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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精”张旭

 zdjphoto 2018-02-14


公元九世纪三十年代,唐代的第十五位皇帝高宗李昂向全国发出了一道罕见的诏书:李白的诗歌、张旭的草书、斐旻的剑舞为“天下三绝”。


不知道一个皇帝突然发这么一道诏书的用意是什么。是宣扬大唐盛世人才济济?是号召天下人都应该身怀绝技或有一技之长?还是树立这么三个典型,让天下的小文人们来歌颂?不得而知。也许这样的用意兼而有之,也许都没有。但至少有一点,这个皇帝是识才爱才的。


后代的历史学家,给这个在位十五年的皇帝定位,是有帝王之道,无帝王之才。唐代到他这个时期,就开始衰败下去了,就像一个空中的篮球,过了制高点,在向篮筐中飞,没法拦截。他曾懊叹自己不如汉献帝,很是暗弱。这也合乎情理,一个无才的皇帝却格外爱才,正好印证了民间所说的“缺啥补啥”,越缺什么越推举什么。

      

值得说说的,是张旭的草书,因为张旭生长在吴门,工作在吴门,才艺展示也在吴门。他做过有实际意义的官,是常熟的县尉,相当于现在的公安局长。常熟历代后人都忘不了张旭,一千多年后的今天,城内东门方塔附近还保留着一条“醉尉街”,非常传神。张旭爱酒,喝醉了笔下出绝活。据说,原先城内还曾建有“草圣祠”,祠内有一副楹联,颇具才情:“书道入神明,落纸云烟,今古竞传八法;酒狂称草圣,满堂风雨,岁时宜奠三杯”,表达了后人对这位大书法家的深深崇敬。城内张旭洗笔砚的池塘也曾长期保留,称为“洗砚池”,“文革”期间被毁,现在又恢复了。喜爱书法的人到此一游,隐隐还能闻到唐代的墨香,心理作用,当属实情。所以,文风不灭,代有传承,常熟也历代都不乏书法家,尤其草书,譬如当今草书名家言恭达,就是常熟人。

      

网上有传,苏州将兴建唐代张旭草圣祠,地址位于唐寅园西侧,全部采用古建筑材料兴建,将草圣祠建成类似浙江绍兴兰亭的建筑,陈列展示张旭书法艺术成就,并成为国内外文人雅士笔会场所。我在苏州工作了29年,还长期跑文化新闻,倒是不知此事。想一想,也许是民间在酝酿这个工程吧?但这个是迟早会建成的,“捧着金饭碗讨饭吃”各地都有,但张旭这个金饭碗的含金量太足,碗太大,不必担心。


张县尉后来被提拔了一下,官至“金吾长史”,人称“张长史”,其实接近“退居二线”,应该实权不大,是个幕僚的角色。但至少也是一个现在的副厅级干部。这也无所谓,时空中的官多不胜数,而张旭却只有一个,久久辉映着历史的苍穹,光耀吴门,光耀太湖。

 

        


张旭擅长草书,原因诸多,其中有一条,与太湖有关。


中国的文字发展不断演变中,由简到繁,又由繁到简,但这个“旭”字,从一出现开始,就是这个样子,天生丽质,不需要变繁也不必变简,一步到位,用不着到邻国去隆鼻或拉双眼皮。也如张旭本人写的毛笔字,落笔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有枯润笔锋那是恰到好处,妙笔天成,如果去去修补几笔,那可是要命的画蛇添足。


我长久地盯着这个“旭”字看,看的时间长了,稍一恍惚,就感觉是一个人,站在初升的太阳边。再一恍惚,是那写狂草的书法家,高一脚低一脚站在太湖边,重心不稳地从太湖中捕捞。捕捞什么?捕捞早晨的那轮鲜活如溏心蛋的日头。我估计我这个感觉会得到呼应,一定会有朋友点赞,说有味,那是张旭在太湖中舀一桶酒起来喝啊。喝得大醉了,就狂草他的书法,他的壁书和屏书。


酒水难分,酒水墨也难分,太湖水的灵动,光艳,孕育了张旭才情勃发的狂草,让中国书法走到他的时代,为之一变,让传说中造字的仓颉为之一醉!让中国书法以及相同的艺术都跟随着微醺一把!原来中国文字从甲骨文、金文、篆书、隶书、楷书、行书、草书还能变成狂草,让自己的喜怒哀乐,让自己的奇思妙想都通过这浓淡缓急的笔墨线条奔放出来,强烈的个性色彩,强烈的感情色彩,感染感动自己,也感染感动他人,这才是艺术!

