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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的夜游

 北北的fish 2018-02-17





|No.86



夜色不美,星星从未像画中那样呈现五个尖角。

我和母亲走在回家的路上。

书包里裹着从不想完成的任务。在课上,学习should的用法,老师用碟中谍的“Your mission,should you choose to accept it?”举例,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是汤姆克鲁斯,我也许会当即回答一个“No”。

雾霾像芡汁一样流动,这种流动在路灯下格外明显。路灯照出一个个锐利的三角形,像是矗立在街两排的女巫帽子。我们果然是祭品。


雾霾并没有让我的学校放假,每天戴着口罩的同学,一半被愤怒袭扰,一半沉迷在自我感动中。

我属于不戴口罩的那一拨。大概是永远对现实不满,永远对未来充满希望。

我和母亲就这样走着,人行道上人很少。


“你先把耳机摘了,我跟你说个事儿。”

第三次的时候我终于听到了。


“爸爸妈妈要分开了,你同意么?”


我低头踩着盲道,凹凸不平的沟坎在脚步下形成节奏。踩了一会儿,我发现母亲始终没有下一句,她没有给我解释,她只是沉默。这沉默让这个普通的妇女突然成为诗人。


“我啊,我同意啊。”


“爸爸妈妈在一起你也看到了,你爸每天都不着家,成天在外面鬼混。上周,就那天和你姥爷一起吃饭,晚上他还出去了。你李姨看到他和一个女的在一起。这几天你考试我就没和你说。我真得是,我跟他,过不下去了。我跟他提他同意了。”

“哪个李姨?”

“就你妈妈读医校时那个李姨。”

“哦。”

“你爸让我今天问问你,怎么想的。”

“我没怎么想的。”

“你也这么大了,我们得尊重你的想法。我的出发点反正是为你好。”

“嗯,我知道。”


夜色不美,但是从没有人真正在意夜色美不美。你和情人相伴就觉得花好月圆。夜色是用来服务的,它从未客观存在过。

能够切割路灯下那些白色巫女帽的只有车灯。车灯闪出一道道红色的光束,在十字路口处优雅地刷出一面扇形,这一幕像是外星人赶来摧毁人类的未来堡垒。

猫狂躁地窜出窜进。

店面多半关了灯,留下那些并不友好的暗掉的牌匾。

挂在左耳的一半耳机,里面播放着王力宏的《大城小爱》。

“小小的爱在大城里好甜蜜”。


“那你跟妈妈么?”


母亲哭了。


我望向她,她眼睛被泪盖满。她看着我,又问一遍:“那你跟妈妈么?”

“当然。”


她用掌心抹去脸边的泪,纹过的眼线被手掌抻拉向下,合成一条宽宽的黑黑的线。

“当然跟妈妈啊。”

她微微伸开双臂,等着我的拥抱。

“走吧。”

我没有用肢体回应,快匆匆走在前面。

这应该是我唯一的,对不满的表达。

我就是不满。我觉得我有权利不满一下。纵使我知道,对,父亲总不着家,父母成天吵架,感情不好,父亲乱花钱,母亲抠,对,我知道,父亲工作不顺,刚当上的小官被人挤兑告状又拿下去了,母亲和婆家的关系又紧张,过年的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我奶把别的媳妇都夸一遍就是没提母亲,对,是这样的,我知道。

今天上课的时候,班主任让所有班干部做了任职总结。班长还是那么让人讨厌。总是逼逼这个逼逼那个的。让他妈你做工作总结没让你总结别人好吗?

同桌考试又抄袭,把书藏在下面,老师过来了她还险些把书搞掉地上,我就是很气她为什么没有被发现。

晚上到食堂打饭,隔壁班那几个流氓又他妈的夹塞儿,到我这儿正好没有煎香肠。香肠就是那种五毛一根的小狗肠。我上高中才知道大家叫它小狗肠,因为一般用来喂狗。狗都很喜欢吃。

家里曾经也养过狗,养了半年被打狗队抓去了。事后我才知道其实没有打狗队这么个东西,就是狗贩子装的。

操他妈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这些。我现在应该想想他们离婚这件事儿。


到了家楼下,我要求自己再走走。

她也没有阻拦我。


冬天,市政会把那一撮撮圆形的、方形的灌木用绿色的布罩裹起来。那些灌木根本不好看,把它们搞成圆形也不会好看。积雪像是帽子。我站在其中一顶前面,用手指画一个爱心。


前面那个超市始终开门。里面暖暖的。我拿了一瓶热奶茶,还没结账的时候先喝了一口。款台放着一台黑色的电脑,老板在看浪漫满屋。他全然不会被右下角挂着的20个QQ的敲门声咳嗽声干扰。这是本事吧。


奶茶喝到一半的时候,就凉掉了。我把瓶盖丢开,剩下的随空一扬。像是瞄准地面的霰弹枪,哔哔啵啵砸出一地数不尽的圆形的弹孔。然后踢掉瓶子,仿佛随手弃了弹夹。

我望向前面,雾霾似乎渐渐被冬风吹开。

不对,不是这样的。雾霾是被路两边的下水道吸走的。下水道大口大口地,把雾霾吸到地下,感觉是话音刚落,角色嘴边缩小的对话框。

自此雾霾彻底散去,街道刚被洒扫一般。


我望向天,星星呈现出那五个尖角。一闪一闪。

月亮不再朦胧,圆满的形状边缘整齐。周边星星变成了镇守八方的诸侯,呆定坚毅。

月下的树枝映出幽绿色的光芒,我想起小学老师说过:“你们发现了么,春天来的时候,还没长叶子,树就开始透着绿色了。这就是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么?

