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谈林黛玉

 冬天惠铃 2018-02-26

林黛玉无疑是《红楼梦》里最受读者喜爱的角色,也是书里重点描写的文学形象之一。她天生丽质,千娇百媚。与贾宝玉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儿人生知己与灵魂伴侣。

但从书的开始,便交代了,黛玉的美带着几分“病态”。这样的 病美人 在《红楼梦》 里还有不少,除了黛玉, 还有宝钗、妙玉、巧姐儿...... 虽然一部小说里出现有关病的情节好像毫不奇怪。但 在这部书里,病并 不是配套的 生活 琐事 , 而是作者着力为之的。表面上看, “病 ” 的情节 只分配给了几个人物, 仿佛仅有 他们几个是带病而生的, 但实际上,他们仅是起到了提醒读者的作用。在作者的笔下, 我们明显 能感觉到是 , “病”在这部书里,是所有 人物的共有特点,是带有隐喻性的。

那么,“病”究竟隐喻了什么呢?

仅以黛玉为例,黛玉究竟得的什么病, 在 书里表述得很模糊,有的只是“不能见外姓人”这种出自癞和尚口中的疯话。这 种处理方式难免 使人心生疑窦,怀疑 作者之所以在此语焉不详,是因为 黛玉所患的“病” 并非 器质性的疾病,比如肺病、胃病,而是“心病”或笼罩在这个人物身上的“病态”气质。

历来 人 们对此有各种猜测,有说“病”代表了黛玉与贾宝玉的肉体之情,这在当时的社会,是被压抑而无法表达的。 也有 说这是曹雪芹高明的描写技巧之一。总之,这些猜测总还是局限在文学的范畴内。我倒觉得,红学一门,常说“草蛇灰线,伏笔千里”,而这世上,能以这两句 标榜自己 ,并 把这作 为安生立命之本的,就是心理学了。所以,我想 在此, 以心理学做一番捕风捉影 。 我从黛玉这个人物 身 上捕捉到的第一个“影子”就是,黛玉这样的女子一辈子只能由一个人来哄。她那刻薄的语言、刁钻的本性,似乎在向周围宣告着:“我”就是这么难哄,怎么样?在这世上,除了那个被我认可的、特定的对象外,就没有能够把我哄好的人。在书里,这个人当仁不让是贾宝玉。除了宝玉,所有人, 在 黛玉 眼里 都是视而不见的。书里有 这样 一个情节,宝玉受到北静王的厚爱,得了一串麝香串儿,便送去给黛玉玩。没想到,她丝毫没有体会宝玉的心意,一听说串子是北静王送的,就说了一句“什么臭男人戴过的。”然后一把扔在地上。这个任性的举动无异在做这样的心理 宣告 :不管世上有什么样的男人,我也只能由你哄好。 黛玉的 小性儿 有一部分就是 如此。宝玉 的 出 场 , 会令 黛玉得到安慰,变得兴奋、活泼、伶牙俐齿。偶尔 犯回 小脾气,也有宝玉急得什么似的,想方设法把她哄好。这些 情节 , 已经 像屏风上的画,一幅幅在读者的心里镌刻着。但一离开宝玉,画风就立刻转变了,在“潇湘馆”,不管身边是谁,黛玉的情绪会陷入低谷,无理由地伤心落泪。这动 不动就 流泪的样子,肯定使她受人取笑,还被起了个“潇湘妃子”的绰号 。 至于 “还泪”一说, 应该 也 是 起源于生活里的玩笑 话 。从这个画面,假如动用我们的联想能力,将黛玉从 山重水复 的大观园,放回苏州的 小 园林里。那时,黛玉只是一个几岁的小女孩,你觉得那时,她是不是与成年后一样,一样害怕独处呢?此时她还 不知道有 宝玉 这样一个人在 ,但她是不是也如依赖宝玉那样,成天 在 思念着一个能哄她的人呢?泪眼婆娑地祈求那个人 再一次 出现,当有人试图靠近她时,虽然那时她还不会说话,但为了表示那个人绝不可替代,她会用尽力气哭喊,并歇斯底里地拒绝其他人的接近呢?从此,我们能否得出一条推论,黛玉成年 后 的性格是她幼儿 期 性格的延续,所谓“还泪”不仅指向宝玉,也一定指向一位早期的依恋对象。当我们将林黛玉从家喻户晓的小说人物,还原到一个普通的家庭里,就 有空间 进一步设想,她成年期表现出的情绪失控问题,其根源可能来自婴儿期 , 来自她与依恋对象的创伤关系。正因为 早期 依恋关系的挫折与创伤没有得到及时 修复,才使得她成年后,当面对 成人式的 爱情时, 会出现情绪失控等一系列表现,两者是一脉相承的。

