋,对自己在这个大大的世间小小的生活的留恋,那么多,而高高在上的命运却一点都不留恋她,如此决然的要把她送走。

    我和姨背着母亲商量她的后事,她埋在哪这个问题,我不愿去触碰,却始终要面对。母亲和生父离婚多年,不可能埋到夫家,母亲的生母从小把母亲过继给自己的亲妹妹,也就是我一直唤的舅奶,而舅奶已经离世多年,嫁出的女儿不埋回家,是我们这里的习俗。我姨说,不行就埋到她家地里,至少是母亲出生的村子,以后,家人去看她了,也方便。

    母亲一生凄楚流离,被生母送走,直到死后,才又回到她出生的地方。

    宿命的戏剧性,发生在母亲的身上,更像一个戏谑的悲剧,她的一生被放逐在外,从未得到过乡土的滋养庇护,而如今,却要被埋到一个从未认可过她的故乡。

    而想到我的温热的母亲,将会变成一堆冰凉的,高高的黄土,想到我们以后将天人永隔,我的泪又止不住了。我好像看到母亲的坟堆,孤零零的在村子荒凉的菜地里,一年四季,雨雪风霜覆盖在上面,她会不会冷,会不会饿,她的心事说不出,我也听不见。我的热乎乎的母亲,就要成为一座静默冷寂的坟。

    晚上,打过止疼针的母亲状态好转,她又闲不住的去自己打水,洗漱。她把脸洗的干干净净的,头发扎的高高的,坐在床头。母亲爱美,爱干净,这病不仅折磨着她的肉体,也考验着她的尊严。每天困顿消沉,萎靡不振的闷在死气沉沉的病房,对母亲来说,就像是一种状态上的侮辱。

    我看着母亲坐在哪里,马尾高挑,面容柔美,我的母亲,她是那样年轻,那样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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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8日

    换了奥施康定止痛药后,母亲的癌痛爆发的没有那么频繁了,早晚8点口服药片,中间只用加一针吗啡注射,状态平稳许多。今天也没有亲戚朋友来看她,我们娘俩就这么平静的呆在病房,如果在这里,母亲一直能保持现况,我真想余生都和她活在这小小的病房里。

    我离开母亲的日子太长了,从初中就开始住校,一直到去外地上大学,工作。十几年了,在那么长的日子里,不敢想象她一个人在家是怎么过的。

    我多希望人生改写,让我存着如今的记忆回到以前,我一定收起自己年少轻狂的报复,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我就乖乖的在母亲身边,静静的过,长大成人,找一份平凡无奇的工作,每天都回家吃饭,晚上陪她散步,偶尔陪她出去旅游。

    直到母亲要走了,我才进一步感觉到,我以往对生活的追求是多么无聊而浮夸。所谓的职业理想和人生荣耀,和生命的陪伴比起来,可笑的不值一提。

    我在工作中算不上拔尖,但对得起自己的岗位,也曾享受过荣誉带来的快感,也曾有过争名逐利的欲望。我搏风击浪时,想着要成为母亲的骄傲,却以这样的名义,让她忍受了那么漫长的孤独。而一直以来在母亲眼里,儿子不论优秀与否,都是她的骄傲。

    我在县电视台时,母亲骄傲我是大学招聘时为数不多被选去的。我回到老家交警队混日子,文章上了市里的小报纸,母亲骄傲我会搞宣传。我被安排进她的系统工作,母亲骄傲我踏实稳重。我通过比赛进入电台,母亲骄傲我能写能播,是个多面手。

    我的平凡被母亲的宠爱点缀上了宝石,在她眼里熠熠生辉。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真的太黯淡,太普通,就是大部分按部就班,平顺活着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可在这人群之中,母亲一眼就能看到我。

    如果人生能够重来,我哪也不去,什么也不争,我就在母亲的身边,好好活着。我知道,她一事无成的儿子,照样是她的骄傲,就让我一事无成的陪伴在她身边,只有好好陪伴我的母亲,才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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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9日

    强叔今天来给母亲送衣服,母亲起身后,她倾着身子给母亲捏肩,捶背,坐在对头给母亲揉腿,我看着这景象,心中感慨万千。

    母亲一生感情不顺遂,遇到的男人不是骗她,就是负她,没有扛起家庭的能力与责任,母亲扛着一片天,扛得久了,肩膀越来越硬,身体越来越直,成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女强人。

    母亲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一个人,能让她柔软下来,所有和她走过一段路程的人,都在无度的从她身上索取。母亲活得独立而强硬,在她看似强势的命程深处,埋葬着一个正常女人的脆弱和对温暖的渴求。母亲没有得到过应有的保护,她的内心在长久的孤独奋战里结了茧,凝成铠甲,无坚不摧,却又瑟瑟可怜。

    直到在晚年,她遇到了强叔。这个男人曾事业有成,却遭逢挫折,大起大落的人生凝炼了他坚韧,隐忍的性格。他不善言谈,却内心火热,他粗凛刚直,却温柔腼腆。

    第一次,母亲身边陪伴的人,有了一个男人该有的样子。母亲前两年动小手术,强叔抱着娇小的母亲跑上跑下,伺候她吃喝拉撒,我去年四次住院手术,他把我当亲儿子一样照顾。平时的生活里,他对母亲满是放任宠溺。母亲是个知识分子,总嘲笑强叔没文化,每当强叔用错话,她总是不给情面的揶揄强叔,强叔也总是嘿嘿一笑,任由母亲调侃他。

    两个老人,在经历了人生的风霜雨雪后,能遇到彼此,怀着一辈子不相干的故事与酸甜苦辣,包容过去,看淡未来,不办手续,不去约束,相互陪伴和依靠,我一度觉得这是无常的命运,在人生的秋季,馈赠他们的一个温和淡暖的时节,可是,这个时节却那么短暂。冬天来的那么快,漫天寒雪猝不及防,无情的砸垮了我们这平淡生活的小小屋檐。

    中午,我叫了外卖,我们一家人支起病房里的小方桌,围在一起吃饭。这大悲苦里的小温馨,稍微缓和了我这段时间的压抑。我只是觉得,这幸福来的太晚,走的太快。我们并不追求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就是几个家常菜,一家人能有个小小的屋子,安静的吃,淡淡的过。这点愿景甚至都不用向老天索求,这是人来一世最基本,最底线的过活方式,然而连这种活法,我们都要被剥夺。

    因为止痛药的副作用,母亲沉睡迷糊了一下午,吃过晚饭,清醒的她又闲不住了,在病房转悠,嚷嚷着要给临床蒸鸡蛋吃。母亲在这小小的病房里,依然散播着她的热心,别人送来的水果、罐头,点心,她急着给大家都分分,我们带到病房的榨汁机,她热情的要帮大家榨果汁喝,外卖点的一些小菜,她也想给别人碗里拨点让尝尝,和临床病人聊天,听到人家的惨遇,她哭的比对方都厉害。

    我的母亲,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这能把人湮灭的可怕癌魔,却一点都没有染脏她的闪亮人性,她在阴仄的冰窖里闪着光,让儿子温暖,让儿子骄傲,让儿子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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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0日

    天气骤凉,强叔来医院替我两天,我回洛阳拿衣服。

    推开多日未进的家门,没有猫迎过来撒娇,母亲买的花死的死,枯的枯,屋子里冷冷清清,生活的荒败残凉全部映照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母亲不在,哪里都了无生气。

    洛阳好朋友知道我回来了,开着车陪我提取公积金,面签信用卡,我以前不懂得来钱之道,对物质也没有过大的欲望,总觉得钱够花就行,有吃有喝就好,从没有借过别人钱,甚至信用卡都没用过,我不喜欢欠的感觉,哪怕是欠银行的,总觉得欠着过日子理亏。

    母亲确诊后,我四处找钱,我知道,到了晚期,这个病根本不是钱能解决的,我只是在面对这大风暴时太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好像手里攥够钱,就攥着希望和生机,因为我真的没有其他的可以倚仗了,奇迹太飘渺,上天太无情,我真的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什么可以拯救我的母亲。

    晚上,朋友说好久没见,想请我一起吃个饭。我现在的状态,真的没有心思参加任何饭局,哪怕是和自己的好友。我提不起情绪聊天谈笑,也怕自己的丧气影响别人的心情,我觉得现在的我,和所有的热闹毫不相融,我只想一个人呆着,承受这一切。

    拗不过朋友的热情与关心,我还是去了。酒过三旬,一个朋友哭着对我说,他希望母亲走后,我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他借我的钱,要我用20年慢慢还清。

    朋友从我死起沉沉的状态中,看出了我的某些念头。借着酒劲,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我知道,所谓的用20年还账,只是他挽留我留在这个世界的一个方式,而在生活冰冷的重压之下,朋友们单纯的帮助与关心,留恋和不舍,都让我觉得温暖,可是,我只能回答他,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母亲走的那天还没来,我不知道一旦发生,会对我造成怎样的冲击和影响,活不活得下去,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个未知数。

    这段时间,我只能努力的说服自己活着,设想母体走后,我怎样才能活下去后,或者在洛阳继续过着萧索凉薄的日子,或者回灵宝,在离母亲最近的地方苟且余生,或者卖了房子去南方流浪,彻底脱离29岁以前的一切,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未来充满了浓郁的悲哀和迷惘,母亲是线,牵着我也放着我,母亲是梁,撑着我也护着我,母亲是灯,照着我也引着我,母亲走了,我就瞎了眼,在这垮塌的天地间无主飘零,以后会怎么样,我想不到,也不敢想。

    回到家,推开冰冷的厨房,我仿佛又想起到房子刚装修好时,母亲在灶台前做饭的情景。那时房子里没什么家具,只有一张餐桌,几只凳子,一张床,可母亲炒菜的油烟气一起来,锅铲交碰铛铛作响,我就闻到了家的味道,听到了家的声音,哪怕房子里空空如也,心却被填的满满当当。

    而现在,家具都摆满了,家却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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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1日

    一大早去提取了公积金,然后在家里混混沌沌呆了一整天。

    我看着这个家里的一切,从看房,买房,装修,凝聚着我和母亲的那么多心血,这里也是我们对未来向往的一方小小映射。我经过了叛逆沉沦期,母亲也度过了生命中最难的日子,本以为生活会越来越好,黎明刚刚透来一点微光,却又被永恒的黑暗死死笼罩压制。

    世间那么多人,都有自己过活的方式,有大难也必有小福,这是冥冥中宿命的平衡。可为什么母亲却被扔在这平衡之外,辛辛苦苦养育了我几十年,遇过了错的人,受过了人心苦,命运在该还她时不还,反而变本加厉的来折磨她,直到她再没有命来等待一个春暖花开,再也没有机会向老天索要欠她的幸福。

