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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老屋,回不去的故乡

 冬不拉拉 2018-02-17








我们这代人,仿佛是新旧两个城市的见证人。


我们成长于旧的城市,在那里度过幼年、童年、青春时代,当旧城的一切,烙在了脑海中,奠定着一个人成长的基调和对家乡记忆时,城市开启了大拆大建的模式。


当新城在悄然拔地而起时,我们在异乡漂泊着,读书、工作、打拼,累了时,想到回家看看,却发现,家乡变得比我们的异乡还要陌生。


老屋不见了,周边的邻居不见了,幼时爬的树不见了,童年常去的商店不见了,嬉戏的河流不见了……


所有关于家乡的记忆,都在这个世界上被抹去了。






1


一个电话带出的回忆


多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接到妈妈一个电话。


“你爸的单位要集资建房了,我们买了一套,下次再回来等着住新房吧。”妈妈的语气是轻快而愉悦的。


“什么?要搬走?那老房子谁住啊?那一院子的花草果树怎么办?”我诧异到惊声连连。


“新居生活便捷,有统一管理,老房子设施落后,而且院子不好打理。我们年纪大了,住老房子越来越不方便了。” 爸妈耐心地给我解释,我却听得有些眼睛热热的。


为时光的无情,为记忆的沉淀,为回不去的童年,为无意间撕开的怀旧情感。

还记得那日正值冬天,外面的天空呈现出灰白色,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与枯草,给人一种肃杀的感觉。



提起老房子,便要先想起院子东墙外的那条河。


河水清凌凌,绿盈盈,可以游泳、洗衣、洗菜,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这条河便是整个大院人的社交小广场。



在靠近我家院墙的河段,不知谁种下了一片芦苇。每到花开季节,便有白色的花絮在河面上飘飞着,颇有诗经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味道。


夏季有小孩子在河里用罐头瓶捉鱼;冬季,胆大的孩子就在靠近岸边较厚的冰层上玩,往冰面上扔鞭炮。


绕过半条河,便来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那就是我成长的老屋。


暗红漆的大门向南开,门上贴着春联,过完了正月,春联的红便褪了不少,粗黑有力的墨字没了鲜红的衬托,也显得气势全无了。


我常站在门口很手贱地撕那红纸,也不敢一次全撕掉,只是一小条一小条地往下扯。


童年的乐趣,在我的记忆中,便是如此地细微而深刻。


进得大门,便看见院中有一条红砖路,直通向两间正房,路两边是菜地,嵌着用斜插入地下一半的红砖做的边,沿边种了一圈的九月白,开放时,整个菜地就像是镶着精美边框的一幅画。道路上方是由丝瓜架及葡萄架搭的一个天然绿色凉棚。


那个时候,推开窗户,见到的是绿色的植物,闻到的是满院的花香、草香与果香,听到的是吱吱喳喳鸟声。



有诗为证:

午后

青筠筛影日当空,

绿草织毯鸡觅虫。

白云孤远风吹近,

闲观蚁郡南柯梦。 



2


老屋中的日常生活



民以食为天,因此全家人生活的重心就在厨房。


厨房是没有吊顶的,窗子很小也很高,屋子正中有一个裸露着的大梁,上面垂下来一只40瓦的白炽灯泡。


灯下是一个泥砌的煤球炉,炉上坐着锅,一打开盖,便有氤氳的水汽在黄色的灯光下升腾。


靠墙还有两个不知道什么年代的土灶,平常这两个柴火灶是不用的,过年过节要做大餐或是要蒸很多馒头时才会用。喜欢在灶前烧火,尤其是冬天,看着红色的火苗舔食着黑色的锅底,再看着泛白的灰烬从炉条之间漏下去,烤得我前胸后背冰火两重天,却莫名地有种快感。


墙角处还有个烟囱,不烧火时,我也会时常站在院子中,在傍晚的天光里,看着青灰色的烟气升腾起来,在天空中扩散,扩散,越变越淡,直至消融在空气中,炊烟袅袅的意境,并非只有乡村才有。


我脑海中总有这么一幅画面:



我放学回来,书包没放,先推门进厨房,问:“饭做好了吗?我饿了。”


妈妈答:“好了,洗手过来吃吧。”或是递过来一根黄瓜或是水果,再不然就是过年炸的馓子说:“先垫一下,一会就好。”有时还会叮嘱一句:“别吃太多,一会吃不下饭。”