也许,当初曹雪芹 设计 林黛玉这个角色的时候,就没打算将她塑造为集天下之美于一身的古典仙女(虽然黛玉真的是仙女)。在构思时,他 也许 已经意识到,他所要写出的黛玉,有 着 许多 世俗人 看来不尽完美之处。也许,他就 生出这样的创意 ,以“病”这个词来命名林黛玉,以及这部小说里所有人物的共同缺陷。可以这么说,黛玉口中的“不足之症”,不是什么身体的“不足”,而是 其 人格结构中的创伤或缺陷。

记得 最著名的批注者 脂砚斋曾经在批语里透露过,原著书末有一张情榜,上有“黛玉情情”这样的判语。虽然这个细节存在 不小的 争议,但我认为以“情情”两字代表黛玉在书中的性格, 到时恰如其分 ,因为这活脱道出了一个心中有情,或者说为情而生的女子的形象。而不幸,黛玉“情情”的性格中,带有童年的依恋创伤。这近似于心理学中的边缘型人格。在这里,边缘代表了极致、极端 , 意即 具有边缘人格特点的人,他们的思维、情绪常常处于问题的边缘处。我们知道,女性与男性建立依恋关系时 是 不尽相同 的 。女性对依恋对象更专一,她 倾向于 以父亲或母亲中的一人(主要是母亲)作为主要的依恋对象。对儿童心理有过研究的人都会 发现 , 中途 醒来的儿童会强烈渴望母亲的抚慰,这时候,如果父亲自告奋勇代替母亲来哄他的话, 反而 会惹恼儿童,甚至受到 儿童的 攻击。而男性则倾向于将父母双方都当做自己的依恋对象。假如说,具有自恋人格特点的人有一个“别人不好”的内心设定的话 , 那么,具有边缘人格特点的人内心中就有一个“我不好”的内心设定 。 当她遭遇困难时,总会认定是自己的原因,是自己不配得到 好的结果 , 因 而陷入 重重 自责之中。对依恋对象的渴望,会促使她采取极致的表现,就像孩子,哭喊、踢打,仿佛不如此就无法换来依恋对象的关注和回馈一样。假如说自恋人格是放大了自己的形象, 进而 微缩了周围世界的话,那么边缘人格就正相反,他们总是放大周围世界, 进而 微缩自己。不论外在的举止 有 多么骄傲, 对边缘人格的人来说, 那只 被 用来掩饰他们无法逃避的“我不好”的内心感受。因此,具有边缘人格特质的人,不时会冒出些不好的预感来,而他们的聪明才干,要么用于证明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要么用于与之对抗,总之,围绕这预感打转, 就像猫咪围着自己的尾巴打转, 而无法从 其 中脱离出去。黛玉 就是 具有类似的特点 的人物 :

a、比如,黛玉 伤春、葬花的举动,带有被遗弃的伤感。春天过去,春神就此离去了, 抛 下了花 与我们 。黛玉感叹落花不仅是感叹美的流逝,也是对自身命运的感叹。 诗人 屈原在自己的名作《橘颂》里歌颂南方的橘树。通过橘树,他感受到 了 不离不弃、“一志”的母爱, 而 这母爱从此一直陪伴着诗人。相比之下,黛玉诗里 描写 的春天就没有这 般 温暖,反而有落在泥淖中的危险,“风刀霜剑”的寒冷、“质本洁来还洁去”的 不公 、怨恨,以及“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中凄凉的被遗弃感。

b、在书 里 ,黛玉常会做出一些极端的、带有攻击性的举动,比如那些我们熟悉的情节 —— 剪香袋,烧诗稿,这 些略显 莽撞的毁坏举动,都源于“我不好”的内心设定。香袋、荷包,这些物件,被她当做自己的一部分,毁坏这些物件的举动,其实都是自毁行为的 延续与 象征。就像一个孩子,为了获得父母的抚慰,踢掉被子,毁坏玩具, 如果找不到替代品,他就做出 拧自己的脸,哭的喘不上气,不好好写作业等等极端举动。这些充满孩子气的、带有威胁性的举动在书里看似因贾宝玉而起,但正如之前分析的,这种行为本身含有 着 对原始依恋对象的渴望,与她幼年时的行为是一致的。