    我们不要这平衡了,我们不要这不公宿命该我们的福报。我只求能让我母亲活着,哪怕我们潦草度日,哪怕我们困顿余生,我只想她还能在这个世界,她还能在我的身边。

    外面雨水淅沥,屋里冷静凄清。我看着这静默的房间,想起刚入住时,虽然家具齐全,却始终生冷硬寂。母亲背着大包小包过来,不够洋气的进门垫,简单的锅碗瓢盆,朴素的被子褥子,马桶垫,老扫帚,烧水壶,枕头芯儿,她用只有母亲能想到的琐碎,用老一辈人无华的心思,把冰冷的房子布置成了一个有烟火气的家。

    我看着阳台的吊篮,想起母亲娇小的蜷卧在里面晒太阳的日子,那个冬天的阳光是那么明媚,那么温暖,我好想回到那个时刻,定格在那,和母亲静静的沐浴在暖洋洋的光里,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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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2日

    今天从洛阳赶到三门峡,回到母亲身边。

    母亲的状态好转许多,不怎么疼了,能换着样吃些东西了,不知道是换了止疼药的原因,还是做的治疗有了些效果。看着母亲有了精神,体征趋向正常,我甚至有一种错觉,也许奇迹真的会眷顾我们,也许这一难真的会过去,母亲能好好的活上几年,几十年。

    本来准备今天给母亲进行介入化疗,由于血检结果显示白蛋白和血小板指数低,为了保险起见,医生决定先调整身体,把指标升上去,在身体状态更好的条件下治疗。我们遵从医生的决定,母亲的生命在这个时刻,经不起一点风险,我们不妥协,但也不冒进。

    关于母亲的治疗,有人问过我,为什么不去外地更好的医院,而只在本地三甲,好像去的越远,医院越好,就越尽心。

    这是我的母亲,亲生母亲,她的情况,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更揪心。得知母亲患病以来,我几乎天天泡在互联网以及治疗群中,问遍了省里和上海的顶尖医院,胰腺癌晚期,在肝转和淋巴转的前提下,没有任何手术的可能。而其余的方案,只能尽可能的延长生命和较少患者痛苦,而这两种目的往往是冲突的。

    癌症的治疗,是两伤的,而且放化疗的有效率,对于有癌中之王的胰腺癌来说非常低,在一个低有效率的前提下,是否要冒着病人被副作用折磨的风险去搏,这不是一个单纯的赌注那么简单,这压上的的是母亲的命和仅有的那么点生活质量。怎么选,都是错。而在化疗方案和药物全国统一的情况下,让母亲离家近一些,至少不会让她最后的日子飘零在外,无依无存。

    我依然选择用上所有能用的治疗,放疗,化疗循序渐进,先用局部控制减轻疼痛,并调理好身体,再用最好的状态静脉化疗,进行最后一搏。

    母亲对病情不清楚,强叔这方面也懂的少,选择的压力全部落在我的身上,我怎么做都不是救母亲的那个人,甚至有可能是把她送向深渊的推手,但我不能犹豫,不能后悔,我必须在一个个看似错误的选择背后,尽可能的让母亲能够安度这最后的日子,甚至谋求一线生机。

    下午,临床的奶奶坐在床头哭,说不想治了。母亲起身安慰她,说,你还有孩子,要好好活着。对别人的安慰里,浸透着母亲坚持了大半辈子的念头,活,是为了孩子。母亲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如今我独立了,母亲该为自己活一活了,却再没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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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3日

    陪母亲做完海扶刀,我们坐在走廊,等待接下来的放疗。母亲双手握着我的手,摩挲着,和我聊天。

    她讲到去年出事故的时候,我在icu里的前三天,她不知道吃,不知道喝,精神恍惚,六神无主,直到第四天,她瘫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看到对面有个陌生人,冲了一杯香飘飘奶茶,那香味飘进母亲鼻子里,她像没有魂魄的过黄泉的亡灵,被牵引着过去,拿起杯子就要喝。

    强叔过来,赶紧和那个陌生人道歉,下楼给那人又买了一杯。

    母亲讲起这事时,脸上有不好意思的微笑,而我却看到了当时她为我承受的折磨与煎熬。我抽走了母亲的魂儿,就像现在她抽走我的一样。

      说话间,母亲告诉我,她突然又想喝香飘飘了,做完治疗,她自己回病房,我到门口买了奶茶回来,给母亲冲好。我看着她双手捧着热气疼疼的奶茶,我知道,母亲怀念的并不是奶茶的味道,而是当时在病房门口,知道我生命无忧时的心情。这味道成为一个记忆的凭藉,在当时唤醒了游离无存的母亲,并把她的以后和那一刻紧紧联结。母亲喜欢上了奶茶,因为那味道伴随着儿子的苏醒。

    我高中后就没有再叛逆过了,一直觉得自己就算没有大的出息,但至少不能再惹母亲生气和伤心。我也在硬倔和内敛的性格允许的范围内,偶尔表达着我对母亲的关怀与爱。

    母亲逢人就说她有个孝顺儿子,我知道,我做的甚至远远不及一个普通子女该做的,但人世间的情就是这样,母亲对我那么大的爱,在我这里总会变得很小很小,小得成了空气,甚至感受不到,我给母亲的一点点回馈,在她那里都会变得很大很大,大得成了勋章,让她光荣很久,让她到处炫耀。

    而去年的事故,却彻底湮没了我对母亲的所有回报,无论是以前的,或是在以后。这场天降横祸,我没怨过自己,因为我一直是一个克制的人,从不游戏生活,我唯一愧疚的,就是我的母亲。

    这场大灾难,导致我左臂失去正常行动能力。但我从没有为此哭过,一直在冷静的盘算治疗,自杀,或者怎么换种方式让自己活下去。唯一的一次哭泣,是在第二次去上海手术时。

    早上出发前,母亲坐在我的床头和我聊天。我告诉她,我不想去了,不想花钱,也不想受这个折腾,母亲哽咽着说,你不治了妈怎么办?我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我嚎啕大哭,说,我以后没法让你骄傲了,你以后病了,我都没法给你端饭,没法伺候你。

    我再也不能成为母亲的骄傲了。刚出事时在洛阳住院,母亲哭着对来看我的朋友说,我好好的儿子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懂事以来做的所有事情,就是为了不让自己过得太糟,能让母亲为我骄傲。而一次事故,我不仅毁了那个让母亲骄傲的完完好好的儿子,还让她为我操碎了心,她以后老了不能自理,我甚至都没有能力好好照顾她。

    在这个世上,我们用尽了力气,只是想过上一个不亏欠,不愧心的日子。能爱能被爱,有恩能报恩。

    而现在,这一切都被剥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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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4日

    同病房的两个病人今天都出院,临床的阿姨背着包和母亲告别,叮嘱母亲要好好治疗。

    我知道,母亲在为他们高兴的同时,也在为自己忧心。她不知道这个病要治到什么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出这个小小的病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到明亮的家。长久的治疗在一点点消耗着母亲对生活的热爱和向往,疼痛让她依赖病房,时间让她习惯病房,生活的丰富色彩从她生命里剥离,留给她一个凉寂肃漠的灰色空间。

    母亲最后的日子,不该这样,却只能这样。我也曾想过放弃治疗,带她去外面的世界转转,看她这辈子没看过的风景,吃她勤俭岁月里舍不得吃的大餐,可是,各种难捱的并发症就像沉重的镣铐,把母亲死死地锁在原地,舌尖与胃的清朴习惯,让任何的美食从心理生理上与她绝缘。母亲没有享福的机会了,再也没有了。

    最近这些天,母亲的食欲好转,却变得有些挑嘴。想吃什么总是三分钟热度,突然想喝果汁了,榨给她,总是两口就不喝了,吃饺子只吃馅,吃包子只吃皮,熬的五红汤,今天还说味道不错,明天却一口都不想喝了,有时突然想吃什么,我赶紧买回来,她却动了两口就不吃了。

    疾病的折磨让母亲学会了任性,我真希望她更任性一些,来让我能付出更多的殷勤与宠爱去对待她。母亲为了生活,克制谨慎了一辈子,按部就班,勤勤恳恳,五谷杂粮总是凉了热,热了吃,她过的太苦太节制,直到庸碌成了习惯,忘记一个人,一个女人该有的洒脱与自在。

    最后的日子,我想让母亲脱下这一身的重负,想让她随性而轻盈,然而,这个时候我再怎么用力,也擦不掉一生自律简苦的活法,留在她身上深深的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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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5日

    早上,因为单位的一些人员工作失误,母亲在床上气的脸色乌青,护士给她输液时,两行清泪从她脸上淌下。

    母亲虽然不是什么大领导,但是工作责任心一直很强。她的性格要强,凡事不争第一不爱出头,但也不愿让别人看不起。在工作上,她一直是主心骨,保护伞,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她进了医院,单位乱成了一锅粥,出了一些问题被上级单位批评,母亲觉得脸上无光,也觉得底下人不争气,气的浑身发抖,眼泪直流。

    我看到母亲的样子,心里也窜出火气,大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单位那点破事,如果因为这破工作耽误了治疗,太不值得了!你不在,他们就要学着承担,学着处理,而不是把所有事情都让一个在病床上的人去操心,去扛!

    我又背着母亲,拨通了她单位的一位叔叔的电话,告诉他,单位的事情以后就不要和母亲说了,都这个时候了,还为工作的事情操心,太没必要了。真不行就办退休,办辞职,母亲劳心劳命一辈子了,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工作和命比,真的太轻太轻了,也不值得成为她的牵绊!