做完饭,炉子便焖了起来,只留一点点荧荧的火,上面坐着水壶。


冬天时,家中的肥猫便会跃到炉灶边卧着,偶尔在我们聊得热闹时“喵”上一两声。


厨房给我的印象便是这样,黯淡却温暖,四壁的墙和炉子的外表、灶台上都饱熏了油烟,混合着食物的香味、柴草燃烧的糊味,便是家的味道。



3


院中的四季


说到吃,印象最深的是幼时满院的果树,按时节,总能吃到熟透的、汁水盈盈的、甜到齁了嗓子的水果,这一切全都要归功于我们这个小院。


春季,樱桃树上很快就缀满了点点红星。



犹记每日放学后,扔了书包,便直奔树下,先是站在树下摘,然后是站在凳上,再然后是爬到了树上。


樱桃熟时,正赶上“清明时节雨纷纷”,不堪细雨的滋扰,我便披上爸爸的大雨衣从头裹到脚,再爬上树,那自有另一番乐趣。


樱桃开始还会摘下来洗净吃,后来觉得麻烦,便直接塞进了嘴——家中的树不打药,空气中沾染的灰尘也没那么多,习惯了并不会肚子痛,再后来连一颗颗吃也觉太麻烦,索性一把把往口里塞,积了满口的核,瞅准一个地方,一次猛力吐出,仿佛自己成了一个武林高手。


就这样还是吃不完,树顶上的樱桃一般是归飞鸟们,它们远远看到艳红一片,便不客气地与我们共同分享。


樱桃树也会招虫子,有种不知名的虫子像芝麻大小,聚在一堆,把叶子卷起来,躲在里面吃,我每次就把生虫的叶片剪下来,拿到炉子上烧,当闻到一股焦糊味时,昂昂然很有一种成就感。


夏季自是葡萄的天下了。



我们那儿有句老话,“夏至无雨三伏热,处暑难得十日阴”,夏季是以晴热为主。在没有空调的年代,大家都有避暑纳凉的习惯。


院子道路两边的菜地中种有葡萄,中间搭上架子,当葡萄爬满了枝架时,葡萄架下便是天然的乘凉好去处。晚饭后,躺在凉床上,微风过处,枝叶作响,听在耳中,凉在心中,看着垂下的一串串绿莹莹或紫嘟嘟的葡萄,以及远方蓝黑色的星空,仿佛置身于《天方夜谭》的神话世界中。


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江南中秋的餐桌,蟹与石榴不可少,而我家乡却没有吃蟹的风俗。但到了这时节,院中的石榴与枣儿则渐次成熟了。



石榴的收获是分大小年的。


夏天时,满树都是大红的石榴花,鲜艳娇媚,我满心欢喜,以为每朵花便代表了一个大石榴,却不料,秋风秋雨之后,花儿枯萎,落了满地红泥,树上却未留下几个小果。


再一阵秋风起,青涩的小果又掉了许多,心疼得我恨不能借来观音瓶中的水,像挽救人参果一样,将落下的果子,再生生地怼回到枝头。


这样是小年,能长成的石榴并不多。


但若是碰上大年,那满树的红果沉甸甸,看一眼,便明白了秋收的喜悦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喜悦过后,也并不会贪吃,因为石榴籽太多,所以吃几个尝尝鲜也就罢了,别的都分送亲友了。


枣树是种在厨房前面的,枝叶便做了厨房的绿色华盖。


这种秋枣是绿色的,个大,皮薄,生脆,汁多,味甜。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下午放学后回到家,趁着家中没有大人,便踩着厨房的窗台攀上树杈,再向上沿着院墙爬上了厨房的屋顶。


屋顶是人字形的,两边是斜坡,中间是屋脊,草苫的屋顶坐得很舒服,一伸手便可享受到美味的枣子。


躺在上面,觉得离天空近了,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许多,我有时便会想起电视中那些飞檐走壁的大侠们,想着想着,便有种元神出窍的感觉,似乎自己也轻飘飘地飞升了,在这些连排接续的屋瓦之间蹿来跳去;有时也会越过屋脊到另一面躺着,那面的下边就是人来人往的小巷子,我躲在绿荫的天然屏蔽下,看见有认识的人经过,便大喊一声,被喊的人停下脚步,左看右看找不到人,愣了半天再继续往前走,这种恶作剧常使我乐不可支。



到那满树的枣子集中地成熟了,大人们便用竹竿打下来,院内院外落得都有,小孩子们就好认真地趴在树下去捡拾,也有滚到阴沟里或是一时不见,便归了蚂蚁与各种虫子了。


冬季,是比较萧瑟的,树叶落尽,院子中透着种干冷。


堂屋前的廊下种了株小小的柿子树,纤细弱小,长了好几年,也不过手臂粗细。可能是为了回报我们几年来对它的照顾吧,这一年挂起了几个小果,又青又小又硬,勉强长到了核桃大小,便似耗尽了全部体力一样,支持不住地先后掉了下来。


这棵柿子树最终也未成气候。


院中的两块小菜地,依四时不同,种着各种蔬菜,自成一个具体而微的小世界。就是这两块加起来也不过二三十平的小菜地,完成了我在蔬菜方面的最初启蒙:分清了韭菜与小葱的区别,认识了大白菜及小青菜、卷心菜,知道青椒、西红柿、黄瓜、萝卜等都是怎么长出来的。



一畦小菜地,也共存着各种各样生机勃勃的小生命,磕头虫、瓢虫、水蛭、螳螂、蚯蚓、蝗虫、蜗牛、菜青虫等等,给幼时的我增添了无数的趣味,成了我身边的百草园。


这样一个小院子,也为各种小动物提供了生存的空间,除了菜地中那些不请自来的小生命,还有大大小小十几只动物曾先后在这栋老房子中安居过,有鱼类、爬行类、鸟类、哺乳类等。