c、黛玉狭隘的个性、刁钻的语言 风格 ,显示出 其 幼年家庭关系 其实很 紧张,语言 里那么多 的 比喻 、试探、抱怨、反话,表明在这个家庭里她 无法 直截了当 地 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情感,所以才 在成年后 形成 如此 的语言风格。而宝玉与她在一起时,也需要不断地猜测她的心事,猜测她的话背后的心理意图是什么。读者在看宝玉与黛玉的对话时,总为宝玉捏着一把汗,觉得宝玉与她在一起时,事事陪着小心,字斟句酌。即使这样,稍有不慎,就会切中她内心中不好的预感,引发情绪的失控, 甚至于 更激烈的举动。

d、黛玉的小性,总是因误会而起。由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情绪一旦失控,首先丧失 掉 的是思考能力,由此,进入到过度思考、自动思考的模式里去。在读者看来,她闹误会的本事,也是国宝级的。《红楼梦》里有一章节,黛玉去看望宝玉,本来是出于好意 。 但听了丫头们在院子里吵闲架的一言半语, 立刻 就以为是宝玉挑唆她们在讽刺她。 绕是 她在书里以聪明著称,但在这时,却没有办法像其他人(比如宝钗、凤姐)一样,运用头脑,去思考事件的其他可能。原因在于,这看似偶然的事件, 启动 了她内心极深处一个糟糕的心理预期,使她瞬间落入了情绪失控的陷阱之中。这也意味着她瞬间失去了共情他人与共情自己的能力 。 在这种情况下,她 唯 有依赖他人,提供共情。而且,只有宝玉这样爱的对象,才能同时提供准确的共情与宽 厚 的抚慰,这二者缺一不可。这可能也是具有边缘人格特点的人的共性,如果从依恋对象那里无法得到共情与抚慰,他们的情绪就会面临失控,走向极端。

只要宝玉一现身,诸如此类的小误会,就消散了,黛玉总能在宝玉的抚慰下转涕为笑。但 需要 独自面对时,她的表现就像笼 中 惊恐的小鸟,毫无章法。我们可以设想如果再 一次 出现类似的误会,而宝玉 若 不能 相救 , 将 会 有 什么情况 发生 呢?比如宝玉随北静王与贾政慰边去了,如果恰在此时,贾府上下,出现了一条流言,流传黛玉的母亲贾敏体弱,不能生育,而她是在这种情况下,被贾敏、林如海抱养来一解膝下无儿之苦。这样的流言肯定先在丫头、老妈子间流传 起来 ,假如被黛玉 无意 听到,这 条 无凭无据的流言会对黛玉的情绪造成怎样的打击呢?要知道,黛玉在贾府的生活完全依靠贾母接济,与宝玉成亲的心愿也只能仰仗她 老人家 的支持。假如贾母 听到这流言的话 ,哪怕这仅仅引起一点点质疑。那么贾母态度的转变,肯定会被散布出去, 造成 那些 本 无怜香惜玉之心的下人们,不仅在背地里,就是当着黛玉的面也敢于和她拌嘴,给她气受。如果 这一切 有人暗中推波助澜, 而 宝玉不在身边,贾母又有所冷落、回避的话。这一切,无疑会给黛玉造成严重的精神压力,有可能 大 病 一场 ,甚至生出“质本洁来还洁去”这样极端悲观的想法来。

也许,有人会疑问,在那个时代,当曹雪芹构思《红楼梦》时,会否像我们所说的,具有与现代人类似的眼光与心理知识呢?我们将他的构思 拉上 人格的 高度 ,这么做是否过于现代了呢?我觉得,一点也不。不仅如此,我认为这位大作家原本的设想一定比我们高明得多。心理学,即使在今天,也还处在阐释、理解人性的阶段,而文学对人性的阐释比心理学早,也更丰富、更精彩。对 这部书 做心理分析 就 是这样,虽然不应机械地把小说的每一部分都绝对地看作是自传性的,但对于这部小说,我赞同胡适的 基本 观点,它无疑是一 部 关于人生的巨著。也因此,在这部作品里,总有些真实的,而非虚构的人生故事。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去发现小说中这些真实的东西。这需要一个前提,即 我们分析 的人物是一个真实存在过、 有 过 真实 心理活动的人。所以这一切的 基础在于 ,黛玉不是虚构的,而是真实存在的人物。我想,这是可以确定的,因为 这个人物 身上有丰富的 、 多层次的 意义,极其生动。比如“潇湘妃子” 这个 绰号, 品味 起来,就格外精彩, 这 一定是来自于生活中的,背后 应该 有着生动的生活故事,其趣味性,甚至超过了小说 中 的 某些情节 。