灌木上的绿衣随着积雪的融化软掉,或是被吸收在灌木中,开始消失。

地上的一枚枚奶茶弹孔纷纷扩大。你看过烧掉的照片吗?从中间的空洞向外焦灼的动态画面?这些弹孔吞噬着四周,暴露出黑色的柏油路面。

我甚至感觉到路面向上升腾出的白色雾气。

一起从暖。


暖得不可思议。


我看到街尽头有一个人。我当然认识这个人,是母亲。

我跑向前去。她怎么出来了?她在干嘛?

“妈!”

“妈!”


母亲回了头。她看起来格外地幸福,这种幸福让我感觉超现实。小时候住在破旧的楼房里,早上我会在一阵刺眼的晨光中醒来,而母亲一定手擒着窗帘一边,唰地拉开。“啊!阳光明媚!又是美好的一天!”她回过头来,便是现在的这个表情。

“你干嘛呢?”

“我等你爸爸呢。”

“我爸?”

“你爸在超市买烟呢,咱们等他一下。”

“怎么回事?他怎么也出来了?”

“我们说好今后晚饭完一起散散步啊。饭后百步走。”


“你看,你爸来了。”

父亲手里那根烟,戴着一顶鸭舌帽,穿着驼色灯芯绒外套,小跑着过来。

“我刚又买张彩票!”

“你还买彩票!这玩意中不了!”

“大龙上周,就差那天没买!怎么着?那天要买了他就中头奖了!就是他一直选的那个号!”

我看着他们。

“你们没事儿了?”

“怎么没事儿!刚才你爸还说以后中一百万就不要咱俩了!哈哈!看把他嘚瑟的!”

“现在奖池高,估计得五百万才能不要你俩。

“行啊,有能耐你就中。你中了就离呗!”

“嗯,”父亲把烟熄在鞋底“得了吧你!我哪儿也不走!跟谁在一起也没有跟你俩幸福!”


“你哭什么?”

父亲把我抱在怀里。

“你看你!都是你刚才乱说话把儿子吓得!”

“胆儿真他妈小,别老哭!大小伙子哭什么!”说完父亲在我脑袋一侧向上拍了一下。

嗯,我不哭。

我为什么要哭呢?

三口人在一起挺好的啊。

和你们在一起,真的挺好的。


“快点儿,球球跑远了!”母亲快步往前走。

我和父亲跟在后面,看到母亲在下一个路口垃圾桶旁边站着,球球在到处闻。她拿着那个五百万像素的数码相机拍。

“福建的省会是哪里?”

“南京?”

“再说!”

“杭州?”

“再说?”

“不知道了。”

“福州,记住了啊。你爸爸下周去福州出差。”

“又要走么?”

“就五天啊。给你娘俩赚钱。你们他妈的比谁花得都多!”

“嗯。”

“福建省会是哪儿?”

“福州。”


等我们赶上母亲的时候,已经在公园门口了。

这会儿已经天亮。热得很,公园门口摆满了卖气球、吹泡泡、草编蚂蚱的小摊。

父亲和我去坐激流勇进,去坐高空飞人,去坐大章鱼。母亲就在下面,拿着相机拍。球球蹲坐在母亲身边,不时和其他狗挑逗来回。

“你妈就胆儿小!不敢坐!没你的时候我领她坐她就说啥都不坐!”

其实下来的时候,父亲脸也都白了。


我们排队买票上了摩天轮。摩天轮最贵,十块钱一个人。把狗也领了上来。

从下面一点点升起,我看着游人逐渐变小,旋转木马的屋顶原来是红白相间的颜色。父亲把手臂搭在栏杆上,向外看着。母亲问:“快看!看看能不能找到咱家!”

我向家那边望去。能啊,能看到家。家的外墙是粉色的,那片粉色的小区就是我们家呗。

我突然站起身,趁他们不注意,猛跳一下。

“啊呀你干嘛!别乱动!”母亲吓一大跳。

“哈哈哈,看把你妈吓的!”

“多危险啊!”

我和父亲一直笑,看着母亲又羞又怒的脸,笑着。直到最后,母亲也跟着笑了起来。


回家的路上,我在后面走着。想——

“福建的省会是福州,福建的省会是福州。”

然后松开手,看着气球向上飘走。

飘到一片闪着星光的夜空中——

迷茫的雾色从视野边缘收了回来。它们聚拢着,像是合上一到铁门。

前面的人都不见了踪影。


望下来,深黑的街道,除了我,便是两排锐利的三角形,像是矗立在街两排的女巫帽子。

夜色不美,连乱窜的猫都不见了。

极偶尔驶过的车的红光,像是外星人的袭击。

某个不显眼的灌木上,有一枚手指画的爱心。


果然啦。

肯定是这样了啦。


我想我该回家了。母亲应该等得挺着急的了。


在课上,学习should的用法,老师用碟中谍的“Your mission,should you choose to accept it?”举例。如果我是汤姆克鲁斯,我也许会当即回答一个“No”。


但我终究不是汤姆克鲁斯。





思达帕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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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daPart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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