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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魂】陈遹声:七世递藏,亘古罕有(下)

 真友书屋 2018-02-22

拍照完牌坊,来到了荐福寺门前。在其门口贴着一纸告示,从告示的内容来看,这是号召有缘信众共同来重修千年古刹荐福寺。而告示的落款则为:荐福寺主持释常生。这则通告的第一句为“现荐福寺老院已是危房”。看来主持释常生所言的集资恢复荐福寺,应当指的是这处“老院”,而非是山顶上的“新院”。如此说来,荐福寺仍然希望该处院落恢复为原本的寺院。若果真如此,那陈遹声墓怎么办呢?告示旁的侧墙上还嵌着一块“陈遹声生平简介”的刻石。刻石的落款是“诸暨市文化局,二〇〇一年五月立。”既然简介嵌在了佛寺的墙上,这也就说明当地文化局还是认定这里跟陈遹声有更大的关系。


荐福寺山门


告示


陈遹声简介刻石嵌在了荐福寺正墙上


佛寺前方的空地上则立着一块“荐福寺碑铭”,细看上面的文字,荐福寺始建于北宋开宝四年,其原名为报恩院。在大中祥符元年改名为荐福寺,“当时有房七十余间,僧众三百余人,可见当时规模宏大,明嘉靖二年修缮过,后废,清康熙三年由胡胜台重建。民国六年废(现大殿殿基仍存),寺中文物所胜无几。”


山门前的牌记



此碑虽然刊刻了边纹,然而碑铭的正文却是用墨书写而非刊刻,这种竖碑方式颇为少见。通过这一段介绍可知,荐福寺在民国六年废弃。如此说来,陈遹声家是在此后买下了这座废寺。不知道这种推论是否正确,然而此碑铭中完全没有提及陈遹声之名。


旁边的小路


山门旁边另有一间小房屋


向房屋内偷窥


沿着小路向后走


看罢碑铭,阮建根带着我等从荐福寺山门的右侧向山上走去,这个夹道很窄,仅容一人通行。山门的右侧仍有一间不大的房屋,透过窗户向内望去,里面有居住者的痕迹。沿着窄窄的小路转到山门后方,眼前则是一片开阔的坡地。这片坡地距山门的后墙仅有十几米的距离,由修建完好的台阶相连。



开阔的台地


神道两侧的龙爪槐


远远望去,台地上有几棵奇形怪状的树。登上台上细端详,竟然是南方十分罕见的龙爪槐,这些槐树种在了神道的两侧。如今的神道地面用水泥做了硬化,而在墓的前方则有梯形的烛台,这种制式我很少看到过。烛台的后方则是沿山体而建的陈遹声墓。


造型奇特的烛台


陈遹声墓碑


陈遹声墓的形状近似正方形,四围用石块砌起,墓顶也做了硬化。墓的四围没有看到相应的碑石,仅在墓丘的前方嵌有墓碑。而墓碑后面有近二十人的落款,其列名者有曾孙、曾孙女、玄孙、玄孙女等,墓碑的落款则是2001年。


墓的形式


看来陈遹声的墓仅是在2001年做了整修,而阮建根则告诉我,这座墓在文革中被扒掉了,当地传说他们砸开棺材,看到他所穿的朝服还很鲜艳。从墓中出土了八块墓志铭,现在其中一块颇为模糊。阮建根推测,这一块恐怕在刨墓的时候被砸坏了。对于这些墓志铭的去处,阮先生称,现保存于枫桥镇小天竺景区的碑廊。他已考证过这个墓志铭,而缺损的部分,阮先生则根据南京大学图书馆藏的冯煦手稿,将其补充完成在由其编撰的《诸暨摩崖碑刻集成》一书中。


站在墓前回望


关于陈遹声墓为何被刨之事,除了文革风气使然,阮建根则告诉我,按照当地的传说,这也跟陈家的所为有一点关系。陈遹声在为政期间,宽严并济。冯煦在给陈遹声所撰的墓志铭中对此有一些记载:“戊戌(1898),以知府保送江苏,署松江府事。松际海,盐枭孽牙,与吏卒通,肆暴乡曲,莫敢谁何。公到官日,密致其党曰柴九者,威詟恩煦,尽廉其屈穴。一夕,以九为导,帅健卒策疾骑踔百余里,掩其魁捕之,寘诸法。刘融斋中允熙载,淮海硕儒,曾主上海龙门讲席,为建精舍及藏书楼以范士。松窪下,数苦涝,浚支河三十余,并筹岁修费数万金以泽农。”


