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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音乐里面保留着失落的贵族精神

 阿里山图书馆 2018-02-27
                      

我每天都在听古典音乐,教古典音乐,它就是我的生活,如此就觉得它越来越平凡,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却不能离开。
 
前几年做了一个讲座,叫做《穿T恤听古典音乐》,大家看了,觉得欣喜,人家穿西装打领结,你这个不要正襟危坐的,不错,可以试试。这也让我反观,为什么听古典音乐要穿西装打领结?为什么正襟危坐?当然这不是为了装,而是它讲究,有仪式感,才能表达我们对经典艺术心怀谦卑的尊敬。
 
  

相比流行音乐,听到古典音乐,听到巴赫贝多芬的时候,我们会不自觉整整衣襟,挺直脊梁。它不是娱乐,也不只是用来放松的,它会给你灌输一种精神和气节,让人产生尊严感。比如在年终的时候,你得奖了,可能觉得反正这点奖金,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当你走上台领奖的时候,广播里面响起《布兰诗歌》,响起《烈火战车》,你心里会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觉得这一年到底是有收获的,没有虚度,明年还得继续努力。
 
我生性内向,除了出门讲课,几乎溜掉了所有聚会和饭局,学校的重大活动也都习惯躲在角落里,弄得学渣似的,很少去体验这些风光场面。直到一些拍摄古典音乐偶像剧的朋友们来问我,如何表现古典音乐人物?让这位钢琴王子弹什么曲子好?他可以弹点不一样的肖邦吗?
 
   

我开始思考,音乐家到底应该如何表现,他只要瘦削、美貌、高冷就行吗?音乐家有哪些与众不同的品格?
 
所有钢琴家都弹肖邦的钢琴曲,他们尝试表达他的忧伤、忧郁、唯美,诗意。有些慎微,有些温柔,有些抒情,大家都太爱肖邦了,觉得怎么抒情都不爽。
 
我最喜欢的肖邦演奏家,有鲁宾斯坦、科托和邓泰山。
 
 

鲁宾斯坦是非常绅士风度的弹法,可以说他树立了一种典范性的肖邦诠释,非常典雅,那种典雅又是率真洒脱的,他不会在细节周围使劲忙活,他清雅,温润,不哗众取宠,那里面有肖邦的精神,他们本质上都是超然物外的。
 
  

邓泰山是个有意思的人,看上去淳朴地不像个钢琴家,就像他的故乡越南一样,贴近土壤、雨水和稻田。一个东方人弹肖邦,听上去毫无压力,也听得出来,他是卧龙岗上散淡之人。在他小时候,越南一直在打仗,父母带着他,让一头牛拖着小钢琴,全家搬去防空洞里生活,他和小伙伴们每天轮流在这架破钢琴上练习。有一次美国钢琴家卡兹访问越南演出,发现19岁的邓泰山很有天赋,就推荐他去莫斯科音乐学院学习,22岁的时候,邓泰山第一次参加比赛,就是举世瞩目的肖邦国际钢琴大奖,而且一举夺冠,惊动世界。
 
他可以让自己的才华在举世瞩目的音乐大赛里面超常发挥,大概正是因为毫无压力。他演奏西方音乐和做一个钢琴家也一样是毫无压力,越南这片多灾土地,连年战事,都没有影响他,举世瞩目的肖邦大奖也没有改变他,如何弹出纯正的西方音乐、东西方如何融合这些问题也没有困扰他。大概因为天生明白吧,他不用考虑这些,就像李安说的,只有没有风格的人,才会考虑风格。
 
可是泰山叔看似随和,却有着不可磨灭的东方特性,他始终弹得温和,淡泊,又充满活力,肖邦的冷峻线条到他手里就圆润了,西方的立体结构也平面化了,他的音色甜蜜松弛,听来夜曲芬芳,圆满如画。他的肖邦不多愁善感,不矫揉造作,他追求的是浪漫主义灵魂深处的抒情性。 
 
   

科托也一样,他弹的几乎不像肖邦,灵活善变,非常自由,几乎故意避免抒情性。但这样又何尝不是肖邦呢。我以为,像肖邦那样清高到骨头的人,断不会轻易流露自己的感情,他的抒情当然是节制的,端雅的。
 
他们弹的都不是日常的肖邦,却都展示了他灵魂深处的样子,那是剑胆琴心的浪漫主义本质。

而这种精神是哪里来的?我以为它就是西方贵族精神的延续。古典音乐家的傲气、品格体现了贵族精神,甚至古典音乐的审美准则也保留了贵族遗风。
 
   