    输上液体后,母亲平复了心情,在床上小憩。我拿着她的手机,接到一个她朋友的电话。或许这个人已经不够资格称为是母亲的朋友了。几年前的时候,母亲和这个女人经常在一起玩,打牌,旅游,俨然好闺蜜。我的朋友告诉我,这女人在外面欠了很多钱不还,让我提醒母亲小心点。母亲却不以为然,说关系那么好,她还能骗我?而恰恰,就是母亲这样信任的一个人,却狠狠伤了母亲的心。

    因为了解到这个女人有难处,母亲先后借给她三万多元,可她却一直拖着不还,母亲考虑到她的难处,也碍于情面,总不好意思催要。直到去年我出事故,需要大笔费用治疗手术时,母亲才张口让她还钱,可这个女人却依然分文不给。母亲为了我的事,急得焦头烂额,而这个女人却自己悄悄买了房子,母亲得知后,气的捶胸顿足,气世上还有这样无赖的人,也气那个轻易就释放善意的自己。

    之后两人就疏远了关系,钱要不回来,母亲只当是给自己买了个教训。直到今天,这个女人知道母亲的病情,打来电话。

    其实我本就打算和她进行一次沟通,母亲要走了,我所知道欠她情的人,背负她的人并不多,但我知道的,必须让他们在母亲走之前,把欠母亲的还清。如果母亲在走之前,都不能收回这份善意应有的回报,不能疏解这自怨自悔的心病,那么母亲走后,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让亏欠她的人弥补偿还。

    我压抑着情绪,通过电话告诉这个女人,母亲现在是拿钱买命,她之前那么信任你,帮助你,做人不能负了恩情。把钱还了,不只是让母亲治疗费用能够宽裕些,更解开母亲心里的疙瘩,也不至于让你后半辈子良心难安,如果不还,母亲走后,我一个亡命的人,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这个人世不会报答好人,但也不能欺负好人,让好人伤心。

    下午,迷迷糊糊的母亲说想要喝水,端了开水给她,精神恍惚的母亲没有拿稳,开水洒了一手一床,开水淋在母亲手上,好像淋在我的心上,看着母亲虚弱的用凉水泡着手,我的心焦灼撕绞着,我恨自己没有照顾好她,让她承受病痛的同时,还要遭受这种小意外,出去买烫伤药的时候,看着路上的车水马龙,我真想就这么撞死,这内心的折磨太难熬,太残烈,我真的被压的太难受,也许离开这个世界,才能疏解这一切。

    晚上,母亲坐在床上打盹,她最近迷糊的时间越来越多,看着母亲点着头打恍惚,我突然觉得,命运这样糟蹋一个人,直到她缴械投降,溃弱残败,可怜至此都不肯放过,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蛮不讲理的苦难,要降临到我们头上?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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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6日

    本来定的今天为母亲进行介入治疗,强叔一大早就赶过来了,早上验血结果显示,白蛋白升上来了,血小板不升反降,达不到介入条件。医生说虽然这个指标是一个相对禁忌,但是如果勉强进行治疗,会有一定风险,我们当即决定,等母亲身体状态达到要求再说。

    中午,点了外卖,我们一家又在病房吃了一顿“团圆饭”,午饭后,强叔坐在床头握着母亲的手,母亲把手搭在他腿上小憩,我在身后看着这一幕,一阵心酸,这两个苦命的人,遇到的太晚,幸福对他们来说,也太短。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想着高高在上的命运施舍给他们的那一点点小小的恩赐,在这个旷冷世间,就像人心的广阔寒漠上的小小火把,莹莹弱弱,飘飖明灭,却能让他们相互握着,彼此温暖余生。

    可我的母亲没有余生了,生活刚刚好起来,她就要走了。

    下午,母亲爆发了一阵腹胀,她呼叫着被胀醒,嘴里呢喃着难受,眉头拧巴在一起,脸上写满了痛苦。母亲急促而吃力的呼吸,吸气时仿佛气管里堵着碎石,呼噜作响,呼气时发出凄苦的呻吟。我赶忙叫来医生,可是这突发状况让医生也手足无措,没有任何直接解决的措施。

    我坐在床头,握着母亲的手,听着她痛苦的叫声,看着那张紧缩的脸,心仿佛被绞碎了一样,寸寸烂肉,汩汩流血。这是母亲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我仿佛能看到死神拖着无力的她,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大门,我拉着母亲,却拉不动,眼睁睁看着她在拖拽中挣扎,柔软的肉体在地上磨出殷红的血迹。

    过了二十分钟,母亲渐渐平稳下来,脸色变的平静,好像经过一场脱皮磨骨的拉锯,死神把她扔在了离死亡大门一步之遥的地方,我看着母亲虚弱的躺在那里,伤痕累累,筋疲力尽,她是那样可怜,这可怜就像死水一样湮灭我,让我痛苦,让我窒息。

    我真想就这么算了,找个地方,和母亲一起去死,这样,我们娘俩,就都不用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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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7日

    等放疗时,和母亲坐在走廊聊天。我跟她说了我的一些想法。

    我告诉母亲,我想等她病好了,回到灵宝,回到她的身边,平淡度日。

    在洛阳这几年,我的青春梦也追求过了,职业理想也算实现了,激情褪去后,逐渐发现在体制内,所谓的事业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

    我天生性格就有些淡寡无求,喜欢安于现状,对名利与物质的欲望不强,不喜欢冒尖,不喜欢出头,不喜欢太用力。

    相比于灵宝,洛阳当然是更好的城市。可这个城市以后带给我的,只能是早已看穿其运行规则,沉冗乏味的工作。在大环境下,理想的层次被压制到一个极低的位置,低到轻易就可以实现,当事业变成工作,当激涌变为顺流,我就会慢慢成为一个拿着低工资的机关老人。

    而我不知道母亲还有多长时间,我本觉得安安份份的,不论自己活得多麻木平凡,至少能让她安心。而现在,我只想多陪在她的身边。一份早已燃尽我热量的工作,不仅无法带给我充实与自豪,还让我与母亲分隔两地,而洛阳的房子除了在母亲偶尔来时,能给我们一个安定的庇护的屋檐,大部分时间,它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我告诉母亲,与其每天背着房贷,过得紧紧巴巴,庸庸碌碌,两地分隔,各自奔忙,不如结束这里的一切,回到她的身边,在我们熟悉的小镇买房买车,过一个轻轻松松的生活,每天一日三餐,偶尔一家人出去旅游。

    人的眼界并不取决于你所在的地方,而在于成长中的思考,积淀,储备,内化与外观的能力。所以呆在哪里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自己轻松,让爱我的人轻松,能相守,能陪伴。

    母亲认可了我的想法,并说,等她病好了,就让我回来。在大城市, 她放不下心,我也过的辛苦。不如回来娘俩简简单单过日子。

    我知道,比起儿子过的光鲜,母亲更想看到儿子活得轻松。

    晚上,迷糊了一下午母亲来了精神,和临床的奶奶聊个不停。她还是最爱聊我小时候的事。

    母亲坐在床头,像过电影一样说着我的童年。小时候,因为生父家疏于照顾,我一岁和两岁时分别被开水烫伤,胳膊和腿留下了一辈子的烧疤。从那以后,母亲再也不放心把我交给别人照顾,走哪都带着我。上下班,她把我放在自行车后座,陪她一起去单位写稿子,一年坐坏了了五个自行车座。

    关于我的记忆,母亲总是清晰的如同昨日,而关于她的,在我记忆里却总是模模糊糊。我不记得她在年轻时,骑着自行车带我穿过的那条老路,不记得那些在她后座上成长的春夏秋冬,现在知道了,温暖中却带着深深的留恋和难过。

    这一辈子,母亲和我构筑的记忆太多,这记忆成了她的城堡,她自己可以一直甜蜜得呆在里面,也会邀人进来作客。而对我,这城堡却直到母亲要走时,才开始砌第一块砖。母亲走了,关于我的一切她带不走,这城堡,她带不走,母亲走了,我也只剩一堆断壁残垣。

    我真想时光能倒流,回到小时候,让我跟着母亲,再长大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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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8日

    给母亲买的轻薄羽绒服到了。她前天随口说了一句,在网上看了一件不错的羽绒服,觉得轻飘飘的应该穿着舒服。

    我随即就打开手机帮她在网上重新选购,我知道,母亲看上的,又是一些便宜货。母亲朴素惯了,自己用的,总舍不得买贵的,她爱美,爱打扮,可几十块钱的衣服,就能够满足她的小小臭美。

    没有人生来就是朴素的,母亲对物质的欲望低,是因为长久的生活的负累。奶奶在世时,几个子女除了母亲,没人管。奶奶从病到走,全是母亲一人照顾张罗,当时的我也正上大学,正是花钱的时候。我和奶奶把母亲压榨到没有了自己,她没有闲情逸致去认识品牌,去了解化妆品,去装点自己,她过得越来越朴素,直到成了习惯,那些女人对漂亮的追求,那些虚荣自美的小心思,被她深深的垫在心底,她用自己的无华,撑起了一个家。

    还记得有一年,我刚参加工作,领到第一个月的500元工资,兴致冲冲的去朋友的鞋店,给母亲买了一双500多元的皮靴。母亲看到后,并没有我预想中的高兴,而是一再纠结于鞋的价钱。斟酌再三,母亲告诉我,鞋的样式她不喜欢,要我陪她一起去换一双。到了鞋店,母亲站在琳琅满目的鞋架前,扫过一排排并不算高昂的标价,最后,一双也没有选,把我买的那双鞋退了。

    回来的路上,我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我郁愤于她不给我尽心的机会,也觉得她让我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而母亲也为我的冲动购买而生气。直到如今,再想起当时的事情,我依然为不能给予母亲而自责,也为对她发火而愧疚。

    拆开羽绒服的包装,母亲看到颜色鲜亮,如她所愿,眼里也似乎闪着光。她吊着输液管,迫不及待的试穿。我看着穿着崭新的粉红色衣服的母亲,觉得她年轻了许多。

    有生之年,我没给母亲买过几身衣服,以后,也没有机会给她买了。

    下午,因为止疼药的作用,母亲又开始昏睡,她现在每天有一半的时间,都是精神恍惚的。不记事,说话颠倒,也没有心绪关心我。我知道,我一直是母亲心里最重要,最牵挂的,她自顾不暇时也总是把我放在第一位。而如今,她连我都顾不上了,疾病真的已经快要完全摧毁她。

    中间醒来的间隙,我靠在母亲对头,她坐起身,趴在我蜷起的腿上。外面的阳光照进来,在她的脸上,在病房的墙上投下金黄的光。这一刻,我一阵恍惚,这个场景迷离,温暖,凄凉,它似乎是我和母亲紧紧拴系了一辈子的生命,最后的画面注解。我们用力的生活,彼此深爱,在这个庞杂流乱的人间,最后,凝固在这里,再也回不去,再也出不来,这是我们最后的时光了,这一刻就像永恒,光尘流转,宿命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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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9日

    早上做完放疗,冬天暖阳倾泄在医院里,我扶着母亲在小花园散步,给她拍新衣服的照片,坐在长椅上聊天。

    母亲告诉我:不论是什么病,千万不要瞒着我。妈这辈子什么都经历过,什么都能承受。

    我真真假假的安慰着母亲。母亲是知识分子,要完全瞒住她根本不可能。我只能避重就轻的编织一个可信度高的谎言,让她积极配合治疗。

    我告诉母亲,这病从确诊以来我就没有瞒过她,胰腺虽小,位置隐蔽,但关系到整个消化道,胰腺出了问题,会引发一系列问题是。治疗是一个持久战,这病不是治不好,而是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坚强面对各种并发症的折磨考验,但是只要挺过去,预后肯定是好的。这个病我们娘俩一起沟通,面对,战胜它。