荐福寺山门处在台地之下


从这些记载可看,其实陈遹声所捕只是一些恶人,同时他还做了不少的好事,为此颇有威望:“庚子(1900)拳祸起,暨俗素强,与教仇,闻朝旨袒拳,乡之不逞者转相煽众,至千余,城中莠民将应之,有期矣。公以宅忧,敦县官城守,而自命肩与往喻之。途与众遌,势汹汹且犯公,斫与前衡,深寸许。公正告曰:‘吾枫桥陈某也,来活尔!’众闻名骇愕,皆罗拜。公指陈利害,众悟且泣,曰:‘微公来,吾属无噍类矣!’争弃械走 。城中莠民期不至,亦蜂起,官绅相对无人色。公促闭城,捕其魁五人,斩以徇,事立平。”


用力推荐福寺的门,从门缝向内探看


在关键时刻,陈遹声能够利用自己的威望来说服暴民的叛乱,而他只是镇压了五位首领。除此之外,他在四川任职时,也曾镇压当地的匪寇。这样说来,他的所谓杀人也是有其道理在。难道杀坏人也要遭报应吗?当然历史的真实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并不了解,也许墓志铭中所记载的史实有美化之嫌。且不论这件事究竟如何,而陈家在藏书史上的确有过较大贡献。俞樾在《陈君墓志铭》中写道:“君讳烈新,字莼斋,浙江诸暨县人。陈故巨族,元末有名玭者,始建‘日新楼’以藏书;其子奫,又建楼曰‘宝书’;奫之六世孙曰性学、曰心学,七世孙曰于朝、曰于京,代有增益。于朝之子洪绶,裒其先世所藏书,建‘七樟庵’以庋之。‘七樟庵’陈氏藏书遂为越中冠。及君之生,稍稍散佚矣,然‘七樟庵’故物犹有存者。群弱冠人县学,岁科试高等,补增广生。咸丰元年,以教谕注选籍。同治二年,奉省符,署嘉兴县学训导。俗多停丧不葬,久则火之,名曰‘火葬’,君白太守严禁。又请于学使者,修复‘曝书楼’,取竹垞先生裔孙一人为诸生。其时粤寇初平,故家零落倦圃,‘曝书亭’所藏书,流散人间。君暇日游书肆,偶得一二,辄以重价购之。”


山顶上隐约可见的新荐福寺


如此说来,诸暨陈氏到了陈洪绶那一代就已经有了七世藏书的历史,陈家所藏乃是诸暨地区最大的一份。此后虽然有所流散,但是到了陈烈新那里,他又开始恢复陈家的藏书规模,因此他开始广泛地购书。如此推论起来,陈家藏书到了陈烈新这一代已经远不止七代。如此长时段的藏书历史,确实在中国藏书史上颇为罕见。贺涛在《陈莼斋先生八十寿序》谈到了陈遹声向其出示父亲所作的《授经图》:“问蓉曙学所从受,则一绩承先绪。因出其父莼斋先生《授经图》相示。《授经图》者,陈氏之先自明嘉靖时有授经堂以藏书,子孙世守,至先生遂绘《授经图》以课子。蓉曙继之,益以昌大。”


贺涛看了《授经图》后发出了如下一大段感慨:“闻独以谓自古名儒之兴,朋徒众盛,其袭前襢后者,往往更数百年犹若沐浴余泽、亲执业于其门,而子孙述其事者乃绝少,闻有之,至孙、曾有止耳。惟汉之楚元王,贵而好书,后嗣引而弗替,六七传至向、歆父子,遂蔚为儒宗,此外盖无闻焉。岂非以道术公器,付讬必待其人,非若田产财贿可私蓄之以诒子孙、子孙苟无大过遂克负荷而不队哉?国朝敦尚朴学,踰越往昔,其家世习儒者,若宣城梅氏之于天算,高邮王氏之于经术,亦不过数传,而遗风渐息。君子之泽之不能久而不斩,固非人力所能为也。今陈氏之学,遞衍者十余也。暂绝而复继,将刻而益兴,殆古今所罕闻。”


我还惦记着打杮子的事情


贺涛认为,中国古代能有几世相传的藏书十分难得,他在文中讲到了刘向刘歆家族的递传情况,之后又提到了宣城梅氏和高邮王氏等等的递传。虽然这些著名的家族都有传承,但他们都无法与陈家的十几世递传相颉颃。


后来到了陈烈新这一代他又开始广泛地藏书,陈遹声中进之后在京做翰林,因此他每有闲暇都会到琉璃厂去买书而后寄给父亲。俞樾在给陈烈新所写的墓志铭提到了这一点:“所居曰枫桥镇,故有‘见大亭’,明给谏骆缵亭先生讲学处也。咸丰辛酉毁于兵,君醵资兴筑,使邑之后讲过其庐而想见其为人。君历任余俸,悉以购书。宋元椠本,往往存焉。于宅西建‘授经堂’,藏所得书。后遹声成进士,官翰林,每至厂肆,遇有精椠旧钞,必购以奉君。君手为雠校,详告以版本之良楛、诸家之源流,以是为颐老之娱。于是陈氏藏书又富,虽不能复‘七樟庵’之旧,然已逾三万卷矣。”