     

 张旭为人洒脱不羁,豁达大度,卓尔不群,才华横溢,学识渊博。与同时代的李白、贺知章相友善,杜甫将他三人列入“饮中八仙”。他常喝酒喝得大醉,然后呼叫狂走,然后落笔成书,甚至以头发蘸墨书写,故又有“张颠”的雅称。后来的怀素继承和发展了其笔法,也以草书得名,并称“颠张醉素”。

 


但张旭不是生来就写草书的。他的母亲为唐书家陆柬之的侄女,即虞世南的外孙女。


陆氏世代以书传业,有称于史,所以,他的遗传基因里就有艺术的秉承,从小得到指教。他的书法得之于“二王”而又能独创新意。他的楷书端正谨严,规矩至极,现在也多能看到。宋代书法大家黄山谷誉之为“唐人正书无能出其右者”,可见他的楷书功力之深厚。楷书是继承多于创造,而他的草书则是书法史上伟大的创新与发展。打破了魏晋时期拘谨的草书风格。把草书在原有的基础结构上,将上下两字的笔画紧密相连,所谓“连绵还绕”,有时两个字看起来像一个字,有时一个字看起来却像两个字。在章法安排上,也是疏密悬殊很大。在书写上,也一反魏晋“匆匆不及草书”的四平八稳的传统书写速度,而采取了奔放、写意的抒情形式。

   

高适是唐代的著名边塞诗人,也有很多不朽的边塞诗,但也有一首写张旭的诗,诗云; “世上漫相识,此翁殊不然。兴来书自圣,醉后语尤颠。白发老闲事,青云在目前。床前一壶酒,能更几回眠。”写出了张旭仙风道骨、酒酣胸胆尚开张的神态。由此可见,张旭气势恢宏、狂傲不羁的草书,在一个边塞诗人的眼中,曾写下有“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等雄壮诗句的诗人,他是如何看吴门一个书法家的。


在他的眼里,这个写狂草的吴门书家笔下,一定也有“千里黄云”和“北风吹雁”,一定也是天下不乏识君人的。

 

唐宋八大家之韩愈,就在文中赞叹张旭:“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这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对另一位真正的艺术家的理解和描摹,透出的是惺惺相惜的由衷赞赏。

    

想必吴门的母亲湖太湖听了,会在旭日初升的早晨,露出一个莞尔的笑涡吧。

 


 

一个划时代意义的大艺术家,必然会在其同时代或后代的艺术家心湖中投下层层涟漪,给人以启迪。所以,后世赞叹他的文人墨客很多。


诗圣杜甫,存留的作品中写到张旭的至少有四件。《八仙歌》中对张旭的书法与为人做了如此精彩的描绘,他写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中记载的有:“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帖,数尝于邺县见云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最重要的是张旭去世后,杜甫入蜀,见张旭的遗墨,万分伤感,写了一首《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诗云:   


斯人已云亡,草圣秘难得。

及兹烦见示,满目一凄恻。

悲风生微绡,万里起古色。

锵锵鸣玉动,落落群松直。

连山蟠其间,溟涨与笔力。

有练实先书,临池真尽墨。

俊拔为之主,暮年思转极。

未知张王后,谁并百代则。

呜呼东吴精,逸气感清识。

杨公拂箧笥,舒卷忘寝食。

念昔挥毫端,不独观酒德。


写得极有感情。诗中还出现了一个“东吴精”的词,当然是称赞草圣笔墨出神入化,有传说的精怪变幻多端的魅力,如今人亡字在,怎不痛断肝肠?

