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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江河如何阅读翟永明的诗?

 置身于宁静 2018-02-23

写法和读法,其实就是活法

讲课 | 欧阳江河

节选(3)

整理 | 贺嘉钰

责编|杜小烨

选自《花城》2017年第3期“思无止境”栏目

摄影 | 《之间》周知

……

我们再来看一下翟永明《关于雏妓的一次报道》,我认为这是一首非常精彩的诗,既是一个女性主义的文本,又是一次知识分子的写作,诗歌能不能从新闻报道里面提炼它的思想灵感、主题和力量,获得诗意立场,这首诗是一个绝佳的写作例证。我认为这是最近十年来最重要、最萦怀难忘的当代中文诗之一。我们来看一下。

关于雏妓的一次报道

雏妓又被称作漂亮宝贝

她穿着花边蕾丝小衣

大腿已是撩人

有美丽的衣服,又“大腿已是撩人”,已经初具女人味了。

她的妈妈比她更美丽

她们像姐妹“其中一个像羚羊”……

她的妈妈也年轻美丽,和女儿像姐妹。羚羊,一种优美意义上的、人类学意义上的动物性出现了。

第一段就写得非常直接。一个小女孩,但又直截了当开篇就是破题的“雏妓”。这首诗的写作,来源于翟永明在媒体系列报道中,看到的一个追踪叙事: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娃娃被人拐走了,卖去接客,几个月时间内接了三百多个嫖客。她父亲到处找她,几个月后找到她,她那尚未发育成熟的子宫已经被嫖客们用得烂掉了,只好做手术取掉。我们经常读到女儿寻父的故事,但发生在这个雏妓身上的,是父亲寻找到女儿的故事,她还是个发育不全的小女孩,却连女人的器官都宿命般地预先被剥夺了。这么一个悲惨的当代故事,媒体报道之后,看看诗歌怎么来处理。翟永明这个作品我觉得是大手笔的。文本里面有多重的立场,至少有四个人在里面:第一个是诗人,第二个是女人(而且是一个女性主义者),第三个是知识分子,第四个是成年人,历经沧桑世事的过来人,面对一个小女孩。面对一个新闻事件她是诗人;面对整个社会事件她是知识分子,保持批判立场;面对那些嫖客,她是一个女人、女性主义者。四重角色在这首诗里面是怎么混合的,立场又是如何交叉的,特别复杂,但又特别清晰,浑然一体。

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宝贝

宝贝也喜欢对着镜头的感觉

看见没有,“对着镜头的感觉”,已经是一个照片意义上的人了。她现在只在照片上还是美的,只在照片上还跟她的母亲像姐妹一样。她跟她母亲的关系,是美的关系,往事关系,被摧残之前的形象只留在照片中,非常有意思。那是新闻的东西。

我看见的雏妓却不是这样

因为她看到的是新闻报道,是这个照片背后的。

她十二岁 瘦小而且穿着肮脏

这是在进入世界以后、被嫖客糟蹋以后。

眼睛却能装下一个世界

或者 根本已装不下哪怕一滴眼泪

她的爸爸是农民 年轻

但头发已花白

她的爸爸花了三个月

一步一步地去寻找他

失踪了的宝贝

雏妓的三个月

算起来快一百多天

三百多个男人

这可不是简单数

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

那么多老的,丑的,脏的男人

要趴在她的肚子上

她也不明白这类事情本来的模样

“这类事情”,掂量起来,其情感的、美妙的成分,全都没有。她不明白。这种禽兽般的事情,连脏都不是,连原罪都算不上。她搞不清楚这种事情本来的模样是什么,一种连原罪都不是的东西,有没有“本相”意义上的本来模样,我想谁也不知道。

只知道她的身体

变轻变空 被取走某些东西

雏妓又被认为美丽无脑

关于这些她一概不知

她根本就还没发育成熟,心智和身体都还没有发育成熟呢。

她只在夜里计算

她的算术本上有三百多个

无名无姓 无地无址的形体

他们合起来称作消费者

消费政治的东西出现了,商业主义的消费出现了。

那些数字像墓地里的古老符号

太阳出来以前 消失了

蝙蝠,或者吸血鬼。吸血鬼就是一见阳光就要消失。

看报纸时我一直在想:

