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拾遗》摘 王陽明 先生曰:“良知犹主人翁,私欲犹豪奴悍婢。主人翁沉痾在床,奴婢便敢擅作威福,家不可以言齐矣。若主人翁服药治病,渐渐痊可,略知检束,奴婢亦自渐听指挥。及沉痾脱体,起来摆布,谁敢有不受约束者哉? 良知昏迷,众欲乱行;良知精明,众欲消化,亦犹是也。” 先生曰:“合着本体的,是工夫;做得工夫的,方识本体。” 故凡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者,正吾圣门致知格物之学,正不宜轻易放过,失此好光阴也。知此则夷狄患难,将无入不自得矣。” 甲曰:“尔无天理。” 乙曰:“尔无天理。” 甲曰:“尔欺心。” 乙曰:“尔欺心。” 先生闻之,呼弟子,曰:“听之,夫夫哼哼讲学也。” 弟子曰:“”诟也,焉学?” 曰:“汝不闻乎?曰‘天理’,曰‘心’,非讲学而何?” 曰:“既学矣,焉诟?” 曰:“夫夫也,惟知责诸人,不知及诸已故也。” 又曰:“某于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非是容易见得到此。此本是学者究竟话头,可惜此理沦埋已久。学者苦于闻见障蔽,无人头处,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但恐学者得之容易,只把作一种光景玩弄,孤负此知耳。” 一友侍,眉间有忧思,先生顾谓他友曰:“良知固彻天彻地。近彻一身,人一身不爽,不须许大事。第头上一发下垂,浑身即是为不快。此中那容得一物耶?” 从目所视,妍丑自别,不作一念,谓之明。从耳所听,清浊自别,不作一念,谓之聪。从心所思,是非自别,不作一念,谓之睿。 尝闻先生曰:“吾居龙场时,夷人言语不通,所可与言者中土亡命之流。与论知行之说,更无抽挌。久之,并夷人亦欣欣相向。及出与士夫言,反多纷纷同异,拍挌不入。学问最怕有意见的人,只患闻见不多。良知闻见益多,覆蔽益重。反不曾读书的人,更容易与他说得。” 先生曰:“‘易则易知’。只是此天理之心,则你也是此心。你便知得人人是此心,人人便知得。如何不易知?若是私欲之心,则一个人是一个心。人如何知得?” 先生曰:“人但一念善,便实实是好;一念恶,便实实是恶;如此才是学。不然,便是作伪。” 尝问门人,圣人说:“‘知之为知之’二句,是何意思?二友不能答。 先生曰:“要晓得圣人之学,只是一诚。” 直自陈喜在静上用功。 先生曰:“静上用功固好,但终自有弊。人心自是不息。虽在睡梦,此心亦是流动。如天地之化,本无一息之停。然其化生万物,各得其所,却亦自静也。此心虽是流行不息,然其一循天理,却亦自静也。若专在静上用功,恐有喜静恶动之弊。动静一也。” 直曰:“直固知静中自有知觉之理。 但伊川《答吕学士》一段可疑。 伊川曰:‘贤且说静时如何?’ 吕学士曰:‘谓之有物则不可,然自有知觉在。’ 伊川曰:‘既有知觉,却是动也,如何言静?’” 先生曰:“伊川说还是。” 直因思伊川之言,分明以静中无知觉矣。如何谓伊川说还是? 考诸晦翁亦曰:“若云知寒觉暖,便是知觉已动。” 又思知寒觉暖,则知觉着在寒暖上,便是已发。所谓有知觉者,只是有此理,不曾着在事物,故还是静。然瞌睡也有知觉,故能做梦,故一唤便醒。槁木死灰,无知觉,便不醒矣。则伊川所谓“既有知觉,却是动也,如何言静”?正是说静而无静之意,不是说静中无知觉也。 故先生曰“伊川说还是”。 直问:“戒慎恐惧是‘致知’,还是‘致中’?” 先生曰:“是和上用功。” 曰:“《中庸》言‘致中和’,如何不‘致中’,却来‘和’上用功?” 先生曰:“中和一也。内无所偏倚,少间发出,便自无乖戾。本体上如何用功?必就他发处,才着得力。致和便是致中。万物育,便是天地位。” 直未能释然。 先生曰:“不消去文义上泥。中和是离不得底。如面前火之本体是中,火之照物处便是和。举着火,其光便自照物。火与照如何离得?故中和一也。近儒亦有以戒惧即是慎独,非两事者。然不知此以致和即便以致中也。” 他日崇一谓直曰:“未发是本体,本体自是不发底。如人可怒。我虽怒他,然怒不过当,却也是此本体未发。” 后以崇一之说问先生。先生曰:“如此却是说成功。子思说发与未发,正要在发时用功。” 艾铎问:“如何为天理?” 先生曰:“就尔居丧上体验看。” 曰:“人子孝亲,哀号哭泣,此孝心便是天理?” 先生曰:“孝亲之心真切处才是天理。如真心去定省问安,虽不到床前,却也是孝。若无真切之心,虽日日定省问安,也只与扮戏相似,却不是孝。此便见心之真切,才为天理。” 先生曰:“朋友相处,常见自家不是,方能点化得人之不是。善者固吾师,不善者亦吾师。且如见人多言,吾便自省亦多言否?见人好高,吾自省亦好高否?此便是相观而善,处处得益。” 先生曰:“至诚能尽其性,亦只在人物之性上尽。离却人物,便无性可尽得。能尽人物之性,即是至诚致曲处。致曲工夫,亦只在人物之性上致,更无二义。但比至诚有安勉不同耳。” 先生曰:“学者读书,只要归在自己身心上。