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岁末,为了纪念上世纪90后一代全部成年,网上集体晒十八岁美(也有丑的)照片;同期,冯小刚导演“用最纯粹、美丽、残酷的方式讲述人生最宝贵青春年华”的电影《芳华》上映。这两件事,引起无数人对青春的追忆。 每个人都有青春,都有属于自己的芳华。 《史记》中有一个很特别的人物,她翩若惊鸿,刚出场就如花谢去,她的青春就在垓下的那一夜占尽了所有芳华。 她就是虞姬。 虞姬,你到底是谁 《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重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阙,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相传虞姬为今江苏宿迁(或沭阳)人,容颜倾城,才艺并重,舞姿美艳。 我们无法知道她何时来到项羽身边,是被迫无奈还是甘心情愿? 只知道她在项羽生命中的位置是“常幸从”,在项羽兵败的时候还能陪伴身边。和她同时的吕雉,在刘邦登位前就是刘邦正式夫人。 可是虞姬呢,她的正式名分是什么? 死于何时? 司马迁写项羽用了那么长的篇幅,对虞姬却毫无铺垫,在倒霉的垓下(今天这个地方相当富庶,以出产奇石闻名,请自行百度)才让她突然现身于项羽帐中,甚至连她和项羽的诗也没有写明。 据说刘邦辅臣陆贾所著的《楚汉春秋》中录有虞姬的《和垓下歌》(又称《复垓下歌》):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后人据此认为虞姬自刎于项羽面前。 而她死后,传说埋首灵璧城东(今属安徽宿州),葬身定远二龙乡(今属滁州)。 相传苏轼赴杭州通判任上曾经定远,凭吊孤坟残阳,十分感怀,赋诗《虞姬墓》: 帐下佳人拭泪痕,门前壮士气如云。 仓黄不负君王意,独有虞姬与郑君。 其弟苏辙曾和诗一首: 布叛增亡国已空,摧残羽翮自今穷。 艰难独与虞姬共,谁使西来敌沛公? 而在司马迁笔下,虞姬生前如何在项羽这样的男人生命中太无关紧要,在项羽创造的那段历史中更是流云飞絮。 他给她一笔,是因为在垓下,项羽的人生大书已写到了最悲壮章节,金戈铁马血流疆场,太多的雄性,过重的金属质感;有了虞姬的歌舞,就让项羽的人生多了一层温柔色调。 英雄骏马美人热血,真是极尽了悲壮极尽了艳丽。 无论如何,由于出场的非凡时刻,使得虞姬成了项羽的历史终结处必须提到的一个部分,也让她的生命成了一出最好的悲剧题材。 千百年来,人们对虞姬所有的想象都浓缩成一折浓浓烈烈的好戏。 梅兰芳把她想象成长袖善舞,然后横剑自刎,美人凋零。 关之琳把她想象成柔情似水,成了项羽铁血生涯中的一个艳丽点缀、一个情感寄托。 更不用说男旦程蝶衣因演《霸王别姬》入戏太深,孽爱上师兄段小楼。 所有想象都是不完美的。 因为虞姬只是项羽身边的那个唯一,那个血艳如花的女子。 悲伤的结局,不止虞姬 有人说,幸福总是相似的,而痛苦则各有各的不同。在历史上,有几个和虞姬命运相近的女人。 一个是绿珠。 《晋书》中比较详细地记载了绿珠的本末,在抓捕石崇的人到来时,石崇对绿珠说,“我为卿得罪”,这句话很像项羽的“虞兮虞兮奈若何”。绿珠听了后,毫不犹豫就跳了楼。 除了绿珠,还有被诗人誉为“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杨玉环。 那个风流天子李隆基,在马嵬坡面对拒不行动的六军将士时,也不能挽回杨玉环的性命。 当然,李、扬爱情不仅是马嵬坡那一别,它要有“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纯情、“汉皇重色思倾国”的缘起、“七月七日长生殿”的高潮,还要有“此恨绵绵无绝期”的谎言,这样李、杨不平等的情感生活才能成为一曲爱情绝唱。 此外,得幸于后蜀主孟昶的花蕊夫人徐氏(一说姓费)也算一个。 孟蜀亡国后,她被掳入宋宫。宋太祖久闻其诗名,召她陈诗。