    母亲相信了我的谎话,或者她已经没有心力或勇气去辨别这个谎话。我不能告诉她,她只有几个月可以活,我不能告诉她,这病怎么治都治不好。我不能告诉她,这是我们娘俩最后的日子。

    我以为我了解母亲,但时至今日我才发现,我并不了解。我不清楚她的坚强和脆弱,在生死的大门前会如何转化,她会反击,还是崩溃,我只能尽最大努力的调动母亲积极的情绪,让她能坚强面对病痛,勇敢面对未来,耐心面对治疗。

    下午,止疼药的副作用开始发力,母亲又陷入沉睡与迷糊的交替状态。昏沉的她行为失控,大大咧咧地横躺病床上,把脚搭在输液架上,我说她,睡个觉都能睡成这样。母亲迷迷瞪瞪的回答我,看我厉害不。我宠笑着说,厉害,厉害,你厉害。

    止疼药卸掉了母亲的铠装,抽走了她的克制,也消融了凝结在她骨子里的沉苦素重。她不再是那个背负着压力,谨慎前行的女人,她的大脑模糊,再也不能计较生活,不能打理岁月,她成了一个什么都操心不了,也不用操心的孩子。

    母亲劳心劳命了一辈子,最后把活的重担从她肩头卸走的,不是我,而是止疼药。我看着母亲没心没肺的样子,看着精神游离的她撒着娇,嘟囔着,一阵心疼。

    我的母亲,她本该拥有的那些任性的权利,依赖的权利,自在的权利,在艰难的日子,薄情的过客,无能的我面前,没有得到保障,而却在生命最后的无力中,才能够被动行使。

    我的母亲,你过的太苦了,当你的心终于在混沌中放了下来,你自己却一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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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0日

    母亲的并发症如同凶恶的潮水,在这一两天里突然全部涌来。发烧,脚肿,腹胀,呕吐,病魔凄厉得嚎叫着,席卷着窝在角落的母亲,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母亲状态平稳的那几天,我甚至有一种错觉,母亲会慢慢好起来,奇迹会拯救母亲,把她带回我身边,再陪我慢慢的过生活,几年,几十年。

    可现实是这样的冷酷残烈,突然出现的各种症状,毫不留情的折磨着母亲,也提醒着我,母亲离走,越来越近了,母亲的离开,无可挽回。

    焦虑的我甚至跟管床医生撒了急,通过和他,和主治医师和肿瘤院长的长谈,他们都一致的告诉我,母亲已经到了终末期了,从现在的情况看,之前的治疗效果并不好,而之后,也再没有什么其他的治疗手段了。现在所有的治疗,不是求效果,只是为了安慰母亲,我们没有放弃她。

    因为厌食,加上癌症的影响,母亲的营养状况一直不好,血检各项指标都在下降,已经失去了介入化疗的机会,更不用说静脉化疗了,少数的几个有效率极低的治疗方法用不上,我们连最后一搏的机会,都没有了。

    母亲让我回灵宝几天歇歇,说我在病房连着呆了这么久,太累了。她已经昏沉得顾不上自己,却还操心着我。强叔也赶过来,让我回家洗澡理发。

    坐在回灵宝的车上,我感觉母亲在慢慢远离我,这远离不仅是在距离上,也是在空间上。母亲的生命体征越来越弱,昏睡时间越来越长,刚来医院时,我们还能一起去餐厅吃饭,一起在院子里散步,还能一起聊天,可现在,母亲一天很少下床,一句完整的话说出来都很困难,母亲一点点的从我身边被带走,我再也找不回那个完完整整,忙忙活活,啰啰嗦嗦的母亲了。

    再一次推开灵宝的家门,我不敢想我和母亲在这里生活过的那些日子,那些细节,母亲可能没有机会再回到这个家了,这房子的味道已经开始陌生。

    我卧在沙发上,真的好想看到母亲推门进来,两手提着大包小包的菜,关心的问我中午想吃什么,好想看到她坐在阳台的光里包饺子,好想看到她在家里擦擦洗洗,好想看到她小心翼翼的问我,妈下楼打会牌吧。我好想看到我以前那个勤劳,有力,可爱的妈妈。

    我好想回到以前,回到这一切灾难都还没有发生的时侯,我的胳膊还没有坏,我的母亲还没有病,她穿着印着卡通的睡衣,绵绵的,暖暖的,我好想紧紧抱住她,让时光永远定格,不去面对以后会出现的这暴风骤雨的变故。

    我好想回到我们都干干爽爽,阳光明媚的那个时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幕天席地的苦难打湿,打趴,打垮。

    我好想我的妈妈,我那个好好的妈妈,好想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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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1日

    在家里根本呆不住,我隔两个小时就和强叔通一个电话,了解母亲的情况,我怕她随时就会离开我。

    强叔说母亲B超检查发现腹水了,我的心一沉,腹水是胰腺癌终末期的主要症状,处理不好,人就离走不远了,我的母亲还是到了最后这一刻,我怎么留都留不住,她的离去近在眼前,就像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黑幕,向我罩来,要把我闷死在里面。

    晚上,我躺在床上,养了快一年的猫跳过来,偎在我的身边,她不懂人事,也嗅不出这能把人溺死的悲伤,不了解发生在我生活里的这场摧毁一切的灾难,它在黑暗里闪着眼睛看着我,好想在问,你怎么了。

    我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抽噎着,把手搭在它的身上说,求求你了,救救我妈吧,求求你了,我妈要走了,求你救救她吧。

    人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总会开始相信超自然的力量。这是笃定现实的人最最无力时,才会涌泛出的对天地的奴性。我就是一个可怜的穷途末路的奴,都说猫可以沟通异界,我想通过它祈求冥冥中中的神灵,救救母亲吧,放过母亲吧,求求你们了。

    求你们睁眼看一下这个大大的人间里,小小的我们,看看芸芸众生中平凡的我的母亲,她那么年轻,那么痛苦,那么悲惨,她的一生已经远远超出了世间法则对悲苦分布的平衡,求你们网开一面,我不求你们还她一个公平,可别再让她在命运的天平上越落越低,直到被无形的大手狠狠砸进土里。

    我从不信神,可此刻我给你们跪下了,睁眼看看我的母亲吧,睁眼看看我们。我们都是好人啊,我们命不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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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2日

    一大早坐车赶往三门峡,我害怕晚那么一秒,就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我害怕她走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边,我害怕她弥留之际,想找我,我却不在。

    我关上房门,看了一眼冷清的屋子,也许下回回来,母亲就不在这个世间了,而母亲走了,我还会不会回来,我会去哪里,我根本不知道。母亲的离去一旦发生,就会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我不知道我会被卷去哪里,是湮灭在波涛的撕溺中,还是在这狂乱的席卷中无主流荡,总之,我活不回去了,母亲从我身上带走的,我一辈子也找不回来了。

    车辆驶过母亲的家乡,那个她很久没有回来过的地方。我想起10年前舅奶走时,我和母亲坐在拉棺材的卡车上,把舅奶埋回故土。母亲抱着舅奶的遗像,在前座上哭着说,妈以后再也不会走这条路了,再也不能回来看她了。

    那时,我不懂挚亲永隔的痛,而现在,我懂了。这痛不是一时的,它会蔓延,生长在你的生命里,时间永远无法淡化,抹平,它的巨根会把触角刺附在你的灵魂深处,抽离掉你所有思感的精气活性,它的枝叶会开散在你日子的每一个细节,你永远躲不掉睹物思人的巨大怅然凄伤。它会一辈子吸取着新的生活给你的营养,刺激,让你恹恹弱弱,了无生趣,直到死去。

    到了病房,见到母亲,她看着我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欣喜。她的眼光涣散,没有聚焦,说话语无伦次,两脚浮肿,这真的是我母亲最后的样子了,已经不能用虚弱来形容,她正在涣散,一点一点从我身边淡化,直到变得透明,直到在这个世界,一点痕迹也不留下。

    下午,母亲爆发了一阵病症,她肚子胀得难受,高高鼓起,硬得像石头,母亲躺在床上喘息着,呻吟着,我坐在她的床头,握着她的手,情绪再也收忍不住,狠狠得哭了起来。我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不敢让母亲听到,眼泪和鼻涕不住得往下滴,母亲转眼看到我的样子,突然委屈着脸问,你怎么了。话音还没落,她就像个孩子一样哇哇的哭了。

    我从没见过母亲这样哭,这是在意识模糊状态下,发自本能的哭。这无关委屈,自怜,同情,因为她已经没有足够的精神与脑力去调动这些情绪,这就是一个生命涣散,精神游离的母亲,在看到孩子哭泣时,本能的心疼与难受,自责与绝望。她甚至都无法控制哭的样子,像个呱呱坠地的孩子,没有装饰防备,那样原始,那样真实,那样本源,那样可怜。

    我赶紧擦了擦眼泪,哽咽着对母亲说,没什么,我就是看你遭罪,我难受,我不想让你遭罪。母亲脸上又涌出泪水,她坐起身,我把头紧紧偎在她肩膀,就像小时候一样,母亲伸出一直胳膊抱着我的头,我们娘俩就这样默默得流泪,我们太苦了,太可怜了,这一辈子安安份份,相依为命,却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下午,医生找我谈话,他犹豫得告诉我,结合母亲各项指标和他们以前的治疗经验,母亲可能撑不过一个星期了。我没有失控,因为天天呆在母亲身边,看着她日渐衰弱,她的情况我能判断一二。我只是觉得这一切太快,胰腺癌真的太凶恶了,不给人一丝喘息的机会,像奔涌的大潮一样把人卷着带走。

    我告诉医生,我想争取化疗的机会,也许化疗会对病人造成更大的伤害,可同样会带来百分之一的机会。哪怕化疗完,她明天就走,我也不想看着她再痛苦一周。在这个时候,延续这三两天的时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想用这三两天,搏一个机会。一切责任和后果,由家属承担。

    医生说他理解我的感受,也会把我的想法和主任沟通。他知道,我爱母心切,此刻的冒进和孤注一掷,是在没有任何办法的前提下,被激发的对命运的侥幸和幻想。医生此前就告诉过我,从没见过我这样的家属,他们收治的好多病人,家属知道是这个情况,早都放弃了。

    我不能放弃,这个时刻我早放弃一天,母亲走后,我就会多后悔几十年。我必须把能用的办法都试过,必须把自己完全透支,为母亲谋求更多的生机,也尽可能淡化自己的自责与遗憾。

