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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兰·德波顿:坐头等舱的读报人

 昵称XGAc5cw2 2018-03-05

  情怀就像老年斑,出得越多,说明人快不行了。全民喊理想主义,理想主义危在旦夕;“纸媒不死”的声音嘹亮时,纸媒四面楚歌。但是,读阿兰·德波顿所著《新闻的骚动》,却仿佛入了另一重境地,很高很远,在那里互联网的冲击根本不是问题,德波顿似乎不屑于谈论纸媒的图存,想关心几句,还显得自己的规格太低了。

  德波顿在乎的是他理想中的新闻。社会新闻“不应该仅仅满足于以揭人短处为乐的做法,而是应该探寻如何为未来进行能力建设”;国际新闻需要“针对地球上最偏远及最纷乱的角落,常规发表能够引起人性共识的报道”;经济新闻“应该在剖析时事的同时,勇敢传递理想,阐明支撑社会的经济原理……以建立繁荣且文明的社会为目标”……

  他说的都对——有谁能说这些话不对呢?但是太正确的观点往往没什么用。

  傲慢与偏见

  对于现实中新闻的陈滥之调,阿兰·德波顿似乎一上来就在批判:我们如何在大脑中安置“一堆眼花缭乱、到头来又让人精疲力尽的烂事”?他问。新闻机构和记者们有没有想过,每天这么多文字,受众能否消化?这究竟是在教育受众还是在烦扰他们?他有鲜明的问题意识,很西方,也很精英,那就是,CNN、BBC这类影响力巨大的西方主流媒体,只知为社会带来事实,“众多令人愤慨的暴行逆施,哪一桩和我们真正相关?”

  德波顿提出,新闻应该多一些“偏见”,“偏见就和人生观一样千姿百态,因而为我们提供了大量可供观察世界的有益镜片”。没错,这正是微博之类的工具在中国大行其道的主因,它让人尽情地释放偏见。偏见把看同一事件的一个个不同角度尽兴呈现,热点新闻每多“反转剧”,就是因为舆论像一群脑袋里没谱的鱼,跟着新的解读角度忽而往东,忽而往西。不过,德波顿完全无视新媒体,在他的话语中,“新闻机构”始终是新闻唯一的发布主体,而喧哗的互联网舆论则如同隐形一般,不入他的眼。

  他的建议有时不无道理。例如针对新闻人引以为豪的“水门事件”,德波顿就不以为然:记者总想把台上的政治人物拉下马,尼克松下台,导致许多年轻人蜂拥报考新闻专业。但是只盯着位高权重之人,记者便忽略了那些日常的、细小的,或表面合法而实际残忍的恶:地产大亨依法取得地皮做商业开发,导致成千上万的农民流离失所,如此造恶,却在新闻人的视野之外。

  可更多时候,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例如名人新闻,如我们所见,一般充斥着崇拜和诋毁两种截然对立的气息。再德高望重的名人,保不准哪一天,一则“披露”,一段“曝光”,就连他女儿一张风情万种的照片,都能把他从巅峰拉下来,被一通口舌群殴;人们渴望偶像,渴望之热切,一如盼见名人出丑,你对他的爱,往往伴随着自己都说不清的嫉恨。

  德波顿对此有何看法?

  崇拜与嫉妒都是根深蒂固的人类心理,他说。崇拜,古希腊和基督教时代的人都崇拜;嫉妒,我们更是很难克服,嫉妒烧灼我们的身心,但是——这是典型的德波顿式论断——“它也是体面生活不可或缺的成分”。说白了就是嫉妒促人奋进。新闻该怎么办?新闻应该满足人们的崇拜欲,同时避免刺激人的嫉妒心理,帮助读者“解除他人的功勋报道给我们带来的心理压力”。

  谈何容易。他没有给出任何具体的方案,只是剖析了一番受众的想法,宣称新闻机构应该“用大量的笔墨分析成功背后的故事。这样的话,成功人士的报道就会被当成案例分析,让读者可以了解并效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报以羡慕嫉妒恨”。这时的德波顿真像个宣传部派来给媒体领导讲课的顾问。