若泥文着句,拘拘解释,定要求个执定道理,恐多不通。盖古人之言,惟示人以所向往而已。若于所示之向往,尚有未明,只归在良知上体会方得。” 先生曰:“气质犹器也,性犹水也。均之水也,有得一缸者,得一桶者,有得一瓮者,局于器也。气质有清浊厚薄强弱之不同,然其为性则一也。能扩而充之,器不能拘矣。” 直问:“‘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夫子哭则不歌,先儒解为余哀未忘。其说如何?” 先生曰:“情顺万事而无情,只谓应物之主宰,无滞发于天理不容已处。如何便休得?是以哭则不歌。终不然,只哭一场后,便都是乐。更乐更无痛悼也。” 或问:“致良知工夫,恐于古今事变有遗?” 先生曰:“不知古今事变从何处出?若从良知流出,致知焉尽之矣。” 先生曰:“夫妇之与知与能,亦圣人之所知所能。圣人之所不知不能,亦夫妇之所不知不能。” 又曰:“夫妇之所与知与能,虽至圣人之所不知不能,只是一事。” 师曰:“伏羲作《易》,神农、黄帝、尧、舜用《易》。至于文王演卦于羑里,周公又演爻于居东。二圣人比之用《易》者似有间矣。 孔子则又不同。其壮年之志,只是东周,故梦亦周公。尝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自许自志,亦只二圣人而已。 况孔子玩《易》,韦编乃至三绝,然后叹《易》道之精。曰:‘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比之演卦演爻者更何如? 更欲比之用《易》如尧、舜,则恐孔子亦不自安也。其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以求之者。’又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之为不厌。’乃其所至之位。”(《稽山承语》) 先生曰:“纷杂思虑,亦强禁绝不得,只就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则天理精明后,有个‘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专,无纷杂之念。《大学》所谓‘知止而后有定’也。” 一日,先生喟然发叹。 九川问曰:“先生何叹也?” 曰:“此理简易明白若此,乃一经沉埋数百年。” 九川曰:“亦为宋儒从知解上入,认识神为性体,故闻见日益,障道日深耳。今先生拈出良知二字,此古今人人真面目,更复奚疑?” 先生曰:“然!譬之人有冒别姓坟墓为祖墓者,何以为辨?只得开圹,将子孙滴血,真伪无可逃矣。我此良知二字,实千古圣贤相传一点骨血也。” 张元冲在舟中问:“二氏与圣人之学所差毫厘,谓其皆有得于性命也。但二氏于性命中着些私利,便谬千里矣。今观二氏作用,亦有功于吾身者。不知亦须兼取否?” 先生曰:“说兼取便不是。圣人尽性至命,何物不具?何待兼取?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即吾尽性至命中完养此身,谓之仙;即吾尽性至命中不染世累,谓之佛。但后世儒者不见圣学之全,故与二氏成二见耳。 譬之厅堂,三间共为一厅,儒者不知皆我所用,见佛氏则割左边一间与之,见老氏则割右边一间与之,而己则自处中间,皆举一而废百也。圣人与天地民物同体,儒、佛、老、庄皆吾之用,是之谓大道。二氏自私其身,是之谓小道。” 樾方自白鹿洞打坐,有禅定意。先生目而得之,令举似。曰:“不是。” 已而稍变前语,又曰:“不是。” 已而更端,先生曰:“近之矣。此体岂有方所?譬之此烛,光无不在。不可以烛上为光。” 因指舟中曰:“此亦是光,此亦是光。” 直指出舟外水面曰:“此亦是光。” 樾领谢而别。 至吉安。诸生偕旧游三百余人迎入螺川驿中,先生立谈不倦,曰:“尧、舜生知安行的圣人,犹兢兢业业用困勉的工夫。吾侪以困勉的资质,而悠悠荡荡,坐享生知安行的成功,岂不误己误人?” 又曰:“良知之妙,真是‘周流六虚,变通不居’。若假以文过饰非,为害大矣。” 临别,嘱曰:“工夫只是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 谦虚之功与胜心正相反。人有胜心,为子则不能孝,为臣则不能敬,为弟则不能恭,与朋友则不能相信相下。至于为君亦未仁,为父亦未慈,为兄亦不能友。人之恶行,虽有大小,皆由胜心出,胜心一坚,则不复有改过徒义之功矣。 明道先生曰:“人于外物奉身者,事事要好,只有自家一个身与心却不要好。苟得外物好时,却不知道自家身与心已自先不好了也。” 延平先生曰:“默坐澄心,体认天理,若于此有得,思过半矣。”
(道藏读书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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