    晚上,躺下后我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一天没吃饭了,母亲临走的压力把我五脏六腑塞得满满得,让我不知饥饿,饭食难咽。我躺着,看着睡着的母亲,想着,要不就这么饿下去吧,饿到第七天,也许母亲走时,我也差不多能饿死,这样,我就不用面对她的离去带给我的巨大折磨,悲伤。我就不用面对一个没有她的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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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3日

    母亲从凌晨开始,就间断性的醒来,解手,呕吐,起身喘息,或者坐着发呆,她已经很少有清醒的时候,不能清晰思考问题。

    半夜正睡着,突然感觉身上一沉,迷迷糊糊的母亲竟然从柜子里拿出被子,盖在我的身上,我鼻子一酸,母亲对我的关心根深蒂固,这扎在她灵魂深处的偏执,可以穿越癌症的魔障,支撑着她驱使着自己的身体,给自己的孩子她能给予的最后温暖。

    凌晨的时候,母亲爆发了一阵难受,她像垂死的病牛,发出粗沉痛苦的呻吟,就像滚热的沙子在气管中摩擦,我看着她难受的样子,无能为力却又锥心灼命,她的苦痛把我溺的死死的,没有一丝出口,我感觉自己喘不过气,站在黑暗里,我面目扭曲狰狞着,我用手狠狠的抠着头皮,脑袋用力颤栗着,想要疏解密不透风的压抑和折磨。

    母亲在游离中看到我的样子,突然用手狠狠扇向自己的脸,责怪自己的脆弱,责怪自己生了这个病,责怪自己不争气,我赶紧冲上去拦住她的胳膊,安慰着她,在黑暗中,我承受着这一辈子都没有承受过的煎熬,痛苦,这个场景我永远都忘不了,母亲扇向自己的样子,就像烫刺的烙铁,深深的在我灵魂里戳出一个悔痛交杂的形状,泛着沸腾的血泡,灼蚀着我的一生。

  快天亮的时候,为了劝母亲睡觉,我对她说,你乖乖睡一会,你不睡我也睡不成。母亲像个孩子,嗫喏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一阵心酸,母亲委屈的样子,让我那么想保护她,可我却什么也做不到,我真想让她成为我的孩子,好好照顾她一辈子。

    一大早,强叔就从灵宝赶来了,他照顾着母亲,我空出时间赶往中医院问诊。母亲的同学推荐了一个本地中医专家,擅长调理各种肿瘤,虽然我一直不主张中医,面对胰腺癌恶性度这么高的疾病,主张慢治,药性温和的中医,基本只能调理身体,在癌细胞面前束手无力。

    但是,目前母亲西医的主流治疗和药,基本已经用尽,还没试的,由于母亲的身体指标太低,没有机会再试。在走投无路情况下,我只能寄幻想于中医的“神奇”。在问诊过后,医生告诉我,像母亲这种情况,很多医院都是不收治的,感受到我的孝心,他们可以调理看看,但是要转院,因为中西医结合治疗需要一整套的方案。我和强叔一商量,决定转过来试试,我们必须穷尽所有机会,哪怕是飘渺神玄的中医,这是对母亲生命的固执,也是对留她在这个世上的一丝幻想。

    中午,三舅和姨过来看母亲,这几天,强叔,母亲的同事,亲戚都知道了她已经到了末期的消息,母亲一生仁爱热心,纯良真挚,广结善缘,她的离开,也让每个和她有交集的人心生惋惜。不少人主动提出,要帮母亲张罗后事,我尽可能保持冷静,和大家商量着母亲走后的诸多事宜。

    作为从小在城里上学的80后,我从不了解死去除了机体与灵魂意义的消逝,更有着根深蒂固的乡土风俗,这是人对天地敬畏的一部分,也是对生死的一种充满民间仪式感的传承。我必须尊重来自于黄土的母亲那一辈,甚至上几辈对于死亡的虔诚与解读,母亲的后事,我不懂怎么办,全部由几位长辈操心,我只有一个原则,无论是棺木还是衣服,都选最好的,母亲受了一辈子苦,绝不能让她走得凄酸简陋。

    我的母亲,她活着时没享过福,走了,不能再让她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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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4日

    一大早,强叔,母亲的同事,好友,我的两个表姐都来了,得知母亲的状况,大家全都放不下心,想来看看母亲,他们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面了。

    我们把母亲扶到中医院,在中医问诊后,住进了这里。我和科室主任以及管床医生详细沟通了母亲的情况,也说明白了,我们的目的并不是治愈,只是希望通过治疗方案的大更换,结合中医,让母亲能有一些好转。

    安顿好母亲后,我和强叔去市医院办理出院手续,经过一个小时,刚刚办理完成,准备往回赶时,我接到表姐的电话,他问我在哪里,事情办完没,让我回去。一种不好的预感瞬间袭上心头,我慌忙问,我妈怎么了?是不是临危了?表姐支吾着说,情况有点严重,刚才气喘不过来,上了氧气和监护仪。

    强叔焦急得开着车在路上疾驰,我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真的怕再晚一步,就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到了住院部,我狂奔向病房,一圈人围着母亲,她鼻子插着氧气,身体连着监护仪,眼神迷茫,我一口气松了下来,还好,我的母亲还在。

    医生把我叫了过去,告诉我,母亲的状况非常差,和我们之前沟通预想的已经不一样。因为她吃饭一直不好,加上癌症的消耗,母亲体内的钾已经降到生命红线以下,出现重度缺钾血症,随时有可能心脏骤停,而因为肝部转移肿瘤发展,她的肝脏正在衰竭,母亲的迷糊状态已经不完全是止疼药的副作用,而有极大可能是肝性脑病导致的行为失常,脑力下降,状态游离,联想到母亲之前许多孩子气的行为,我印证了医生的说法。

    随后,医生打印好了病危通知书,和我交待母亲现在的危急情况,并询问我选择哪种抢救方式。我听着,想着母亲真的随时就要离开我了,我那个笑起来温厚真挚,走路摇摇摆摆的胖胖的妈妈,我那个身上有着温和味道,爱干净爱臭美的小小的妈妈,我那个心好脾气坏,又强势又软弱的妈妈,我那个吃了一辈子苦,为我劳心29年,和我相依为命的妈妈,就要离开我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流着眼泪,压抑着哭腔,和医生商讨着治疗细节,我脑海中想着母亲垂危时被抢救的模样,想着她在赶回灵宝的车上,成了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我的心越来越凉,越来越空,我不想让母亲走,我舍不得她!

    母亲意识到了自己的情况,昏沉中的她,似乎用尽所有的力气,提起了一点精神和理性,她把我叫到床头,梳理着别人和她一些未了的经济牵扯,我知道,母亲一辈子命硬,她走了都不想欠别人,她要把未了的帐交代给我,不再这个世间留下难看的债。我知道,母亲放心不下我,她怕她走了我没法过,她要把别人欠她的转托给我,让我能多点钱打理生活。

    我听着母亲一笔一笔算着帐,背对着她,眼泪不住的流,我好想转过身,紧紧抱住我的妈妈,趁她身体还温热,我多想把心里的不舍,委屈,难过,痛苦,和对她的爱全部告诉她,我好想融化进她的怀抱里,和她合为一体。

    但是我忍住了,母亲的身体太弱了,如果被我调动起激动的情绪,我怕她随时可能出现突发情况,我留着眼泪点着头,告诉她我记下了,你放心,又编着谎言安慰她,还不到说这种话的时候,你的病肯定能治好。

    我准备瞒母亲到底,她本来就已经觉得自己命不好,常常自怜自艾,如果让她知道,命运在最后又给了她这样一个残酷的重击,就会给她带来肉体与精神的双重伤害,我们的命确实不好,我们也真的悲惨可怜,可这些,我至少不能让母亲知道,我宁愿她相信,老天在眷顾我们,它没有扔弃我们,我宁愿她在迷沌中离去,也不想她在绝望中放弃。

    晚上,母亲要进行静脉推钾,医生说这一晚很关键,钾如果升不上去,很有可能心脏骤停,如果升得过快,有可能心率紊乱,造成致命后果。 这一晚,似乎是判决母亲生死的一晚,我和强叔留在母亲身边,寸步不离,紧紧盯着监护仪,看着推钾器,生怕出一点点意外。

    醒了睡,睡了醒,半夜,迷糊中我看到母亲在被窝里双手合手,看着窗外,嘴里喃喃自语,过了一会,她又起身跪在床上,对着窗外,祈求着什么,她状态混沌,无助又虔诚,她看起来像一个孩子,纯真,脆弱,她的身影在黑暗里楚楚可怜。我起身哄着母亲,把她按进被窝,看着她乖乖睡去。

    母亲到最后都相信老天爷,她是知识分子,可也烙印着这一辈人源于黄土的信仰习惯,在人力的极限处,臣服天命,依赖神明。可是对于我,如果冥冥中真的有至高存在,我也不会去敬畏或尊重它,能把一个人这样折磨一生,然后折磨致死,不是菩萨,是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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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5日

    我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下了病危通知书,母亲好像被装上了定时炸弹,随时有可能被突发症状带走。

    我脑海里的弦绷的死死的,她每一次呼吸困难,每一声喘息,每一个用力翻身,都会在这根弦上拉扯一下,一整天,我都紧张得处于戒备状态,去马路对面买药,在大厅抽根烟我都心神不宁,想快点赶回病房,我怕母亲岁时都会离我而去。

    我没功夫感受自己的存在,所有心绪都被母亲吸走了,中午出去买药时,阳光照在身上,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回来了,那一刻,我突腿脚无力,头晕目眩,想要倒下。我已经几天没有洗脸刷牙了,也记不清上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母亲是撑着我的脊梁的稻草,她没倒下,我就绝不能倒下!