  这种轻飘飘、甜腻腻的文人气,向来是德波顿文字的标志,写得好时不失高级趣味,精致的感受力可堪把玩,但让人不耐烦起来,与“何不食肉糜”没有二致。《新闻的骚动》就是后者。

  谈到国际新闻,他说编辑们盯着一起杀死三十人的爆炸事件,却放过小渔村的平静一天,这是大错特错。他说,BBC报道的乌干达完全忽略了普通乌干达人的生活,而他自己对乌干达的观感如下:

  一旦降落在乌干达,我不禁还是感受到了来自异域的震撼:房屋立面上色彩绚烂的手绘广告,宣传的是毕德可公司黄金煎炸高级植物油的广告;当地遇到的新面孔,名字都起得别致(佩逊思,伊格内修斯,肯尼思);空气中弥漫着烤肉和篝火的烟雾;秃鹳、织布鸟和蕉鹃在浅蓝色的晨光里盘旋,复而停落在电线杆的顶端;道路中央的环岛内种着无花果树;每当出现误点(这种情况是家常便饭),视线内总是可见这句古老的乌干达格言“Mpola mpola,otuuka wasla”(大意相当于“欲速则不达”)。

  他那本很有名的小书《旅行的艺术》里也都是类似的描写。国际新闻,或许是放弃了很多具体鲜活的东西,然而德波顿这些话写出来,未免也太自恋。他看不惯BBC,自己又做了点什么呢?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听乌干达总理讲话,注意到他被问到痛处时,“缓缓地露出了受伤的微笑”——这就是他理想中丰满有趣的国际新闻吗?

  头等舱里的人生智慧

  什么样的人,看出怎样的世界。Alain de Botton——一个带“de”的名字总是引人联想的。他的家境好得不能再好,在好几本书中,他一写到飞机旅行就兴奋不止,乃是因为还在孩童时期,他那位金融家父亲就带着他和妹妹到处飞了。德波顿曾说,连续七年在西班牙加那利群岛上的特内里费过圣诞,住豪华酒店,房间大到他可以和妹妹整天捉迷藏。他们总是坐大英航空的班机,有时还能坐上更豪华的英国皇家空军的飞机,惯看机场和机组人员温暖殷勤的笑脸。他最喜欢西西里岛的维杜拉度假区,一对亿万富豪夫妇的产业。他去巴巴多斯,朋友在远郊的豪宅里招待他。他似乎从未有露宿街头的经历,哪怕只是睡一夜帐篷。

  他没有理由去敲打冷硬的现实坚冰,而宁可一直宣说“品位”,一种多数人负担不起,却愿意被它抚慰的东西。他明白,精神上的无拘束已是当代人之为人的前提,人希望生活得更随心所欲,清除一切不必要的观念妨碍,代之以更多的安心和精神舒适。在《写给无神论者》中,德波顿提出你不用非得做某一教的信徒才能运用宗教观念,《新闻的骚动》中心意思也很相似:你不会制作新闻,但你可以让新闻池里杂七杂八的信息为我所用,就像趁着百货公司大清仓的机会拣取商品。读哲学、读新闻、读书、旅行,都是为了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更有品位,活得更轻松惬意——德波顿强调,你有了品位,就能过得惬意。

  2008年,德波顿发挥自己的强项,和几个同人创办了一所“人生学校”。“哲学家很重要”,他声称,“跟商人、品牌、政府智囊或IT专家一样重要”,哲学家可以教那几类人用哲学来取悦客户与雇员,让政府采纳自己的建议,从大公司的老板那里拿到巨额合同。他继续飞行,从欧陆到澳洲,到北美,需要他授课的地方很多,但是,当然,普通人享受不到他的哲学恩泽,只能去他的书里追慕那股淡淡的、散发着头等舱香水气味的人生智慧。

  特约撰稿 云也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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