  


这又不觉让人想起张旭的代表作之一《肚痛帖》,内容只有三十个字:“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热所致,欲服大黄汤,冷热俱有益。如何为计,非临床。”从这样的内容来看,很可能确实是张旭某次肚痛时写的。其用笔一开始还比较规整,但是越到后来越狂放(也许是肚子痛得忍不住了),完全超出了一般书法的常规,可谓惊世骇俗。明代文坛领袖王世贞跋云:“张长史《肚痛帖》及《千字文》数行,出鬼入神,倘恍不可测。”

    

张旭除了师承前人,还有一个特点,是从自然万物中参悟,譬如看公孙大娘舞剑得到的启发,还有见不同文化背景的人走路步态,也能领悟艺术的审美。今人北京大学教授、引碑入草开创者的李志敏评价:“张旭由‘孤蓬自振、惊沙坐飞’中悟得奇怪之态,又从公孙大娘舞剑中悟得低昂回翔之状。他正是以造化为师,墨池功深,才成为狂草大师。”


张旭书法墨迹《草书古诗四首》 辽宁省博物馆藏,五色笺,凡四十行,一百八十八字。传为张旭狂草之作,极为珍贵。其内容,前两首是庾信的《步虚词》,后两首是南朝谢灵运的《王子晋赞》和《四五少年赞》(疑为伪托)。通篇笔画丰满,绝无纤弱浮滑之笔。行文跌宕起伏,动静交错,满纸如云烟缭绕,实乃草书颠峰之篇。今人郭子绪云:“《古诗四帖》,可以说是张旭全部生命的结晶,是天才美和自然美的典型,民族艺术的精华,永恒美的象征。”(《中国书法鉴赏大辞典》)

   

但客观地说,写得最到位的,还是唐代诗人李颀写的《赠张旭》——

 

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

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

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

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

下舍风萧条,寒草满户庭。

问家何所有?生事如浮萍。

左手持蟹螯,右手执丹经。

瞪目视霄汉,不知醉与醒。

诸宾且方坐,旭日临东城。

荷叶裹江鱼,白瓯贮香粳。

微禄心不屑,放神于八纮。

时人不识者,即是安期生。


内容明白如话,不多饶舌了,其中最为吸引眼球的,是诗中有“太湖精”一词。这个词较之杜甫的“东吴精”更好,能准确地传情达意,写到了这个精怪是吸纳了太湖烟云,出没烟波浩渺,非常传神。太湖精太湖精,依凭太湖而成精,不论是妖精还是什么精怪,在这里都是褒义词,都是极力称道他笔蘸太湖,兴风作浪,将艺术史上从未见过的奇景在笔墨之间幻化了出来,笔走龙蛇,金蛇狂舞。

  


这也就难怪那个有帝王之道无帝王之才的唐文宗皇帝要发布罕见的诏书了。大唐走到他这一代,已经开始没落了,但在这个“太湖精”的笔墨间,张扬的正是大唐气韵。他必须要如其名的“旭”字,在太湖边舀酒喝。没有巨大的吞吐,没有广博的畅游,难以形成如此强大的气场。这个“太湖精”,让大唐回光返照!


唐代还有一个很有名的书法家,叫颜真卿,他也自成一家创立了“颜体”,与柳公权的“柳体”并立,书坛称“颜筋柳骨”,就是形容他的字肌肤丰盈,胖胖如同杨贵妃。外行也似乎能看出来,颜真卿的字与张旭有几分神似,这就对了,颜真卿为了书法曾两度辞官拜张旭为师。


再说一个现代的例子。西北作家贾平凹,小说极好,书法也独具个性,可惜的是从来不写草书。有人说,这正是贾氏的聪明之处,他生活在八百里秦川的商州,满目是缺水的黄土高原,他笔下的字最好就是以古拙见长,像出土的秦汉陶罐。但想想看,如果现今太湖边还有一个张旭,悟性极高的作家,是否会成为颜真卿第二也未可知。


张旭是太湖的骄傲与荣耀,也是中华民族的骄傲与荣耀。


作者简介:刘放,1962年生人,祖籍湖北大冶,出版有小说集《远方的诱惑》、散文集《智慧钥匙》《有一个少年》纪实文学《精彩与无奈》旅游文化读物《虎丘》《周庄》文化访谈录《你对刘放说》(三卷)等十一种,江苏省作协会员。获国家级、省级文学和新闻奖若干。现为苏州某媒体首席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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