徐氏就诵了这首《述国亡诗》: 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正如诗中所说,一个王朝灭亡时,“十四万”男人没有一个死国志士,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有回天之力。 这些女子,在男性利益相互冲突不能调和时,她们没有自己生存的权利。除了把最美的芳华毁灭在那些自以为对她们恩重如山的男人面前,她们没有别的选择。 《虞美人》,荡不尽绵绵心痛 历史叙事的简略,让后来人在想象虞姬这样芳魂飘逝的绝代佳人的时候就有很多的疑惑和痛苦;因为无法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 但是,英雄末路的项羽和温柔美丽的虞姬在垓下的萧飒夜风中那一别的异样色彩,无疑让无数文人为之刻骨铭心;所以虞姬也在这时候再生了: 帐中草草军情变,月下旌旗乱。褫衣推枕怆离情,远风吹下楚歌声,正三更。 抚骓欲下重相顾,艳态花无主。手中莲锷凛秋霜,九泉归去是仙乡,恨茫茫。 这首无名氏的《虞美人》可能是这一词牌最早的作品之一,在《全唐五代词》收录的十多名词人的24首《虞美人》中,只有这首的虞姬形象最接近《史记》中的那一个原型。不过,作者让虞姬带了一点幽怨的情绪。 大多数《虞美人》的作者常常把虞姬放到作品表象背后,他们只是借词牌的格律来抒发自己的伤感情绪,比如李煜,他的两首《虞美人》都作于归顺北宋后,词中就完全是他自己的形象,其一: 春华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是传唱很广的一首。李煜此时身居囚屋,听着春风,望着明月,想到故都金陵华丽的宫殿大概还在,那些亡国的宫女朱颜已改,愁绪像滚滚东流的江水涌上心头。 另外一首也很让人动情。词中所表露的亡国伤痛就象山一般压在李煜心头,也感染了局外人。 清人张宗橚《词林纪事》载,“旧臣闻之,有泣下者。七夕在赐第作乐,太宗闻之,怒;更得其词,故有赐牵机药之事”。 《虞美人》伤感的曲调就像是无法挥去的往事一般,在人们的心中再也不会消散。 有宋一代,由于国势积贫积弱,文人创作也受到影响,写《虞美人》本事的很少,比如词人文珏的一首: 歌唇乍启尘飞处,翠叶轻轻举。似通舞态逞妖容,嫩条纤丽玉玲珑,怯秋风。 虞姬珠碎兵戈里,莫认埋魂地。只应遗恨寄芳丛,露和清泪湿轻红,古今同。 再比如辛弃疾的一首: 当年得意如芳草,日日春风好。拔山力尽忽悲歌,饮罢虞兮,从此奈君何。 人间不识精诚苦,贪看青青舞。蓦然敛袂,却亭亭,怕是曲中犹带楚歌声。 只有在那些有抗战雄心的词人笔下,才会有在金戈铁马中奔波的虞姬形象。 在宋词中大多数以《虞美人》为题的作品都是春花秋月、晨风暮雨、小楼深院这样的内容。 我们只能这样解读,文人们不愿再提虞姬,是因为他们无法理解虞姬;但文人们又无法忘掉虞姬,忘不了《虞美人》的情感氛围,那就让个人的情感和人生在曲调中再现。 虞姬凋谢一千八百年后,一个马背上民族入主中原,定鼎天下。 一个名叫陈维崧(明末四公子之一陈贞慧长子)的人站到虞姬墓前,他也写了一首《虞美人》: 八千子弟来江左,单剩喑呜我。谁与歌者楚声高?还是我家旧日典连敖。 美人骏马英雄概,一死千秋在。荒祠莫恨枕寒田,贱妾孤坟长在大王前。 词中是那个离《史记》记载相近的虞姬。 我们很难想象一个几代人受大明朝廷恩泽的贵公子在国破家亡时心中的复杂感情,但是在他凭吊一个毅然决然横剑一死的女子时,他的心中一定也溢满浓得化不开的家国之痛吧。 何以一个只在死时才出现于世人面前的女子,千百年来让无数人倾注这么多的情感? 可能正因为她曾生活过、美丽过、受宠爱过、从那个满身血性雄性肆意铁血征伐的男人项羽身边经过,然后她横剑一刎,把所有的美艳都凝聚于那一剑,美到了极至。 作者简介:朱寅,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安徽六安人,历史学博士,公务员,现居合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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