这篇心理小传就建立在这样的 基础 之上——林黛玉是有原型作为依据的 。 我认为,她曾经就 生活 在曹雪芹身边,或是他的家人。以她的音容笑貌为背景,曹雪芹构思出了林黛玉这个人物,但可能没有 将 她全部 的 真实经历照搬到林黛玉这个人物身上, 但这一切还是 溶进了以黛玉所代表的那一类人的情节之中。《红楼梦》开篇,有个人物名叫甄士隐,他名字的意思,不就是隐藏了某些真事吗?甄士隐的女儿唤做英莲,从小就被拐走了,后来进了大观园,改名香菱,曾向黛玉学 写 诗。我们 基本 能够确认一点,在《红楼梦》之前,曹雪芹的确写过另一部近似的书,没有写完,又转而去写作《红楼梦》,这使得两部书的人物、情节混合在了一处。而上一部书,黛玉也是主要人物。那部书 的 风格更加写实,因此, 很有 可能是按照黛玉原型的真实经历写出的 , 至少相去不远 。后来曹雪芹通过自省,完全放弃了之前现实主义的描写手法,发展出更艺术化、更有设计感的个人风格。我觉得,在重写时,为了避免过多真实的情节 原封不动地 出现在小说里,让小说 成了 传记,曹雪芹可能对英莲的故事做了修改。在原先那部书里,英莲应该幼年被拐后,很快被另一家人买去 , 并在那一家生活了很多年 。而在《红楼梦》里,这一情节被改成英莲被拐后,没有马上被卖掉,而是跟着拐子生活,养到 了 十几岁, 又 将她卖给薛家。这个情节有点出人意料,要知道,拐子得手后,应该赶紧把孩子出手才对,而守着 拐来的 孩子将 其 养大,让人怀疑这拐子的职业究竟是什么。从道理上讲,将拐来的孩子养大后再卖,也许能多卖几十两银子,但也有风险,如果不 把孩子 尽快变现, 如果 孩子 生 病 ,还要看病,要是病 死了,那 更 前功尽弃了。多卖些银子 这个愿望 ,能使这拐子守在英莲身边,一过就是十年吗?而且这个拐子,这些年在靠什么生活呢?总之,拐卖英莲的这个拐子是有些名堂的。

宝玉的丫鬟晴雯,像是黛玉内心中莽撞、侠义性格的化身 。 她俩都具有边缘人格的某些特点。比如,与黛玉一样,晴雯不太爱惜东西,开玩笑时,会和宝玉 一起 将名贵的扇子撕来玩,这是 留给 他人诟病 的地方 。你可以把晴雯不爱惜东西看作是天真烂漫的表现,但不要忘了, 作为 具备 边缘人格 特点 的人 物 ,她不仅不爱惜东西,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因此,她才能做出伤害自己的身体,来为宝玉补孔雀裘的事,这是宝钗、探春一干人所做不出来的。这种勇于自伤、不爱惜自己的性格,正是边缘人格的特点。

尤二姐和尤三姐,也属于书里描写的具有边缘人格特质的人,虽然一个懦弱,一个刚烈,看似差别很大,但 作为具备边缘人格特质的人物, 她们身上却体现了边缘人格的另一特点,善良。不管怎样刻薄、尖刻,怎么对人讽刺、挖苦,看似攻击性十足,但 这两个 边缘人格特质的人 物 似乎从没打算将他们的攻击性诉诸实现。他们表现出的攻击性看似指向外界,但兜兜转转,最终还 将 落在自己身上。我觉得,这也正是曹雪芹在本书里,对黛玉这一类人 的认识,并 抱有最深切同情与喜爱之处。