    今天,母亲又爆发了一阵呼吸困难,她躺坐难安,嘴里喘着粗气,眼神涣散,医生和护士围了一圈,探视情况,并进行紧急抽血化验。

    送血样到检验科的路上,我哭着跑着,嘴里小声喊着,妈,妈,你别走,儿子舍不得你!我怕就这么几分钟,母亲连和我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回到病房,母亲状态渐渐平稳,我长抒了一口气,而类似这样的情况,牵动着情绪的急缓,24小时折磨着我,用密不透风的压力闷堵着我,快要把我透支。

    我真的太累了,但我不能倒下,我要撑着,好好的陪母亲,好好的把她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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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6日

    今天许多人来看母亲,有亲戚,有同事,有同学,母亲为人真诚和善,热心仗义,对人掏心掏肺,一生结交了许多朋友,大家知道母亲的病情,都想来看她最后一面。

    因为母亲转院过来时,病房紧张,我们住在了综合治疗室,今天护士通知我们换病房,刚到新病房,母亲就开始不安,她把我叫到身边,悄悄附在我耳边说,隔壁床一直昏迷的老人,病看起来有些重,她害怕。

    新病房人多,有些吵,母亲向来喜欢安静,加上她又胆小,一个不好的环境,对目前需要维持生命体征的她来说,影响很大。我急忙联系医生,告知情况,如今的母亲脆弱而敏感,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激起突发状况,照顾好她的情绪,比治疗更重要。

    我希望给母亲换一间独立病房,哪怕支付临床的日均住院费用,或者把我们调整回综合治疗室。医生了解母亲的病情和我的用心,承诺尽力帮我们协调。

    早上,我等不及了,又去找护士沟通,可迎来的确是冰冷的语气和断然的回绝。也许别人的生命在这些看多了生死的人眼里,早已稀松平常,可这是我唯一的母亲,她的命比我的更重要,我不能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还受这样的委屈。

    找关系,以前我最厌恶和不屑的事情,但为了母亲我必须尽力试。我找到母亲三门峡的同学,请求她帮我沟通此事。我的成长过程中,母亲为我找过很多次关系,她心气那么高的一个人,常常为了儿子跟别人陪笑脸,说好话,是我不争气,没出息,母亲一生没为自己低过头,却把所有的尊严都耗尽在我身上。

    中午,母亲的情绪又开始不稳定,她说着不想治了,坐在床上焦虑,我坐在床边,更新不出新的谎话,却还是努力安慰着她,母亲伸出手,摩挲着我的脸,哽咽着说,儿子啊,妈实在是舍不得你。我强忍着自己的眼泪,握着妈妈的手说,我也舍不得你,妈!舍不得!

    下午,经过艰难沟通协调,母亲终于又换回原来的病房,现在母亲状况危急,随时有可能发生意外,我和姨说了,我每天24小时在医院,亲戚那边还得协调出一个人,轮换着每天过来,和我一起照顾母亲,她必须24小时在人的视线之内,因为她随时可能要会走。

    晚上,母亲依然迷迷糊糊,神志不清,我和姐陪她胡乱聊着天。母亲说,她害怕最后人财两空!我说,人肯定会好好的,治病也花不了多少钱。母亲说,只要人能好,花100万都行!我知道,母亲想好,她还想留在世上照顾我,她还想多看看这个斑斓的人间。我说,只要你能好,儿子把灵宝房子卖了,洛阳房子卖了,背个包带你走遍中国治病,可是咱还不到那个地步,过几个月就好了!母亲笑了,她觉得我说的太夸张,可也带着几分欣慰,她知道,她的儿子能为她付出一切,她知道,她没白养这个儿子。虽然他没出息,能给的不多,但他能给她全部!

    母亲说,等她好了,出院了,一定要到灵宝最好的酒店订一大桌,把所有的朋友亲戚都叫去,庆祝这个大喜事。

    可是,我的母亲,她没有这一天了,她会在这个狭小的病房离去,再也融不回她的圈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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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7日

    母亲一整晚都没怎么睡,过一会就要醒来一阵,起身喘息,或者在黑暗里焦虑,她每一次醒来都牵动着我的心,我害怕病症爆发,怕她在冰冷的夜里突然离开。我们娘俩的夜晚好像破碎了,被零碎的睡眠和熬心的清醒拼凑着,母亲惶恐惊悸,而我疲惫不堪。

    六点多的时候,睡醒的母亲突然对姐姐说,想吃酸开水泡馍了。我急忙起身出去,想买些葱花香菜回来,让她吃上想吃的。

    天还黑着,只有几家早餐店亮着惨白的灯,空气冰冷,我满大街找菜市场,肝性脑病越来越重,母亲的逻辑思维能力急剧下降,几乎已经没有清晰的意识,我怕过不了多久,她会食不知味,我必须满足她残剩的一点点对吃的欲望。

    上午,母亲被调到一个清静的病房,她选了靠窗的一张床,外面清冷的天光倾泻进来,母亲看着萧凉的景象,说,好久没看见太阳了。

    我也好久没看见太阳了,母亲确诊以来,空气像充斥在阴沉天地间的凝铁,把我禁锢在里面,动弹不得,呼吸不了,一点一点被压扁,挤碎。

    这灰蒙蒙的肃冷的冬天,似乎是我和母亲拧系在一起的宿命,最后的颜色,

    下午,母亲又爆发了一阵难受,她眉头紧锁,喘息急促,呻吟着,嚎叫着,她的每一次呼吸,都狠狠的绞着我,剜着我,我看着母亲痛苦的样子,突然不想呆在这个溺灭的气场里,我怕我再呆下去会心力衰竭,会被母亲的苦楚彻底湮灭至死,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真的有悲伤,是人根本承受不了的。我躲进厕所,关了门,关了灯,狠狠的哭着,我心疼母亲,我好好的母亲,怎么就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傍晚,熬过病症爆发的母亲,在床上和我跟强叔说着胡话,迷糊的她像孩子一样,一会拔掉氧气管,一会蹬开被子,一会要扯着输液管下床,我和强叔密切注意着她,一次次阻止她的无意识行为,次数多了,我有了些火气,我对母亲说,妈,你要是不想治了咱就回灵宝。

    可母亲又知道些什么呢?她的脑力越来越差,行为举止像几岁的幼童,她依然自顾任性着,母亲好像要把我童年时施加给她的焦心与忧虑,牵肠和挂肚全部还给我,我们的角色在她生命的尾声,完成了一种转换,可是,如果母亲能一直活着,我宁愿她就这样下去,虽然不能再思考人事,但至少能放下长年来苦心经营生活的负重。

    我好想念母亲的宠爱和关心,想念她看着我时关切的眼神,想念每次分别后她又见到我时眼里的欣喜。可她现在看着我,却是满目的混沌,迷蒙,涣散,空洞,有一团浊雾附在她的睫毛下,浓得化不开,把我俩的往日岁月全部阻隔,母亲还知道我是她的儿子,却不知道怎么对我了。

    睡觉时,母亲好像察觉到我的火气,她委屈得对强叔说,我得赶紧睡了,儿子看着不高兴。我赶忙笑着宽慰母亲,我是关心她,没有不高兴。

    晚上,母亲又失眠了,整个夜晚她的睡眠加起来不足两个小时。她不停的踢开被子,拔氧气管,试图下床,或者坐起身发呆,我被她的动静惊醒,就赶忙过去安抚她。

    母亲坐起身问我,儿子,你说咱们现在在这是看病还是生存呢?我说,看病是为了更好的生存,你要积极治疗,咱们过年还得回灵宝呢,你还得包饺子,做红烧肉呢!说到这里,我心里突然一阵凄空,以后,我再吃不着妈妈做的饺子和红烧肉了,以后,连年我都没必要过了。

    半夜,母亲躺在床上还是焦虑的睡不着,我过去,睡在她的旁边,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感受着她的温暖,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母亲察觉到动静,用一只胳膊抱着我的头,往她的怀里揽。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一滴滴砸再枕头上,我压抑着哽咽,就这么无声得在母亲怀里流泪。

    我长大后再没让母亲抱过我,以后,这个怀抱也永远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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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8日

    一直到凌晨三点,母亲都睡不着,我也强撑着双眼看着她,担心她意识模糊,行为失控。

    母亲迷迷朦朦的问我,现在是几点,我告诉她时间后,她又用手打向自己的脸,嘴里恨恨说道,我真不知道都三点了我还没睡,害你们被我拖累。

    我和姐赶紧阻止母亲的失控举动,母亲这辈子,总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不好意思请求别人,不好意思欠人情,不好意思承人恩,直到现在,她病成这个样子,模糊的心绪里,最敏感的情绪还是自责,怪自己得了这个病,让身边的人跟着遭罪,为她操劳。

    每天早上,是母亲神志最清醒的时候。吃过早饭,她想下地走动走动,伏在窗台上,她问我,我现在没有昨晚那么讨厌吧。

    我说,你什么时候都不讨厌。心里却想着,母亲,求求你讨厌一次吧。母亲为人谨慎和善,是一个坏脾气的老好人,让人讨厌这种带有自我中心色彩的标签,从没出现在克制自律的母亲身上,她总想着别人,却没能为自己任性一回。我多希望母亲任性一点,给我一点机会放任她,守护她。

    无意间瞥向母亲,她又把胳膊搭在饭板上,双手合十祈祷着什么。

    母亲,别再祈求了,这两年发生在我们娘俩身上的事,早已经证明,我们就是命运最可悲的木偶,它用伤与病的线提着我们,看我们在无理而残虐的戏弄中,扭曲变形,粉碎殆尽。对这个狠毒的老天,我不能狠狠把它踩在脚下,但至少不能再对他合上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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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9日

    母亲再也回不来了。肝性脑病让她一整天的思维都处于混沌之中,她记不得上一秒说过的话,无法精确的组织语言,她好像泡在一团氤氲的灰雾中,过去未来都是迷蒙扭曲的,这迷障母亲无力出来,我也无力破开,生生把一个世界的我俩,分隔成两个空间。

    每个夜晚我都被母亲的焦灼难眠折磨的心力交瘁,每个白天我都被她消瘦变黄的脸刺灼的满心血洞。母亲的病像一个风暴的旋风眼,深处中心的她逐渐变得无知无觉,她身边的我却被撕扯,绞碎,千疮百孔,五分四裂。

    从刚开始确诊时,母亲还能和我牵手下楼吃饭散步,到她逐渐只能由我搀扶着去放疗,到如今她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昏沉迷糊,短短一个多月,病情发展的脚步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而几乎寸步不离母亲身边的我,眼睁睁看着她点一点被削弱。

    癌魔就像一把刀子,它掰开我的眼,拽着我的头凑到母亲的刑架前,看着她一刀一刀被凌迟,她的骨,肉,血一块一块的被剥离掉,我看着她逐渐变少,直到彻底消失,留下巨大悲伤凌虐过后的真空,把我封闭外里面,再也活不出自己,再也融不进人群。

    我有时想,如果母亲离开于一个突发事故,也许都没有她一点点从我身边消失让我难受。

    每一个灾难过后,人们都需要长久的时间来心理重建,才能在创伤过后逐渐愈合结痂,然后带着伤疤活下去。可这些日子带给我的苦痛,直接拔掉了我重建的根基,我内心的土壤全浸着母亲的血,上面筑不起新的生活,只能滋养她留给我的悲苦,这悲苦会长成一棵巨树,吸掉所有新生活的养分,遮云蔽日,用郁凉的暗影覆盖我,我即使站在阳光下,也永远是个活在阴影里的人。