这个后面非常有意思。前面都是讲新闻发生,她把它用诗歌的方式叙述了一遍。

不能为这个写诗

这一句太厉害了。

不能把诗变成这样

不能把诗嚼得嘎嘣直响

不能把词敲成牙齿 去反复啃咬

那些病 那些手术

那些与十二岁加在一起的统计数字

一直用的是医学术语。我们说消费时代的客户,取消了人,而是变成数字,点击率、消费量、接客量、民主选举的投票率、电影院上座率,都是数字。民主时代,数字化时代,都是消费的,很有意思。

诗、绷带、照片、回忆

刮伤我的眼球

(这是视网膜的明暗交接地带)

一切全表明:都是无用的

都是无人关心的伤害

都是每一天的数据 它们

正在创造出某些人一生的悲哀

部分地 她只是一张新闻照片

这有一个“照片”“新闻照片”。

十二岁 与别的女孩站在一起

你看不出 她少一个卵巢

一般来说 那只是报道

每天 我们的眼睛收集成千上万的资讯

现在讲到“眼睛”了,这个器官。

它们控制着消费者的欢愉

它们一掠而过 “它”也如此

信息量 热线 和国际视点

像巨大的麻布 抹去了一个人卑微的伤痛

我们这些人 看了也就看了

它被揉皱 塞进黑铁桶里

这首诗的后半段特别有意思,我们先讲后半段。我要回到我刚才提到的那个美国诗人,跟弗罗斯特完全相反的一个伟大诗人,华莱士 史蒂文斯,他是一个宗教冥想式的诗人,他的诗的写作独特在什么地方呢?曾经有一个研究者,非常有洞察力地指出,在别的诗人结束的地方他开始写作。通常我们认为从哪里开始都行,诗歌也好,绘画也好,最重要的是寻找在什么时候该停止、该结束。那么史蒂文斯特别重要的一个诗学特征就是,他通常是在别人结束的地方开始。将这样一种结束和开始彼此反转的写作范式,带入到我们对翟永明《关于雏妓的一次报道》这首诗的解读,会非常有意思。通常这样一首诗写到某种地步,它已经表达了女性主义的愤怒,表达了诗人的独特看法,表达了当代知识分子的高蹈立场,表达对社会乱象的批判心态,一首诗写到这里应该就已经结束了。翟永明却接着往下写,把诗作者本人作为资讯的、信息的、新闻的消费者,她把这样一种当代消费政治的身份搁了进去,也就是一个深具反消费意识的诗人作为消费者的日常人,展现出这么一种微妙、隐秘、吊诡的当代身份。她作为一个诗人的正义感,女人的愤怒、诗人的愤怒,知识分子的疼痛感、批判性,被资讯消费给激发出来了,许多不同层叠的东西混在一起,诗人立场与日常人身份混在一起,一边批判一边自嘲。你看她最后写了,“我们这些人 看了也就看了/它被揉皱 塞进黑铁桶里”。一个如此深刻、如此愤怒、如此痛惜的诗人,思想和写作之余,还能做别的什么呢?这让我联想起另一位诗人、诺贝尔奖获得者塞缪尔 希尼的一个著名言说:诗歌不是一个发生,词不能变成一辆坦克。两个诗人,表达的是同一个思想。

文学自古以来一直在争论一个很重要的诗学母题,就是:词,是不是物?这个文学母题对诗人尤其重要。大诗人的一个基本抱负,也可以说是写作的野心,就是想把词当作物来使用。不仅仅止步于用词来描述我们的观点、我们的想法、我们的情感状态,不仅仅只是用词来描述世界正在发生、已经发生、将要发生的事件。这还不够。词,不仅仅只是对发生的一个描述、一个叙述,它要直接成为发生本身。诗歌写作,不仅仅止步于表达和传递物态世界的那个“是”,诗直接就是这个“是”,这个Yes。诗歌是发生。它不仅仅只是发生的一个描述,它直接就是发生本身。关于词,拉康有一个说法。1997年夏天,我随一位法国建筑师朋友,带着“建筑的角度”转悠巴黎,转了一个星期。有一天走着走着,他突然指着大街上一面涂鸦的墙说,“你看,这是拉康的话”。写的是什么呢?“现实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而是词语的。”就这么牛。现实不真,也不假,也不是物的,更不是肉体的,现实是词语的。拉康就这样定义“词”。这是关于“词是不是物”最极端的一个表达。词就是物,就是发生。

