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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清山:两天过完一个年

 龙叔文馆 2018-02-24

本文为“人世间”系列作品,春节期间将陆续推出,敬请期待!


赵清山(贵州毕节大方人 海南大学2014年毕业 村小老师)


祈祷


今年的冬天很冷,长达十多天的时间里,屋外的树,枝桠上覆盖着晶莹剔透的冰棱,这样的凝冻现象是2008年来最严重的一年。



有冰凌的山林


父亲很担忧,严重的凝冻以后的年景恐怕会不好。所以,要好好的过一个年,虔诚的祭奠逝去的先辈们,祈求来年丰收。


父亲敬天敬地,他说农民就是靠着天地吃饭的,家里堂屋的中央,供奉的也是“天地君亲师”,每逢节日或是家里人的生日,都是要先供奉的。


今年过年的主题就是祈祷。


推豆腐


对于忙碌了一年的父母来说,过年自然也是件大事。父亲说,按照老人们的说法,年三十要做三十件事情,起床很早才能做完。


第一件事就是“推豆腐”。父亲在凌晨两点多就起床,将黄豆磨碎,用水泡着,三四个小时以后叫上母亲,就开始“推豆腐”。



母亲和石磨


“推豆腐”就是用石磨碾泡过的黄豆,磨成豆浆后用纱布过滤,然后再用菜酸汤点成豆腐。白花花的豆腐经过包厢的塑形,重压几个小时后脱水,就成了一块一块紧实的豆腐。


父亲说家里的石磨是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据说是从临县背来的,两百多斤一块的大石头要背两天。久远的历史从石磨的磨损程度就可以看了出来,父亲对这副石磨非常珍惜。


“推豆腐”也是家里的大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传下来的规矩,在生日当天推一锅豆腐,就能给寿星推掉一年的霉运,所以每一年我们姐弟四人的生日,父母总要打电话给我们,告诉我们,豆腐很好,来年一定顺顺利利。过年时也推一锅豆腐,新年所有的灾难就都推走了。对于父母来说,每一次石磨的来回旋转像是一种庄严的仪式。


清扫


做完豆腐就到了中午。中午是重要的时刻,必须到屋后的竹林中找一棵今年的新竹,尖儿上留些叶子,去打扫屋里的卫生。父亲说,这件事必须是家里的顶梁柱来做。


从前的屋子是瓦房,能扫去家中的灰尘和蛛网,也象征着扫除牛鬼蛇神。虽然今年建了新房,但父亲还是郑重地把竹竿交给我,像交付一面旗帜。


杀鸡


打扫完屋子后是母亲絮絮念叨,因为父亲要杀鸡了。父亲也完全不理母亲的念叨,自顾自的该干嘛干嘛。


早些年家里穷,母亲不让杀,说要换钱来贴补家用,但父亲觉得过年就得吃点好的。就这样母亲念叨,父亲杀鸡的场景成为我们家独有的一种年俗。


父亲笑呵呵的说,过年没听到你妈的念叨,我就知道还没杀鸡呢。我问父亲,这个是不是也是习俗。父亲说:“不是,一年到头,就是想给你们几个搞点好吃的。”母亲在一旁继续念叨:就是嘴馋……其实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杀的鸡都很小,我们姐弟四人吃了后基本上就剩汤了。


上坟


给祖父祖母上坟是件大事。母亲特意做四个菜,用小碗盛着,再盛一碗米饭,就是供品了。父亲别着一把镰刀叫上全家人就出发了。到坟前,父亲马上拿出镰刀,把坟头的杂草一点一点的割掉,用手拂去坟前的石台上的泥土,用毛巾擦干后摆上供品,点上蜡烛,烧纸,焚焚香,作三个揖,然后吩咐我们逐个磕头。每当此时,父亲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母亲泼一盆冷水:你爹妈坟前每年都磕头,我爹妈坟几年难到一次。父亲略带嗔怪的瞥了母亲一眼,又深情的望向祖父祖母的坟……


炒菜


母亲不太会做吃的,每逢有客人,父亲总是说:“大家随便吃点,不要见怪,我家女的不会做吃的……”母亲满脸通红地说:“随便做,随便做。”


但上坟回来,伙房里一直忙碌的都是母亲的身影,进进出出,把所有做菜的材料都准备好,然后叫我。每次回家,做饭的事都归我。母亲说:“怕我做的不合你们胃口,所以你们自己炒,也免得被你们说我不会炒菜……”我开玩笑:“还没听说哪家妈不会做菜的呢。”母亲摊开双手狡黠一笑:“我儿子会做嘛。”此时的母亲年轻了不少。


母亲常回忆以前的艰苦岁月来反击我们,生我们姐弟几个的时候咱们家连饭都吃不饱,还谈什么炒菜。十多年前大姐考上专科,父亲四处借钱才凑齐学费。母亲总说:几年前,你考大学的学费还不是贷款的,一辈子都忙着给你们几个崽子挣学费,哪来的时间去学炒菜。我被怼得无言,默默炒菜。


年夜饭


除夕夜对于绝大多数人的意义在于全家人能一起吃个团圆饭。今年二姐、三姐都没到,饭前母亲分别打了电话,都是一样的问话:吃晚饭没?什么时候回来?娃儿些乖不乖?


