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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终结

 真友书屋 2018-02-15


symptomatics,汤米·温格尔  绘



 信


【美】莉迪亚·戴维斯/文 吴永熹/译


 

她的情人躺在她身边,既然她已经提起这件事了他就问她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她告诉他那是大约一年前结束的然后她就不能再说了。他等了一会儿后问是怎么结束的,她告诉他结束得很激烈。他小心地说他想知道更多,他想知道关于她生活的一切,但如果她不想说他不勉强她。她把脸转过去稍稍偏离了他一些这样灯光就照在她闭着的眼睛上。她以为她想告诉他,但现在她无法告诉他因为她感觉到了她眼睑底下的泪水。她很惊讶因为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哭了,而她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哭过了。

 

她无法告诉自己它确实已经结束了,虽然任何人都会说它结束了,因为他已经搬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已经一年多没有跟她联系,而且已经和另外一个女人结了婚。时不时地她会听到一些消息。有人收到一封他的信,消息是他差不多已经从他的财务困境中走出来了并且正在考虑创办一份杂志。在这之前,另外一个人有消息说他和那个后来与他结婚的女人一起住在市中心商业区。他们没有电话,因为他们欠电话公司好多钱。在那些日子,电话公司会时不时打电话给她,客气地问她他在哪里。一个朋友告诉她他晚上在码头装海胆,早上四点钟才回家。这个朋友还告诉她他怎样为了换一大笔钱提出给某个寂寞的女人某样东西使得这个女人深感受辱与不悦。

 

在那之前,当他还在附近工作的时候,她会开车去见他,在加油站和他争吵,他在加油站办公室的日光灯下阅读福克纳,当他看见她进来的时候他会抬起头,眼中充满戒备。他们会在他招呼顾客的间隙争吵,在他给一辆车加油的时候她会思考接下去她要说什么。之后,在她不再去那儿以后,她会穿过整个城市寻找他的车。有一次,下着雨,一辆货车突然转向她的方向,她被靴子绊了一下踩进了一条沟里,那一刻她将自己看得很清楚:一个已近中年的女人穿着雨靴走在黑夜里寻找一辆白色的车,现在掉进了沟里,但她准备好继续往前走并且只要能在停车场看见那个男人的车就会满足,即便他在别的地方和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那天晚上她一遍又一遍地绕着城走了很久,一遍又一遍地检察那同一个地方,想着在她从小镇的一端穿到另一端的那十五分钟他可能会开到了她十五分钟前离开的地方,但是她没有找到那辆车。

 

那是一辆白色的旧沃尔沃;它有着漂亮而柔和的曲线。她几乎每天都会看见别的旧沃尔沃,有一些是棕黄色或奶油色—接近他的车的颜色一而有一些就是他的车的颜色,白色,但是没有凹陷或没有锈损。它们的车牌号中从来没有字母K,而那些开车的人一总是只能看见轮廓一要么是女人要么是戴眼镜的男要么就是头比他小的男人。

 

那个春天她在翻译一本书因为那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每次当她停止打字拿起字典时他的脸就会从她和纸页之间的地方浮现出来于是那痛苦就再次沉入她的身体,而每次当她放下字典继续打字时他的脸和那痛苦就消失了。她在翻译上下了很多苦功夫,只是为了阻挡那痛苦。

 

在那之前,三月下旬时,在一间拥挤的酒吧里,他告诉了她那些她已预感到但却惧怕听到的话。她立刻失去了胃口,但他吃得很好并把她那份晚饭也吃了。他没钱付账所以她付了。晚饭后他说,也许十年以后吧。她说,也许五年以后吧,但他没有接她的话。

 

 

她在邮局停了一下去取一张支票。她要去一个地方面且已经晚了,但她需要这笔钱。在她的邮箱里她看见一个信封上有他的笔迹。尽管他的笔迹她非常熟悉,但也许因为她对它过分熟悉,她无法立刻认出那是谁的笔迹。当她认出那是谁的笔迹时,她在走回车子时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咒骂。她一边骂的时候也在一边思考,然后她决定说这个信封里会有一张支票用来还掉部分他欠她的钱。他欠她三百多美元。如果他为这笔钱感到难为情的话,这就解释了他一年以来的沉默,而如果现在他有了一点钱寄还给她的话,这就解释了他现在他要打破沉默这件事。她上了车,把钥匙插进引擎,然后打开了信封。里面没有支票,而且它也不是一封信而只是一首法文诗,他认真地把它抄了下来。诗以 campagnade silence结束。然后是他的名字。她没有读完它因为她要去见一些她不是很熟的人而且她已经晚了。一直到上高速路前她还在咒骂他。她很生气因为他给她寄了一封信,因为这封信立就能很快乐,然后这种快乐又带回了那痛苦。她很生气还因为没有么可以补偿她的痛苦。虽然当然很难称它是一封信,因为它首诗面已,诗是用法文写成的,并且是别人写的。她还因为首诗的性质而生气。她生气还因为尽管之后她会试图想办回复她立刻就知道根本就没有办法回复。她开始感到头量、恶心。趣沿着右手边的车道缓慢地开着,用力地掐她脖子上的皮肤直到眩晕消失为止。