我们现在说的绅士风度,行为礼仪,都是源自西方的贵族精神,而贵族精神最初来自中世纪的骑士精神。
 
什么是骑士精神?建议大家去看看瓦格纳的歌剧。
在瓦格纳的歌剧里面出现了不少古老的骑士,如屠龙骑士、游吟骑士,圣杯骑士,肩负不同的职能。他们慷慨英勇、忠诚坚毅,而且仪表堂堂,有一种优雅的贵族风度。著名的齐格弗里德就是传说中的屠龙骑士,这部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讲述了他英勇的屠龙经历。

 

而《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让我们了解了骑士的忠诚、坦荡与情怀。特里斯坦躲在船头不敢面对伊索尔德,因为伊索尔德是马克国王的未婚妻,而马克国王是他的恩人,抚养他成年,把他训练成骑士,他怎么能抢他的女人呢。后来他们不可遏止地相爱了,爱情亦是无比纯洁坦荡的,是对生命的发现和承担,情人之间没有甜腻调情,没有花式秀恩爱,爱情与音乐一样,开拓了人生的幅度。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最后为爱从容赴死。
 
其实特里斯坦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是亚瑟王伟大的圆桌骑士之一。在电影《亚瑟王》里面,他沉默英勇,擅射箭,最后是死在战场上。他一定想不到,自己居然是因为爱情故事而永垂不朽。记得在电影中,他在中箭那一刻,仰望长空,看苍鹰飞过,觉得自己终于自由了。
 
说到骑士的忠诚,让我想起大仲马的小说《铁面人》。里面有三位皇家伺卫队的传奇人物,就是真正的骑士。对国家和爱情忠诚,为信仰而战,为灵魂献身。但他们的忠诚不是盲目的,当国王的旨意违背了正义,他们选择不再对帝国忠诚,为了帝国的荣誉他们要遵守信念,要替天行道。
 
正是骑士们的英勇、忠诚、坚毅、谦卑、优雅,捍卫了帝国的骄傲与矜持。
 
  

后来到了冷兵器时代,骑士风度演变成了贵族精神。
在贵族精神里面,我们看到,真正的贵族们始终保持着一种信念,这种信念是高于生命和利益的,他们认为为了伟大的理想和信念而死才是至上荣耀。拜伦就是这样一位代表人物,他是狂热、浪漫、不羁的英国贵族诗人,不但塑造了唐璜这样的拜伦式英雄,而且身体力行,去参加希腊民族解放运动,成为运动领袖之一,后来战死在希腊。这就是贵族精神。他们完全可以待在自己国家,读读书看看戏,沙龙里聊聊天,一辈子无忧无虑。但他们觉得那样是苟且的,要起来奔赴远方,为了自由和幸福而战。在英国的战争里面,我们发现很多贵族将领甚至国王都是冲在最前方冲锋陷阵的,保护他人,把危险和困难留给自己,他们觉得这样做才不令自己羞愧。

浪漫主义和贵族精神要用行动表示,拜伦是行动者,要做一个英雄,而肖邦是病弱书生,无缚鸡之力,他在日记里呐喊:“为什么我的钢琴不能成为战鼓” ,后来他写下《革命》和《英雄》,浪漫主义者都有一个拜伦式的灵魂。
 
 

贵族精神讲究文化教养,有社会责任感,保持灵魂的自由,自尊自律,充满勇气和荣誉感。它们像血缘一样,深深流淌在一些西方知识分子生命里,影响了他们的行为方式,事业追求,价值观世界观。即使有人日常生活中卑微庸碌,追名逐利,轻慢同行,但是在人生紧要关头总会不自觉地做出自尊的选择。

 

如果没有泰坦尼克的沉没,谁会料到那样几位不苟言笑的毫不起眼的乐师,会演奏到最后一刻,把求生机会全都让给别人?我在音乐学院读书的时候,住在北大楼,同学们说,到了夜里,楼上常常闹鬼,夜夜传来嚎哭声,当然这来自大家的想像。因为在文革时期有不少音乐家就是在北大楼跳楼自杀身亡的。不自由毋宁死,不愿活成行尸走肉。那种不肯回旋的耿直性格在音乐家身上最为典型。
 