但翟永明在这首诗的写作推进中,她看到这么痛的发生后,她怀疑了,动摇了这个“词就是发生”的立场。她觉得诗歌所写的词,包括她写的这首诗本身,跟那些新闻一样,被消费一下、被阅读一下,看一看、写一写、读一读,然后痛一痛,批一批,接下来就揉成废纸扔进黑铁桶——这个更狠,不是垃圾堆,是“黑铁桶”——黑铁桶才是现实,才是物。这首诗的无可奈何、疼痛和纠结,以及诗人对诗歌作为发生本身,无法制止这么荒唐、这么痛苦、这么糟糕、这么邪恶的事情的真实发生,由此导致一种更为深刻的怀疑。她对诗歌作为发生的写作权力产生了怀疑。一直以来,不是说在文明世界,诗歌是一个精神立法吗?不。诗歌所能起的作用,跟新闻报道其实并无多大差别。也就是消费一下、感慨一番、疼痛一番,表达一下自己的愤怒和批判,然后怎么办呢?更深的秘密被揉成废纸,扔了,忘掉了。这种怀疑已经直接涉及到诗歌的存在感本身。

所有这些在资讯时代控制了消费者的欢愉,控制了消费者的痛苦,怎样都是消费。然后,一个更大的意识形态来了。我为什么要特别讲翟永明这首诗的后半部分?因为翟永明在诗文本的后半部分,实际上处理的是诗歌对待消费政治生态的一个根本质疑。诗歌一方面警惕这种信息消费,但另一方面它又毫无办法,无可奈何地融会进资讯消费。词本身变成了消费,“写”成了“被写”。诗歌本身是反消费的,但是它也难逃这个当代消费政治的意识形态。这就是为什么我最近几年来一直在强调难度写作,一直在强调“反词”立场的长诗写作,我想反抗诗歌被媒体意识形态卷进这个消费逻辑、卷进这个新闻的发生、卷进这种命运,我一直在抵抗它。我用诗歌的难度、长度和深度来反对它,用费解来反对垃圾信息大量涌现的公共现象。你要是看不懂这样的诗你就绕过去别看,就翻过去,或者压根不碰这些让你头痛的东西。就像庞德讲的:我当然希望有人喜欢我的诗,但是不喜欢就算了,就翻过去吧。我宁愿这样,也不愿意像垃圾新闻一样被消费然后忘掉。回到这首诗作,它的后半部分,翟永明的表达,她的批判、怀疑和嘲讽,已经不仅仅是针对时代乱象,针对消费奇观,也是针对诗歌自身。另外还有一点,置身这样一种消费生态,尤其是词、语言、信息本身变成消费对象、消费材料的时候,我们发现不光是中国,放眼看整个世界,自现代性发生以来,由于消费政治的出现、资本逻辑所起的统治作用、塑造和程序作用,一种我称之为“媒体意识形态”的东西正在左右着、控制着我们的时代精神、时代风尚,控制着我们的注意力,正在取代政治,取代宗教,取代信仰。我们每天的注意力被打岔,我们被各种各样的现代性名目下的方便的东西、碎片的东西、由小意见而不是思想形成的东西引领着,被各种各样的报道、各种各样的奇观、甚至是各种各样的灾难吸引着,正在失去我们文学本身、信仰本身、心灵本身的内驱力、凝聚力,正在失去诗意,正在被变成消费对象。这是翟永明这首诗后半部分的隐含意指,一方面是作为一个读报者,消费报纸的人,一方面对读报和消费者这个身份的反讽和质疑态度,写得直接、痛彻,诗歌本身的无力感也被写进去了。