 

整天她都和其他人在一起所以她没法再去看那封信。晚上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在做翻译,那是一首很难的散文诗。她的情人打电话给她,她告诉他那个翻译有多难但没有提那封信。结束工作之后,她非常仔细地打扫了房间。然后她把信从皮包里拿出来,上床去看她现在可以怎么理解那封信。

 

她首先研究了邮戳。上面的日期、上下午信息以及城市的名字都很清楚。然后她检查了地址上她的名字。他写她的姓的时候或许有点犹豫,因为在一个字母的拐弯处有一小点墨迹。他的地址写得不完全对,她的邮编被写错了。她看着他的名字,或者说他的首字母,写得非常漂亮的G,以及旁边他的姓。然后是他的地址,她在想为什么他会把回信地址写在信封上。他想要一封回信吗?更有可能的是他不确定她是否还住在这里,而如果她不在这儿了他希望他的信能退回他那里这样他就知道了。他的邮编和邮戳上的邮编是不一样的。他一定是从自已的街区以外的地方寄的这封信。他也是在家以外的地方写的这封信吗?在哪儿呢?

 

一她打开信箱,展开信,信纸干净而清新。现在她能够把信纸上到底有什么看得更清楚了。日期,五月十日,是在右上角用一个比其他字更小、更粗、更拥挤的字体写成的,就好像他是在另一个时间写的,要不就是在写其他东西之前,要不就是之后。他先写了日期,然后停下来思考,他的嘴唇紧闭着,又或者是寻找他将要摘录的那首诗的那本书虽然后者的可能性更小,因为在他坐下来写信的时候书就应该已经在他面前准备好了。或者他想在他写完信之后再署日期。他读完一遍,再加上日期。现在她注意到他把她的名字放在了最上面,后面用了一个逗号,和诗底下他的名字对齐。日期,她的名字,逗号,然后是诗,然后是他的名字,句号。所以那首诗就是信。

 

看到了这一切以后,她更加仔细地读这首诗,她读了几遍。其中有一个词她认不出来。它是在一行的末尾所以她研究了诗的压韵机制发现那个词应该和 pures押韵,单纯的(单纯的想法)所以那个她认不出来的词大概是 obscures,晦暗的(晦暗的花朵)。她还无法辨认这个八行诗节最后一行开头的两个单词。她研究了他书写其他首字母的方式发现这个首字母一定是L,而这两个词一定是 La lune,月亮,慷慨或善良的月亮, aux incenses对于疯狂的人来说。

 

她最初看到且在高速路上向北开时唯一记得的词是compagnon de silence,寂静的伴侣,以及一个关于牵手的诗行,另一句是关于绿色的原野,在法语中是 prairies,月亮,还有在青苔上死去。她没有注意到她这次看到的,就是虽然他们已经死去了,或者说虽然诗中的两个人已经死去了,他们后来又见了, nousnous retrouvions,我们又发现了对方,在上面,在某个Immense的事物中,在某处,那一定是指天堂。他们都发现对方在哭。于是这首诗,或多或少,是这样结束的,我们发现对方在哭,亲爱的寂静的伴侣。她慢慢地检视着 retrouvions这个词为了确保它确实是这个词,确保这些字母拼出来确实是指再次找到对方。她那样专注地抓住这些字母以至于有一刻她能够感觉到她体内的一切,房间里的一切,以及直到那一刻为止她的生命,这一切一起聚集在她眼睛后面就好像它们全都依赖于行字体向右边偏去的字以及另外一行字体像她希望的那样圆的字一样。如果那个词无疑就是 retrouvions,而看起来确实是那样的,那么她能够相信他仍然在想着,尽管在八百公里以外,十年以后他们还是可能的,或者是五年以后,或者,既然一年已经过去了,就是九年或者四年以后。

 

但她对于诗中关于死亡的部分感到担心:它的意思可以是他并不真的希望再见到她,既然毕竟,他们已经死了。或者那个时间将会像一生那么长。或者这首诗是他能够在其中找到他关于伴侣、寂静、哭泣,以及事物的了结的最切近的东西,但它并不完全代表他心里所想的;或者他在看一本法语诗集时正好看到了这首诗,在某个瞬间因此想到了她,受到了感动所以要把它寄出来,然后不带什么清晰的动机就很快把它寄了出来。她把信折了回去,放回信封,把它放在她的胸口,一只手放在上面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在灯依然开着的情况下开始瞌睡。半梦半醒中,她想着某种带着他的气味的东西仍在信纸中于是她醒了过来。她把信从信封中拿了出来,打开它,使劲地嗅闻着纸页下方宽阔的白色边缘。然后是那封信,她想她能够从中闻到一些什么,虽然她很可能只是闻到了墨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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