还有一个小说人物,虽然她的戏份不多,但与黛玉也有丝丝缕缕的联系,这个人就是秦可卿。她对小说的贡献不在于情节,而在于设计感,她的来历、名字、卧室的装饰、生病时的药方,所有与她有关的东西,都是值得研究的,这个人物就完全是由隐语、象征、 含义、 线索组成的(红学中甚至有秦学一支)。虽然仅仅出场了几页,却 因 集中体现了曹式写作风格 ,成为 曹雪芹最喜爱的人物之一。她才貌双全,而曹雪芹给她起的表字很有意思,叫“兼美”,说她兼有黛玉、宝钗之美 。 黛玉 、 宝钗是《红楼梦》里最漂亮的两位,而秦可卿 一 身兼有二人的美丽,可见曹公对这个人物的喜爱。但就是这样一位艳压群芳的荣国府长孙媳妇,看曹雪芹写她的出身,却没有把她写成四大家族中任一族的小姐,而且跟他们一点瓜葛都没有,她竟是从专门收养弃婴的“养生堂”中抱来的。

我们提到了与黛玉同类型的几个人物,有的遭拐卖,有的是抱养来的,曹雪芹似乎看透了这一类边缘人格的主要特点——无法摆脱的无归属和被遗弃感。在这部充满设计风格的小说里,是否就 暗示 了林黛玉的原型,也是一位自小抱养来的,有小性的女子?那么,在这篇心理小传的最后,不揣鄙薄 地 假设我们的分析,符合著者的 原意 。 他在构思 这一人物时, 已看到 黛玉具有早期人格的创伤与缺陷, 并且, 最后 也 是伤于此。 所以 , 不妨沿着这个假设 , 设想这样一个脆弱的,容易误会别人,并容易为流言所伤的黛玉,当她遇到一条关于自己身世的流言时, 那 一直困扰她的情绪问题,会如何爆发 呢? 现行的续书过多强调了这样一点——外部环境改变之后,会对人物命运产生巨大影响。而没有充分重视 这方面的线索,即 原书中 围绕 “病”这一人格缺陷所 伏笔 的人物内在的性格因素。而伟大的悲剧莫不致力于极力 发现 人性自身的弱点,而不会简单地诿过于世事的无常。黛玉的结局 在本质上 与晴雯、尤氏姐妹 这一类人 的结局是一样的,这一类人的悲剧,都是伤于内心对自己的敌意与攻击性(自我攻击、自责 不是 性格缺陷,必须看到的是,表面缺陷 的 背后必然是爱的表达,因爱才会自责,在成人是这样,对所有人是这样,幼儿也不能免于此。幼年期的爱与自责隐藏 得 更深,因为它已经无法付诸语言 , 就无法被依赖语言的成年人所理解 。对这类人来说,她们的人生从开始就注定了,是一篇爱的故事,不管表象 是什么, 是荒漠,还是丰饶的绿色, 但 从始至终,她们的人生都是爱的故事,是童年故事在成年的翻版)。

黛玉有句诗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按照曹雪芹的写作风格,这句诗中可能蕴藏了黛玉之后对自己的处境的认识。