没等打完电话,父亲拿出用刺梨泡的酒,给母亲倒上一杯,再给自己斟满一杯,再给我倒一点,晚饭就开始了。


对于父亲喝酒,我们是极力反对的,父亲肝不好,又时常胃疼,但过年总是例外。母亲从什么时候喝酒的我就真的不得而知,从我记事起,母亲就会跟父亲一起喝酒。日常的三餐,除早餐外都会小酌一杯再吃米饭。每次说到喝酒的原因,母亲脸都会红:“都被你爸给带坏了……”父亲则异常的冷静:“累了以后喝两口,舒缓筋骨,是为你好。”母亲无言,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其实我们这儿的农村,女人是不喝酒的,母亲喝酒也许有很多的原因,除了劳累,可能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父亲,母亲对父亲有一种倔强的顺从


准备初一的饭菜


晚饭结束后,要准备大年初一整天的食材,因为新年第一天是不允许动用刀具,更不允许杀生的。主力军还是父亲和母亲,这时候的母亲充分行使自己手中的权力,对父亲进行调度指挥,俨然一副领导做派,父亲有些不情愿:我在部队是好兵,好兵就是听指挥。遇到瞎指挥,父亲也果断反击,于是厨房里一片欢声笑语的争吵。


忌讳


小时候喜欢过年,也并非只是因为有为数不多的压岁钱,更是因为年初一是可以睡到自然醒的。据母亲说,叫人起床会把家里所有的跳蚤都叫醒,至于真假没人能去验证,但这规矩我们都很喜欢。父亲则不然:现在的娃儿就是懒,整天就知道睡觉……


新年第一天,自然是有许多的规矩的,比如说,不能在言谈中有牛鬼蛇神相关的词儿,也不能说“死”字,更不能骂人,吃饭前必须先祭奠先祖,放鞭炮等。除去这些规矩外,过年自然是开心的。


看戏


听说今年乡里有两场春节联欢会,一场在远一点的政府旁,另一场在近一点的苗族村庄里,母亲和父亲商量:“都是办三天,第一天去远一点的一场,第二天去苗族村寨里的一场,第三天就看哪一场演戏演的好,就去哪一场。”父亲补充道:“都不好看,就不去了。”


吃过早饭,母亲就兴冲冲的跑回房间,翻箱倒柜的找东西。我问母亲找什么。母亲略带焦急地说:“过生(生日)的时候你买给我的衣服放在这箱底,咋就找不到呢?”父亲闻声赶来:“让你穿的时候你不穿,支哈翻得乱头乒乓的。”母亲怒道:“那个像你,一买来就穿,新年才穿新衣服嘛。”父亲悻悻的说:“出门真麻烦,再不走我就先走了,不等你了。”母亲睁大双眼:“你敢!”我在一旁傻笑,父亲睁大双眼:“笑屁!”



正要去看戏的父母亲


母亲的新衣服都要留到比较重要的日子才穿,这是母亲的习惯。母亲常说吃大锅饭的年代,几年都没做一件新衣服,好不容易做了一件衣服,得留到过年穿才行。终于是找到了衣服,父亲已兴味索然,母亲却异常兴奋。我说送他们去,他们不让,说浪费油钱,两公里多的路程一个小时就到了,我拗不过他们。来回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他们三个小时就回来了。父亲说,没什么看的,比电视演的差多了,母亲却怨父亲着急回来,搅了她的兴致。两老回程一路拌嘴,到家后各自做起事来,把刚刚的争执又抛诸脑后。


年过完了吗?


年初二天气放晴,阳光明媚,转到屋后看见父亲戴着草帽,正往水壶里灌水。



正在装农药的父亲


我问:爸,你要干嘛?


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继续灌水:去地里喷药。


我好奇地问:“不是跟我妈商量好了吗,今天还去看演戏?”


父亲还是淡淡地说:“有什么好看的,趁着天儿好,把药喷了,马上就要种庄稼了。”


“年过完了吗?”


“过完了”


“就过两天吗?”


“两天还不够?”


【王小妮推荐语】


大约半年前,我去贵州毕节看过赵清山,大学毕业后,他一直在乡小做老师。下课时候,他被学生们紧紧围着,说他就是最好的老师,那个场景很难忘记。那次还顺便去看了赵清山父母和他们家正在最后装修的新房。


那个下午阳光正好,他父母在老屋角下剥玉米,温和又亲善。今天看赵清山写父母,感觉格外的生动,可能只有做儿子的,只有在过年的气氛里,才写得出这样活灵活现的对话、身影、旧事和祈愿。


感觉特别有趣新鲜的地方是年初一“叫人起床,会把家里所有的跳蚤都叫醒”,大概因为他爸爸是白族,妈妈是彝族,好多习俗禁忌一直都保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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