以前,这些记忆留在我脑中,自己都没有太当回事,如今要失去这栋老房子,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全涌了出来,捧在手心一看,浓浓的全是不舍。



4


再回老屋,人已非,物亦不是了。



那天,休假回到家已是很晚了,在新居中囫囵着睡了一晚,醒来时天已大亮。


第一眼看到的是熟悉的蓝白花窗帘,家具有部分是旧的,然而摆放位置却是新的。


早饭后,便急着想去老房子处看看。


去之前,爸妈便告诉我,原来我和姐姐住的屋子租给了一家做小生意的人,余下的正房和两间厨房则由一个亲戚暂住。


为什么,从他们的告诫中我听到了一种警告的意味?


来到大门前,暗红色的漆在下半段颇多脱落,且溅有许多泥点,春联已撕得所剩无几,心中不由苦笑一下,看来与幼时的我有共同爱好的人挺多啊。


走进院子,见院中果树大多凋落,葡萄只剩了个光秃秃的架子,菜地里尚有两棵干瘦的青菜在那里撑着。


租出去的两间屋,门上挂了一把锁,家中无人,门前本应是石榴树的地方,盖起了一间简易的棚子,一个薄薄的板子站在门的地方。


借住的亲戚正在厨房做饭,见我来了,热情地迎上来,让进了屋里,氤氲的热气中,却感受不到从前家的温馨了。


仍是那个厨房,灯却显得更加暗黄了,原本屋子中间泥砌的煤球炉不见了,而是一个小小的铁皮炉子;原来的土灶台不见了,代之以我们曾用过的一个餐具柜,只是年代久远,原本的暗红漆根本看不出来了,只是一味的暗黑和油腻。


院子还在,房子还在,只是一切都不同了,就像记忆中那个月光下戴着银项圈拿着钢叉去扎猹的少年,变成了木讷、粗笨、愁苦的中年人,那种心理上的失落、悲哀,一种对美好的逝去而无以挽回的伤心,一波波地袭击着我。


我问:“葡萄架还结果吗?”


答:“去年还结了一点,他们家小孩子皮,才青豆那么大,就被偷摘了,喊都喊不住,真是糟蹋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喔,可能葡萄架也太老了,也结不出什么好果子了。”心中却记起以前春季,爸妈在葡萄根周边深深地填埋了一大桶粪肥,所以才有那累累的果实。


又聊了几句闲话,无非回来住几日,工作忙不忙,然后便留我吃饭。


我略坐一坐,便与亲戚告辞了,对面的正房的门廊下,堆放着煤球,用一块花塑料布盖着,廊前的柱子上拉着铁丝,晾着几件花花绿绿的衣服,有大人的也有小孩的,围墙下的荒草有膝盖那么高了。


时光最可恨的地方,就是将一座充满着生活情趣、种着果树与鲜花的伊甸园,变成一个只剩琐细繁乱的透露着生活本质的院子。


我出来后向左转,东边的河,早成了全大院的垃圾堆放地,塑料袋、废煤渣、吃剩的食物、小孩子的尿布等一点点蚕食着水面,直到这次,它彻底变成了一条阴沟。


家家户户的废水沿下水道继续排到这里,原先水面的地方,盖起了几间歪歪扭扭的板房,那种凑合的样子,像是一堆废旧垃圾的随意堆叠。路过一户邻居的门口,坐着一个年轻女人,怀中抱着一个孩子在喂饭,这个女人很陌生。


离别家乡岁月多,

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

春风不改旧时波。


离开家乡久了,人事变动,古今皆是一样。


不同的是,以前的土地是有记忆的,就像门前的镜湖水,过了若干年回家,它还是那样波纹漾漾,而如今,不过几年的时间,湖面便彻底地消失了。



5


老屋最终的消失


又过了几年,听说那个大杂院要拆了,老屋自然也逃不过被拆迁的命运。


后来无意中经过售楼处,见橱窗中贴着这家开发商的业绩,其中一个便是我们家老房子所在的那个大院的拆建。


他们形容的是:“污水遍地,垃圾壅塞,夏天苍蝇扑面,冬天臭味熏天”的老大难社区,如今将要原地建成一个“处处鲜花草坪、绿化率达到90%的花园小区”。


我惊呆了,这和我记忆中童年简直是两个世界,是同一个地方吗?


也许吧,我们搬走也好多年了,最后一次回去看,不是已经变了许多吗?


人是一年年地增加,环境在一日日地恶化,直至原来美丽的“家”成了不宜居的可怕场所。


那么一切推倒重来便成了理所当然的事,虽然简单粗暴,却是最经济、最符合商业发展的方式。


谁又会在乎这一切是怎么形成的?

谁又会在意曾经的记忆无处安放?

没有人!


撰文:王璐   校对:杨娟

编辑:朱家亮   审核:蒋亚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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