让我们分析一下这条流言背后的人。我记得在书里,第一个讲出“金玉良缘”的其实是薛蟠,虽然遭宝钗否认,又被薛姨妈斥责。但在这一家人之间, 颇 有些心照不宣。尤其是举止粗鄙还自视挺高的薛蟠, 被斥责一顿之后, 一定不觉得 自己 闯了祸,反而会自以为猜中了妹妹的心事。因此,这个流言,可能是由 “ 金玉良缘”的创始者 薛蟠 发起 的。事情的起因,也许是在某次宴饮时,薛蟠喝醉了,想起此事,依旧愤愤不平 , 便央求出席宴饮的某德高望重之人给他 出谋划策 ,帮他促成其妹与宝玉的婚事。也许,那 位高人 人不好当着众人明说,便推辞了,借口小解,离席而去。薛蟠看出眼色,尾随着他离开了酒席。眼看到了无人之处,或许那人想结交薛蟠,或许纯粹为了犯坏,又蒙薛蟠许了不少好处, 在指点 薛蟠一番之后,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几句 话教唆得薛蟠精神一振,冲动之下,买通些下人,就这么把这个流言散布开了,这一节的回目也许可以叫“醉霸王花阴 获 毒计”。也许做完之后,薛恶霸谁也没说,把这件事丢在脑后了,也没放在心上。那么,是谁将这个流言吹到黛玉耳朵里的呢?因为传递这个流言的人很多, 能 把这个流言传递给黛玉的 , 其实很多 ,也许是某个水边洗衣服的女仆,也许是行事大大咧咧的史湘云 。 因为生性警惕 , 敏感的黛玉可能随时能感到,自己 被 流言 包围了 。但最有可能的做此事的,是最有心计的薛宝钗。她可能假借关心,不经意间,就把这个流言说给黛玉听了。而最重要的一个人,是贾母 。 将流言传进贾母耳朵里不难,但是 怎样 能使她对自己的外孙女 产生 怀疑呢?也许 是这样, 贾母听到流言后, 便 找王熙凤证实,让她偷偷找人查证此事。贾府上下,除了紫娟熟悉黛玉,了解黛玉的家庭之外,还有一个人与黛玉相识,那就是贾雨村。人人都知道紫娟是黛玉最接近的人, 找她问容易京东黛玉 。当然,派人会苏州查最可靠,但王熙凤图省事,不愿因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因此很有可能找贾雨村来闲聊,借机打听 。 因为贾雨村既是 贾府的 亲戚,又做过黛玉的老师。贾雨村也许是 被 薛蟠的银子 买通了 ,只言片语间,已知道王熙凤的目的,暗暗做了不利的证言,激起了贾母对黛玉身世的怀疑。或许,那个在酒席宴间给薛蟠出主意的人也正是他。一定有很多人出于各自的动机,参与到散布流言的行列里,才会造这飞短流长的局面,但每个散布流言的人自己又没有主观愿望用这一套来致黛玉于死地。而最终的悲剧结果,一定需要黛玉的参与,经过了黛玉的放大之后,才会将 这 局面与“风刀霜剑”联系起来,构成一幅人言可畏,步履维艰的险状。之前,我们曾分析过,当流言传出时,贾宝玉不在大观园,跟北静王出去了,所以 当初 林黛玉听到北静王的名字,才会 生出 那么 大的反应 。面对流言,黛玉会重演之前怡红院误会时的一幕,情绪失控加无休止的过度思考 。 失去了哄她的人,几乎可以肯定,这会让她一病不起。 作为具备边缘人格特点的人物, 她几乎不会去谴责散布流言的人, 查清来源,光明正大地 与他们战斗,而只会自伤身世,流着泪,责怪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世界上。假如她是抱养来的,那么就很有可能,无法与宝玉成婚。而且贾母的怀疑,会让贾母收回将她许配给宝玉的承诺。这不是最可怕的打击,最可怕的是,这个结果,暗合了她内心对自己的不好的预感。即使这时宝玉赶回来,赌咒发誓地保证娶她,甚至以出家来抗争 。 但宝玉的表白,不会让她振作,因为她已经陷入了极度的“我不好”的自我怀疑之中。而这时,可能会出现贾母禁止宝玉不经通报,随意进入大观园了,并且封锁消息,不许下人将有关黛玉的消息传递准确给他。也许他俩真会像并头读过的《西厢记》的情节一样,通过紫娟、茗烟的帮助,才能见上一面。相见时,黛玉 也许 会说起自己的病情,开玩笑地说自己就是来还泪的云云, 最终 把书里的传说 落实 在 生活化的情节 里。之后,黛玉的心病, 已难以逆转 ,忽然有一天早起时,发现 与平时不同,枕上一滴泪痕皆无,似乎自己的 泪已 还 尽了,想起 之前 与宝玉 开的这个玩笑,心 知自己命不久矣。在续书里,黛玉死于宝钗婚礼之后,临死焚稿, 呕血, 心中是怨恨宝玉的 。 而在这个 版本 里,她没有任何怨恨,真的是泪尽而 亡 。不过 若是 曹雪芹来构思,肯定比这高明一万倍, 好在无关紧要 , 权 当聊 备一说 。

黛玉一死,她所代表的边缘人格特质的 那一类 人物就 宣告 谢幕了。大观园里,宝钗、探春、熙凤这一类自恋人格特质的人物独占鳌头了,但很快,他们的末日也要来临了。曹雪芹似乎也很能抓住了这一类人的特点,那就是《 金陵十二钗 》戏词里 所 唱的“你方唱罢我登场”, 自恋人格的 人就像是舞台上的戏子,演的热闹,可惜扮演的都是别人,人生如戏,总是轮回的演出,你脱下的戏服,下一场,不知又会被谁穿上。假如林黛玉代表着纯粹的悲剧的话,那么自恋人格特质的人,既是悲剧,也是闹剧。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