我们再回到这首诗的前半部分。这里的诗歌叙事就跟小说叙事有关联了。诗作者在前半部分结束之处、下半部分开始之处,这样一个文本的交接地带离迷地写到:我一直提醒自己诗不能这么写,不能这样咯嘣咯嘣的,不能写这些烂东西、这些糟糕的东西、让我们不快乐的东西。她一方面这样提醒自己不写,一方面又写了。在这个“不能这样,不能这样”的里面,她写了,建构起一个诗的当代叙事,一个只有诗歌才能处理的元故事,一个古老的故事。我说过,每天的新闻都有可能在“原诗”的层面上,跟三百年、五百年前的古老文化内部的某一个元素,产生某种重影的、相遇的、纠结的东西。比如说这个诗歌叙事里面,就是父亲寻找失踪的女儿,找到时女儿已经不是女人了。古老的元故事多半是女儿寻找父亲,这个故事被当代诗人颠倒过来,在现代性里面变成一个父亲寻找女儿的故事。她母亲呢?母亲浮现在一张照片上,但不是新闻照片,而是发生这个新闻事件之前那一个前兆。母亲不在女儿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当了雏妓之后现身。在新闻与诗歌叙事中,母亲后来都没出现,她只是在这之前、在照片里出现。所以女儿前后发生的根本变化是在照片上反映出来的,一张是新闻照片,一张是在这之前她和母亲的幸福的旧照片,美丽的,穿着蕾丝花边裙子的,那样一个从前岁月的照片。“其中一个像羚羊”,也不知道是谁,这里面有一个古老的、变形记的、神话模式的故事。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这样一个经济高度发展的时代,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都被放出来,人的欲望被放出来,经济又成长,大家又有钱,成为消费者,身体的消费者、欲望的消费者,在乱世和盛世并举这样一种情况下,古老的女儿寻父故事变形为农民父亲寻找失踪女儿的当代故事:这个故事既是一则新闻,又是一首诗歌。女儿各个方面都还未成熟,生理和心智都还处于发育期,却成了“雏妓”这样一个现代性的消费品。值得注意的是,诗的文本叙事中,出现了一堆的统计数字。我们这个时代不是崇尚统计学吗,大众信仰数字,金钱的数字,选票的数字,各种意义上的数字。在这样一个数字化时代,这样一种人的疼痛,这样一个父亲寻女儿的故事,其内蕴的震撼力,将诗人的女性主义态度,将消费政治受难者的以及反消费的抵制态度——这样一种复杂的、多义的当代诗歌思想,汇集在一起。当代知识分子的批判态度,从诗的文本深处是非常明显地朝现实世界弥漫。另外就是作为一个女人,作者的伤心和悲愤,似乎又被强行压抑到词的底部,因为她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没用,词不是一个物,不是一个“发生”。如此之多的层次自这首诗的写作深处升起,将我们的阅读、理解、批评、思想带到一个不常有的高处。而这首诗故意写得有点干巴巴,这也是此诗必要的写作风格的一部分,大量的重复,而且一直扣着数字在写,借力非诗的材料在写,挪用新闻、信息、消费质地的语言在写,成熟且深具力道。

这样一件关于雏妓的新闻报道,引发出翟永明作为诗人这么多的感触,她提炼出这么复杂的、有层次感的、综合的,某种意义上讲特别难处理的主题,把深度诗殇呈现出来了。所以我一直认为这是非常辉煌的一首诗。它深入到我们这个时代、呈现我们这个时代本相的这样一种力量和境界,认真地讲,是我在当代小说里极少看到的。她直取事物本源,但是同时又把叙述者的尴尬,这种诗的自嘲和无可奈何,以及自我质疑和自我批判,同时放进去了。层次如此多了,还写得那么简单,甚至那么干巴巴、那么生硬。翟永明的诗通常都写得很柔韧,但这首诗却有一种生硬的东西在里面:包括诗的语调,修辞风格的选择,都跟诗意主题的呈现和力量高度吻合。翟永明这首诗真是特别能代表我们这个时代到底应该怎么写作,既具有公心,又保留诗人的自我特征,这是典范之作。至于这首诗本身该怎么评价,这是另外一回事。只是作为一个诗人,我知道这样的诗是不太容易碰到的。我讲这首诗,是要讲一个诗人怎么从所谓的“本事”,新闻的本事中提炼诗歌的力量,提炼时代的新诗意,提炼诗歌精神,提炼诗歌的立场和视点。大家看它里面不停地出现观看,“眼睛”这个词,就是观看,就是读图时代,然后又读到了文字,然后又读到了灵魂,读到了肉体,这是很多层次的东西。是不是无论诗歌写作还是小说写作都有这样提炼诗意的可能性?我不知道能不能给大家一些启发。

……

【未完待续,全文刊载于《花城》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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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第3期《花城》目录

长篇小说

平原客/ 李佩甫

短篇小说

祖先与小丑 / 雷默

花城关注栏目主持人:何平

  • 变形记/ 陈思安

    访谈:“内心是一座战场,边打边前进。”/ 何平 陈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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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访谈:“我在寻找一种重述整体的方式”/ 何平 童末

  • 27岁俱乐部/ 杨碧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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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点评:制造“85 后”:一次戏仿的文学命名 / 何平

诗歌

秘密花园或疯人院即景(组诗) / 华清

散文随笔

娅 番 / 罗南

蓝色东欧

另一种美(节选) / 【波兰】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著 李以亮 译

思无止境

[讲堂]写法和读法,其实就是活法 / 欧阳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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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中国文学在英文世界的译介

——三本杂志和一部中篇小说集 /【美】罗福林 著 王岫庐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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