我们常常听说西方的老贵族喜欢听古典音乐,古典音乐是他们的必修课,从小学乐器,在聚会中与朋友一起演奏,而且他们不学钢琴、小提琴,专门挑选那些古老的失传的技艺,比如学习古大提琴,研究文艺复兴的古音乐,因为这些是无用的,是一种纯粹的修养和学问。对于贵族,古典音乐和古典文学一样,是一种文化教养。

在电影《纯真年代》里面,男主纽兰,就是丹尼尔·戴·刘易斯饰演的那位,他是优秀的律师,热爱阅读和戏剧,但他不会以自己的才能去竞选议员。无功利性,也是一种贵族精神。

 
          电影《纯真年代》剧照

在贵族精神里面,品质才是至关重要的,过程高于结果,姿态秒杀利益。赢并不重要,如何赢来才能令自己充满尊严,输了也不可耻,输的有气节就是高贵。在西方的文艺作品里面,我们常常看到两个男人为了争夺女人而决斗,他们的决斗非常公平,一对一,单挑,从不背对敌人,走出10步,回头开枪,一个战死,一个流亡,勇于承担后果。

普希金就是死于这样的决斗,我们都觉得他好可惜啊,大文豪年纪轻轻就去世了,但是在他的价值观里面,荣誉是高于生命的,坦然面对自己的灵魂才能经得起神的审判。
 
  

古典音乐的审美准则,无一例外地汲取了西方的贵族精神。除了前面讲到的演奏风格的独立、优雅,还有演奏家的姿态。在艺术作品中,艺术家的品格、姿态与价值观往往会影响他的作品。有些艺术家生性充满活力和激情,关怀普罗众生,TA的作品即使不够灵活不够娴熟,作品里面那种耿直的气节也能感染人心,而有些艺术家的作品真心不赖,可是为人庸俗刻薄不诚恳,作品也就跟着被低估了。
 
我们喜欢的钢琴女神阿格里奇,天赋过人,却不怎么爱练琴,常常不够关注技巧细节,可是她震撼我们的正是来自拉美的粗犷的艺术家风度,不拘小节反而成了她的风格;

  
          阿格里奇

另一位意大利钢琴家米凯兰杰利,行为乖僻,常常莫名取消独奏会,后来记者问起,他说因为那里三天之前下过雨,钢琴的声音不行。他是以漂亮的音色闻名的,对细节的追求到了龟毛地步,但却是一种精益求精的不流俗不妥协的艺术精神。
 
      
            Michelangeli

巴赫忠诚于自己的禀赋,为之辛勤劳作,一生完成了一千多首乐曲。他的音乐,谦卑沉静,严谨典雅,就像是一曲贵族精神的颂歌;即使莫扎特和贝多芬这样品行上有不少缺陷的大师,他们写的音乐品位无不遵守贵族精神。

歌剧《费加罗的婚礼》最终表达了莫扎特的宽容与仁慈;在他的那些快板作品里面,都有一种纹丝不乱的秩序感,其实这就是一种根植于灵魂的宗教感,后来在《安魂曲》里面,让我们感动落泪的深情赋予了宗教音乐以真实的人性;我们的乐圣贝多芬,在青少年时代遇见了一位出色的音乐老师,他给年轻人听巴赫、莫扎特,指点他什么才是真正的艺术,即使后来贝多芬要靠写舞曲赚钱给贵族弹琴谋生,却从未放弃他在交响曲、钢琴奏鸣曲和弦乐四重奏中的艺术理想。贝多芬一辈子都在奋力战斗,除了与耳聋的命运战斗,也与他的奏鸣曲战斗,他在晚期的作品里面坚持独创与开拓,这种刚毅的品格与他的不朽才华一样,让他成为一位伟人。
 
我们讲的这些贵族精神:英勇、忠诚、坚毅、谦卑、优雅,为信念而战,把危险留给自己,其实这些品质都是在与人性里面的恶势力作战,人性里面有贪婪、自私、恐惧、懒惰,而贵族精神要求人们战胜这些,战胜自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可是人性是人类自己可以战胜的吗?贵族精神因此被质疑:它虚伪么,装逼么,忽悠人么?当然这些都存在,据说古老的十字军骑士就借着骑士精神的幌子干了不少坏事。

在瓦格纳的《尼伯龙根的指环》里面,对英雄齐格弗里德来说,屠龙容易,最后却死于奸人陷害。在很多故事里面,人类都比恶龙更可怕。瓦格纳从这个角度质疑骑士精神,因为所有纯粹的事物都容易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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