对于陈烈新的藏书之好,贺涛在《陈莼斋先生墓表》在也有如下记载:“先生好学而嗜古,尤喜聚书,百方购索,久而弥勤,或贬损衣食,以重贾求善本。所得既多,悉藏于先世所筑授经堂,而课子其中,即蓉曙童子时读书处也。”


陈烈新节衣缩食也要花高价去买善本,而后他建起了授经堂,他在此堂中教孩子们读书。看来陈遹声有藏书之好,很大的原因是受父亲的影响。因此,贺涛在此《墓表》中又说:“蓉曙官翰林,以淹雅见称寮友,其学盖一本于先生。吾友武强贺松坡涛为蓉曙撰《授经堂记》,称美其家学,而侈言藏书之盛。其为先生寿言,直比先生父子于汉之刘向、歆及近代高邮王氏,其推重如此。而俞先生亦言陈氏累世藏书为越中冠,后稍散佚矣,先生能力复其旧。蓉曙在京师,得佳书必以奉亲。先生则大懽,以为善承我志。俞先生之意与贺君略同。 ”


如前所言,俞樾将陈家的藏书史追溯到了元末的日新楼,对于该楼的情况,诸暨文史专家杨士安所撰《诸暨古代藏书楼述略》一文中写道:“元末明初陈玭筑。陈玭(1332—1359),字季玉,别号慕椿。勤奋好学,能继承祖业,鸡鸣即起,诵读无辍,独得父陈策(1298—1359)之传,博览群书,与同邑进士胡一中为文字交。明初,朝廷征辟,县令田赋屡征不出,晚年筑‘日新楼’,藏古今图籍及先世遗文,游衍楼中,手不释卷,自号‘慕椿居士’,著有《慕椿稿》四卷。”


可见陈家的确是藏书世家,既然有如此悠久的藏书历史,为什么陈家的书到如今却难以看到踪影呢?从其他的资料来看,陈遹声颇为重视文献的传承。陈遹声写过一篇《补梅花馆词稿叙》,其在《叙》中写道:“自是以后,余羁宦京师,筠孙亦无意用世,出为青田学官,不数年而卒。余既闻丧而悲,又私计筠孙虽不见用于世,而著述无恙,其可传世者固在也。”


他的朋友“筠孙”去世了,但他想到朋友的文章应当不会受到损伤,他觉得这很欣慰。然而事情不是他想象得那么乐观:“辛、壬之变,社屋鼎沦。余自海上与疾归里,即至其家访问遗书,而不可得。窃叹天既厄筠孙于生前,并身后传世之名而亦靳之。其忌嫉才人,不应若是之酷也。属季君幼苏多方搜辑,历三年而得若干卷,谋付剞劂,责序于余。”


当陈遹声找到筠孙的家人时方得知他的手稿全部都失散了,这让陈遹声大为感慨,于是嘱咐筠孙后人努力搜集,用了三年时间终于编成了这部词集,而陈遹声特意为其写了序言。可见,他对文献的传承看得如何之重。既然这样,那为什么陈遹声家族的藏书却少有记载呢?


陈遹声序《经学辑要》 清光绪十九年上海点石斋石印经学通纂本


我把疑问拋给了阮建根,阮先生果真了解其中的细节。他告诉我说,陈氏父子藏书量达三十万卷,在那个时代是不小的数量。这些书中的一部分在民国九年陈遹声去世后,一部分由三子陈叔辛运往杭州,另一部分交由幼子陈季侃掌管。最大的损失主要是在抗战前后,按照当地的传说,当时汪伪蔡廉部队驻扎在了枫桥,不知什么原因陈氏家族与其发生了矛盾,于是陈季侃就给蔡的上司写了封告状信。但没想到的是,这件事被蔡廉知道了,就一气之下派手下把陈家的畸园洗劫一空,而里面的书则被搬至畸园旁的一座石桥边,当街烧毁,也有部分被卖给绍兴书商。但即便遭此浩劫,园中藏书尚余万册。在建国后,这部分书大多被作为“四旧”,运往杭州处理。


畸园里再也没有藏书了,可惜也没有留下藏书的书目,再后来,畸园也只作为一个地名而存在。至今只能偶尔的在坊间见到钤印着“畸园秘笈”的零星陈氏旧藏面世,当时保存过的大量字画有仅有少量的在官方机构收藏,几代人的藏书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众人闻言均唏嘘不已。天下之事太难长久,然而畸园如此大的藏书量,竟然就这样灰飞烟灭了,这是怎样的令人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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