    我翻着自己的朋友圈,一篇篇往前翻,以前的那个活得浪荡随意,没心没肺,快乐无忌的自己,离我越来越远,而这两年,比电影张力还强的剧情,真实的在我身上上演着,而命运,就是这样活生生改变一个人的。

    母亲回不来了,我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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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30日

    母亲真的到了最后的时刻了。

    早上的加强ct显示,恶性肿瘤已经从确诊时的胰腺,肝脏,腹膜淋巴扩散到了盆腔,肾上腺,双肺,影像显示,肺部的转移灶如同交错嶙峋的枯枝,密密攀爬,肝部几乎已经被肿瘤全部覆盖,只剩一点点正常的组织维持着功能。

    癌魔风卷残云的吞噬着母亲的内脏,她的身体已经彻底被糟蹋殆尽,失去了任何起死回生的可能。

    我看着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ct影片,觉得这一切是那么冰冷,残酷,真实,可怕。我的母亲真的失去了任何机会,她是真的要离开我了。

    和医生沟通,我提出能不能强行进行化疗,我真的不想就这么束手,看着母亲活生生在我眼前一点点死去。

    医生说,化疗有效率极低,而且母亲体质极差,生命体征极弱,已经很难承受化疗带来的冲击。如果强行化疗,即使出现奇迹,有了效果,也只是能延长十几天的生命。如果无效,母亲不一定能承受副作用的伤害。

    一条路都没有了,一丝可能都没有了。我的母亲就要无可挽回的离开我的生命,离开这个世界,我甚至拉她一把都拉不住。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看着这个世上最爱我,也是我最爱的人,看着我的生命最重要的一部分,离开我。

    和强叔在大厅商量下一步的治疗,话说到一半,我再也忍不住泪水,我说,咱们真的尽力了,尽力了,但是没有办法。强叔安慰着我,也擦了擦眼角,这个隐忍的男人,心里的悲伤一定不亚于我,这个我们共同爱着的女人,我们用尽了力气都留不住。

    我的生活彻底毁了,我的人生彻底毁了,我彻底毁了。

    下午,母亲在沉睡中痛苦的喘息着,我握着她的手,看着这个无助的女人,心痛难忍,我泪珠一颗颗往下掉,跑到厕所关上门狠狠抽噎,我的母亲,我好舍不得她,我真的舍不得她,我的母亲,她太遭罪了,我不想她走,我离不开他!

  我的母亲,她真的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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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31日

    下午,迷迷糊糊的母亲坐在床上拉着我的手,叹息着说,儿子,你跟着我太委屈了。

    我赶忙说,不委屈,不委屈,从小到大都不委屈,吃的比别人好,穿的比别人好,上大学生活费也比别人高,我委屈啥?

    母亲的心底一直对我有歉意。她觉得自己的感情不顺,没有给我一个正常的家庭,她觉得自己没啥大钱,没有给我一个优渥的生活。

      母亲很少喝酒,几年前有一次醉酒后倒在床上哭,抽噎着对身后的我说,妈对不起你,你跟着妈受苦了,对不起。

    每每看到母亲的愧疚,我就眼泪翻涌,我的母亲,她透支自己的一切,给了我一个温暖平顺的成长环境。她一个人挑起两个人的担,既当爹又当妈,把我拉扯大,中间的辛辛苦苦,点点滴滴我也许并不完全知道,但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被那另一半缺失的爱影响过,母亲用她竭尽全力的付出,为我搭建了一个明媚通透的温室,让我能够不自卑,不自郁的轻松成长,让我能够打开心,让我能够看的远,我从来不是那个单亲家庭的可怜孩子,我幸福而快乐,轻盈而随性,母亲给我的,远远比别人父母两个人给的都要多。

    我的母亲是那么好的一个母亲,她自己勤俭节约,却教导我做人不要小家子气,别在乎小钱,要对别人大方。她自己省吃简用,在我身上花钱却从不犹豫。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从未落空过一次。母亲在物质上为我营造了一个舒适宽松的环境,这间接影响着我的金钱观,不计较,不强逐,寡欲平和,顺其自然。收敛贪欲,知足常乐。一直以来我自视活得从容恬淡,总看不上那些削尖脑袋,用力争取的人,其实这有什么可骄傲的,只不过是母亲给我的太多太满,让我用不着争而已。

    母亲从不讲大道理,她的朴实纯良,热心真挚,仁爱宽容,独立自主,却一直滋养着我的三观。我的好母亲,和她生活的这20多年里,我逐渐循着她的模样雕塑自身,到现在,我光明磊落,真诚坦荡得站在大地上,从不斤斤计较,从不暗里藏刀,不自负,不谄媚,不用力,不颓靡,诚善待人,平和对事,这些都是母亲给我最大的馈赠,我有一个好母亲,所以我才能成为一个好人。

    我的母亲,就像一颗水晶,她把给她的光全都折射给了我,还把她透明的心点成了灯,引导着我,让我成为一个亮亮堂堂,澄澄澈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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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日

    母亲走了以后我怎么办?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确诊后的一个多月里,这个问题也不断变换着答案。

    从刚开始得知母亲患癌时的骤然重击,到如今我渐渐接受这个事实,我想过自杀,想过回灵宝苟且度日,想过卖了房子去南方流浪。母亲没了,我也就没了生存依据和束缚,烂命一条,随处可抛。

    这两天,有一个答案越来越明晰,就是无论好坏,先试着看看,能不能活得下去。

    我惧怕死亡,不是惧怕死亡的结果,而是过程。如果可以无痛无觉的走,那么我去年就已经死了。我没有抑郁症,可面对自身的心理调节程序对抗不了的巨大悲剧时,我首先想到的总是自杀,这是解脱苦痛最高效,彻底的办法,因为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寄望于时间,时间再久,我坏掉的胳膊还是坏的,母亲走了还是走了,有的创伤时间抚不平,你每次摸它,她还是那个新鲜的样子,就像它起初伤害你时那样。

    而在成熟稳定,痛苦最小的自杀方式被找到之前,我想我会试着活活看。这条命不该我自己做主,即使母亲已经走了,可我不能一点尝试都不做,就去浪费和糟蹋她给我的这条命,她呕心泣血抚育了二十多年的这条命。

  除了母亲,没人有资格劝我坚强活下去。在这样的巨大灾难面前,劝人坚强,是一件特别残忍和无理的事。我只能先试着去活,这样即使真的过不去这个坎,有一天要走,我也对母亲有个交代,妈,我尽力了。

    母亲的影子存在于她生活过,出现过的每一个地方,她走了以后,但凡见到和她相关联的事物,我就会被一层一层肋缚成血茧,动不了,出不来。我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让自己延续生活。卖掉现在洛阳的房子,买一个小户型,维持现有的工作,在保证经济来源的基础上,尽可能的离母亲远一些。

    为了坚实我活的信心,我在不断的细化我的想法,只有这个想法不断具体化,具备更多的可行性,它才能抵抗我离开这个世界的念头。

    买房要临河的,可以观景的,我还要养一只我和母亲都很喜欢的英国斗牛犬,每天早晚沿着河边遛遛它,每年我至少要出去旅游二到三次。

    还不够,还应该更加细化。房子是买装修好的还是毛坯的,狗笼是买围栏的还是四方的,旅游是自己去还是跟着旅行社。以后过年,家里就一个人,买的房子送外卖要方便。但是大年三十的,有没有人送外卖,没人送,我是不是要买点速冻饺子,冻在冰箱。新房子的冰箱刚买没两年,卖房时是留下还是带走。

  我的思维好像脱缰一般四处游窜,我拾捡未来蓝图的一砖,一瓦,一沙,盖成一座房子,躲在里面,隔绝睹物思人的旷伤,躲避结束生命的念头。

  总之,我会试着活活看的。我能想象到,回到单位,了解我情况的人看我的眼神,我能想象,那一根根在背后戳点的指头,我走到哪,都会贴上一个标签,没爹没娘的残疾人。我的周围,会被唏嘘同情的眼神围绕,可这些,我都不在乎了,这就是现实发生在我身上的惨剧,我掩饰不了,也无从抗争。

    以前,我不认,我想证明自己可以活得好看。现在,我认了,我只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活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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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日

    去年的事故让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可母亲的病,却彻底让我成了鬼。

    我顾不得刷牙洗脸,衣服袜子好几天不换,吃饭也成了随机的,也许走在街上,路过的人都能闻到我的臭味。

    我就是一个被母亲抽离了灵魂,被现实打进地狱的鬼。

    今天医生告诉我,母亲现在的焦虑不安,是胰腺癌肝昏迷症状的前兆,下一个阶段,她会变得嗜睡,然后,就会陷入昏迷,最终在昏迷中死去。

    我真的是眼睁睁的看着母亲消失。就呆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失去的能力越来越多,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少,看着她的生命体征越来越弱,越来越消瘦佝偻,看着她的思维越来越游离,大脑越来越糊涂。

    母亲本该在20年的时间里慢慢老去,可病魔却把这20年凝缩在了两个月,一股脑灌进母亲孱弱的身体,母亲一点都没尝到晚年的安福,承受的都是年迈的疾苦。

    我看着母亲这样一点点离开我,她已经不能组织语言对我说告别的话,我真的舍不得。我想那个永远惦记着我的母亲,那个爱打麻将的母亲,那个爱吃酸菜豆面的母亲,那个没事喜欢写点小文章的母亲。我想我那个好好的母亲,她个子矮小,坚实的走在生活里,虽不轻松,但也平顺。

    我的矮矮的可爱的妈妈,每次想起她来洛阳,走出高铁站迎向我,伸出手等着我牵时欣喜的笑着的样子,我的心就疼!

    这个妈妈再也不会这样走向我了,她神志模糊的走过我,远去,留给我一个混沌的背影,再也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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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3日

    母亲的状态更差了,昨天还能和来看她的同事聊天,回忆往事,叮嘱现在,今天却难以有效的组织起一句有条理的话了。

    肝性脑病让母亲变的越来越迷糊。她昼夜颠倒,说话凌乱,已经没有了逻辑思维能力,一把药只能一粒一粒吃,还常常化到嘴里,一口饭从碗里舀起来,到了嘴边人却打了盹。

    我看着母亲这无助的可怜的不自知的样子,真的怨恨上天的歹毒。我的母亲,她曾是那样爱美爱干净,律己又规整的一个人,你却把她折磨成这个样子,你不仅是在凌虐她的肉体,更在践踏她的尊严!

    伴随脑力下降一起来的,还有焦虑与急躁。医生说,这是肝昏迷得前兆。母亲整夜难眠,常常掀开被子就起身,然后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或者发出煎熬的呻吟声,这些个夜晚里,我不敢睡,我怕睡着了,母亲难受我不知道,我怕留她一个人坐在黑暗里。

    我的心没日没夜的为母亲揪着,承担着比28年来遇到的所有压力加起来还要大的负荷,夜夜锥心,日日灼魂,我能感到自己已经接近透支了,最后一根支着自己的火柴棒,是母亲。

    我要挺着,要好好的,体面的把母亲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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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4日

  我看着母亲衰弱又混沌的样子,想不通为什么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一个撑起半边天的女人,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胰腺癌的凶险恶毒远远超乎我的想象,他不给病人和家属一丝机会,熬着母亲的命,煎着我的心。

    这段时间真的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了。母亲要走的结果,是一座大山向我压来,遮住了所有的光线,在这个过程中,母亲所有相继出现的病症,她遭受的一切折磨,就像森林里的血口野兽,把我扑倒,撕咬,一次一次,从皮到肉,我的身躯和五脏六腑就扔在这活吃的轮回里,我在这轮回里看着大山压下,最终湮灭一切。

    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痛苦过后,结果依然是绝望。

    我已经不能和母亲再沟通了,我从现在起,就已经失去她了。我叫她,她只能用力抬起耷拉的眼皮,虚弱的应一声。我握着她的手,却怎样也感觉不到她的力度和温暖。     

    她再也不能和我聊我小时候的事了,她再也不能叮嘱我好好吃饭了,她再也不能提醒我别喝酒多锻炼了。她看我的眼神迷茫又无神,好像隔着千万道屏障,那么远,我想飞进她的瞳孔里,让她再好好看看她儿子,可怎么也穿破不了这寂默的阻隔。

    我和母亲之间的联系,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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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5日

    我一辈子都不愿意回忆起今天。

    一整晚,母亲都没睡,焦虑,惶恐,急躁,困苦,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揪起她的头发,把她想低垂的头高高提起,让她困顿难眠,坐卧难安。

    母亲呻吟了整整一晚,即便注射了吗啡,打了止疼药,也无法控制她的不安。睡下不到10分钟,她就叫着要起来,好不容易劝她睡下,过一会她又在黑暗中挣扎着要起身。

    意识失控的她不断的掀掉被子,脱掉睡衣,拔掉氧气管,吼叫着胡言乱语。我和表姐一整晚没睡,安顿宽慰着她。母亲像是一潭翻滚的水,被癌火灼烧着冒着沸泡,而我的劝说与安慰,就像是小小的石子,投进去激不起半点波澜,被吞没进她混沌迷离的灵魂里。

      中午,医生为母亲进行微创手术,在腹部穿刺接引流管排腹水,在这个过程中母亲彻底情绪失控,发了癫狂。她的胳膊胡乱挥舞,目眦欲裂,嘴里大声凄吼着,护士医生用力稳定着她,我退到病房外,顺着墙慢慢蹲下,母亲的样子,我不忍再看下去,我真的一眼都不能再看,我真的承受不了,我的母亲,我的原来好好的母亲,此刻像一个可怜无助的疯子,她被凌虐成这个样子,我真的想逃开她的样子,那样子戳着我,砸着我,绞着我,把我彻底的打成烂泥,我在母亲的痛苦里湮灭了,我无法形容这种痛楚悲伤,那一刻我想冲进去,和母亲一起死掉。

    母亲太可怜太可怜,我从没有想过她的临终会受到这样的煎熬,这煎熬焚尽了她的意志,尊严,彻彻底底的摧毁了一个意气风发,温和理智的女人,让她的一生不能体面收场,我恨这个恶毒的命运,却无从报复,我有怨无处发,有悲无处泄,我的母亲,我该怎么拯救你?我甚至不能为你求一个公道!

    今天的一切我一辈子不愿再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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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6日

    母亲的意识已经完全涣散,我叫她,她只能气若游丝的应一声,却再也不能叫出我的名字。

    我好想再听她叫我一声,叫我一声“都”,哪怕什么也不叮嘱,什么也不问,就叫一声我的小名,叫我一声“都”。可是,母亲连舌头都伸不直了,嘴里只会咕哝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我看着母亲无力的坐在床上,嘴巴微张,眼神里满是迷茫,她就像一个伤痕累累的无助的孩子,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不记得自己爱着的人,不认识目之所及的一切,我的母亲,她就那么无依的坐在那里,我看着可怜的她,心疼,心酸,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脑子里闪过我们娘俩相依为命的点点滴滴。

    我想起童年时半夜醒来,出差回来的母亲偷偷在我枕边放了一个变形金刚,我憋着不睁眼,等第二天醒来才舍得看礼物。

    我想起母亲离婚后一个人带着我,辗转奔波,到处换着租房子。

    我想起别人给她介绍的第一个对象,因为那个男人不接受我,母亲毅然带着我离开。

      我想起我第一次离家出走,因为胆小,就坐在家属楼下黑暗的楼梯口,母亲找到我,牵起我的手回家。

      我想起上初中寄宿时,中午放学,母亲在校门口拎着并不便宜,但我爱吃的琪琪快餐红烧肉,张望着找我。

      我想起暑假的时候,因为不满母亲给我报满了辅导班,我逃课出来和她大吵一架,我流着眼泪在灵宝的大街上走,她推着自行车在后面跟。

    我想起高中我抽烟被老师发现,母亲被叫到学校,冲向我,满脸失望和愤恨,狠狠一把推向我的胸口。

    我想起周末我们一起去拍当时流行的大头贴,母亲轻轻揪起我的耳朵摆pose。

    我想起大学时我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母亲喜忧参半的表情和复杂的情绪。

    我想起舅奶走时,在医院后院的灵堂,母亲哭的歇斯底里,我紧紧抱着胖胖的,小小的她,安慰着她。

    我想起洛阳王城灯展,长大的我牵着母亲,穿越斑斓闪亮,红红火火的花灯,一起看着这人间的热闹。

    我想起我住在上海的医院,母亲坐着火车连夜赶来,背着双肩包走进病房,看向我时满脸的关切。

      我的母亲,她带着我走过春夏秋冬,让我无忧无虑的长大,也燃耗着自己的年华。

      我的母亲,她把爱全给了我,却再不知道自己的苦与乐。

      我的母亲,她再也回不来了,她就要离开我了,这个陪我走了29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就要走了。

    我的母亲,我好想你,好想在你身边长大的那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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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7日

    母亲的状态已经差到了极限,牵着她的线已经被剥离到剩下一缕残丝,一口叹息都能吹断。

    中午回来,医生与护士围在母亲身边,监护器上,她的血氧指数突然降到了70多。护士把我叫了出来,让我通知家人都过来,母亲的情况很危及。

    我压着情绪通知强叔,让他来三门峡,我知道,这次真的是最后的时刻了,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我用尽了力气去争取,去祈祷,却依然什么都挽回不了,甚至不能拖慢病魔的脚步,母亲还是被残忍的拖拽的鬼门关前,半截身子已经泡进了深渊,剩下的半截,伤痕累累,千疮百孔。

      医生告诉我,母亲除了肝衰竭,目前也出现了肾衰竭,随时有可能心脏骤停,如果我想留一口气回灵宝,这两天就要着手安排了。

      我回到病房,看着床上的母亲,她艰难的张口呼吸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已经完全没有聚焦,偶尔翻出泛黄的眼白。

      我搬了小凳子,坐在母亲身边,伸手握着她的手,我把脸侧下着床,把她的手按在我的脸上,我枕着母亲的手,泪水再也忍不住,一滴滴砸下来。

    我想着母亲健康时的音容笑貌,看着眼前行将幻灭的她,心好像被掏空了。我以后再也没有妈了,没有了,我想到这,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打湿了母亲的手,打湿了她的被子。

    病房里就剩下我们俩了,我突然好想和母亲说说话,尽管我说什么,她都接收不到了,可我就是想和她说说话。

    我叫着,妈,妈,儿子舍不得你!妈,你再叫我一声吧,妈,你再看儿子一眼。妈,儿子尽力了,儿子真的尽力了,可儿子没办法,真的救不了你!妈,儿子好想你,好想你!妈,下辈子,我还当你儿子,你还做我妈,妈!

      我一遍一遍得叫着母亲,她终于有了反应,用尽全身力气回了一声,“哦~咿”。这一声,是我以前叫母亲时,我最爱听的回应,那声咿拖的很长,往往母亲在心情好时接到我的电话,或者在快乐的忙活时听到我叫她,总会这样回应我。带着一点拐弯,一点俏皮,带着对儿子的宠溺,带着轻飘飘的生活状态和欢舒的心情。

      我听着母亲虚弱的回应,怎么也听不够,我一遍遍的叫着她,想听她多回我几句,想听她多答应几声,让我知道,我妈还在,她还认识我,她还能听见她的儿子!

    以后我喊妈,就再也没有人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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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8日


    母亲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今天早上,和医生沟通过后,我们联系救护车,把她送到灵宝市医院。按照老一辈的风俗,人走时最后一口气,不能在外地咽。

    母亲躺在救护车上,两眼如死灰,张嘴用力的呼吸着,发出不安的呻吟,窗外的流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瞳孔逐渐放大,这是通往死亡的车,母亲在急促的警鸣声中,就要通往生命的终点。

    折腾了一路,入了院后母亲心绪难平,呼吸率一直异常的高,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两眼泛黄,当中泛着浓盈的泪光,凝成了寂默的琥珀,把所有的故事与心怀深藏冻结,再也泛不起半点微澜。

    这是母亲的最后一天了。

    下午,病房里一屋子人散去,只剩下我和母亲,我牵着她的手,流着眼泪,和她说着最后的话:

    妈,你要是真难受,你就走吧,放心走吧,儿子答应你,决不糟蹋你给的这条命,你走了以后,儿子一定好好的活。

    妈,明年我就结婚,到时候给你生个孙子,以后每年,我都抱着孙子回来看你!

  妈,这辈子当你的儿子,我很幸运,很幸福,儿子没受过一点委屈,儿子很知足!

  妈,对不起,儿子没把自己过好,儿子没好好孝顺你。等下辈子,儿子哪也不去,就在你身边,和你好好过日子,好好孝顺你。

  妈,你放心走吧,等下辈子,儿子就去找你了,下辈子,你还当我妈,我还当你儿子。

  我说着,看见母亲眼角溢出了一滴泪水,我伸手抹去,我知道,母亲听见了,她能听见儿子说话,只是,她没法回应我了,她再也没法回应我了。

    我的母亲,你这辈子太苦了,等下辈子,我希望老天能对咱们娘俩好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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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9日

2017年11月9日凌晨1点10分,母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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