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唐宋词鉴赏辞典:晏几道(三十六首)

 烟波钓客A 2018-03-07

【晏几道】(1038—1110)字叔原,号小山,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晏殊第八子。曾监颍昌府许田镇。一生仕途不利,家道中落,然个性耿介,不肯依傍权贵,文章亦自立规模。工令词,多追怀往昔欢娱之作,情调感伤,风格婉丽。有《小山词》传世,存二百六十首。

篇目

临江仙(斗草阶前初见)

(梦后楼台高锁)

蝶恋花(初撚霜纨生怅望)

(醉别西楼醒不记)

(梦入江南烟水路)

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一醉醒来春又残)

(守得莲开结伴游)

(斗鸭池南夜不归)

(醉拍春衫惜旧香)

(小令尊前见玉箫)

(十里楼台倚翠微)

生查子(金鞭美少年)

(长恨涉江遥)

南乡子(新月又如眉)

清平乐(留人不住)

木兰花(秋千院落重帘暮)

(小莲未解论心素)

菩萨蛮(哀筝一弄湘江曲)

玉楼春(东风又作无情计)

阮郎归(旧香残粉似当初)

(天边金掌露成霜)

归田乐(试把花期数)

浣溪沙(二月和风到碧城)

(日日双眉斗画长)

(唱得红梅字字香)

六么令(绿阴春尽)

更漏子(柳丝长)

河满子(绿绮琴中心事)

御街行(街南绿树春饶絮)

少年游(离多最是)

虞美人(曲阑干外天如水)

采桑子(西楼月下当时见)

留春令(画屏天畔)

思远人(红叶黄花秋意晚)

长相思(长相思)


临江仙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这是一首深情款款的怀人之作。怀念一个已经离开自己的女子。这个女子大概是过去晏家相府中的一个婢女。

先请看上阕。不过是寥寥五句,可是一句一景,一景一情,景中不仅有人,也有人物的感情透出;而且,通过这情景交融的描写,又暗暗交代了双方的感情由浅而深,逐步递变。更妙的是,这个女子的音容笑貌,也仿佛可以呼之欲出。

“斗草阶前初见”,有一天,她同别的姑娘在阶前斗草的时候,他第一次看见了她。斗草,据《荆楚岁时记》:“五月五日,四民并踏百草。又有斗百草之戏”。而柳永《木兰花慢》清明词云“盈盈,斗草踏青”,则春日亦有此游戏。“穿针楼上曾逢”,转眼又到了七夕。七夕,女子在楼上对着牛郎织女双星穿针,以为乞巧。《西京杂记》说:“汉彩女尝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这种风俗就从汉代一直流传下来。这天晚上,在穿针楼上,他又同她相逢了。“罗裙香露玉钗风”以下三句,是补叙两次见面时她的情态。她的裙子沾满了花丛中的露水,玉钗在头上迎风微颤。她“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靓妆才罢,新画的眉间沁出了翠黛,她突然看到了他,粉脸上不禁泛起了娇红。以上既有泛写,又有细腻的刻画,一位天真美丽的女子形象如在目前。末句一“羞”字,已露情意。

进入下阕,已是女子离开晏府之后了。中间留下了一大段空白,到底他同她有过一段什么样的关系,发生过什么样的感情,小晏没有正面加以描写,但是,从小晏那深情一片的忆念中,仍可探出一二。

“流水便随春远”,义兼比兴,说那人就像流水一样,随着春天的逝去而去远了。“春”也是象征他们的欢聚,可惜不能长久。“行云终与谁同”,用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见《高唐赋》)的典故,说她像传说中的神女那样,不知又飘向何处,依附谁人了。“酒醒长恨锦屏空”,人是早已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可是,那情感却一直留了下来。每当夜阑酒醒的时候,总觉得围屏是空荡荡的,他永远也找不回能够填满这空虚的那一段温暖了。正因为她象行云流水,不知去向,所以只好在梦里相寻了。“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在春雨飞花中,他独个儿跋山涉水,到处寻找那女子。尽管这是在梦里吧,他仍然希望能够找到她。小晏是一位没落的贵公子,他的有些词还是能以同情而严肃的态度塑造底层女子的形象。这二句便有一种不能自已的真情实感,有意无意之间还向我们揭示他心中有一种对美好事物执着追求的崇高情操。

这首词写情婉转而含蓄。词人正面写了与女子的初见、重逢,至于锦屏前的相叙,他俩更接近了,但词人却没有正面写,只是通过“锦屏空”来透露,这样写就更耐人寻味,更给人以深刻的印象。梦中相寻路上的“飞雨落花”,这一句写得也很含蓄,不仅给梦境以迷蒙的色彩,而且含蓄地暗示出女子的遭遇和梦中的难寻,同时还透露出小晏无可奈何的情怀,抒发了自己生活中的真正哀愁。       (刘逸生)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是晏几道词的代表作。在内容上,它写的是小山词中最习见的题材,对过去欢乐生活的追忆,并寓有“微痛纤悲”的身世之感;在艺术上,它表现了小山词特有的深婉沉着的风格。可以说,这首词代表了作者在词的艺术上的最高成就,堪称婉约词中的绝唱。

本词当是别后怀思歌女小之作。上片用两个六言句对起。午夜梦回,只见四周的楼台已闭门深锁;宿酒方醒,那重重的帘幕正低垂到地。“梦后”、“酒醒”二句互文,写眼前的实景。对偶极工,意境浑融。“楼台”,当是昔时朋游欢宴之所,而今已人去楼空。词人独处一室,在阒寂的阑夜,更感到格外的孤独与空虚。企图借醉梦以逃避现实痛苦的人,最怕的是梦残酒醒,那时更是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了。《小山词》中常见“梦”、“酒”等语,多有深意,这里的“梦”字,语意相关,既可能是真有所梦,重梦到当年听歌笑乐的情境,也可指“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小山词·自序》)。如作者《踏莎行》词云:“从来往事都如梦,伤心最是醉归时”。也许,此时已是“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之后了。起二句情景,非一时骤见而得之,而是词人经历过许多寥寂凄凉之夜,或残灯独对,或酽酒初醒,遇诸目中久矣,忽于此时炼成此十二字,始如弥勒弹指,得现“华严境界”(《艺蘅馆词选》引康有为评)。所谓“华严境界”,是说它已进入佛家的空寂之境,这种空寂,正是词人内心世界的反映,是真正的“伤心人”的感受。

“去年春恨却来时”,一句承上启下,转入追忆。“春恨”,因春天的逝去而产生的一种莫名的怅惘。点出“去年”二字,说明这春恨的由来已非一朝一夕的了。同样是这春残时节,同样恼人的情思又涌上心头——“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孤独的词人,久久地站立庭中,对着飘零的片片落英;又见双双燕子,在霏微的春雨里轻快地飞去飞来。“落花”、“微雨”,本是极清美的景色,在本词中,却象征着芳春过尽,美好的事物即将消逝,有着至情至性的词人,怎能不黯然神伤?燕子双飞,反衬愁人独立,因而引起了绵长的春恨,以至在梦后酒醒时回忆起来,仍令人惆怅不已。这种韵外之致,荡气回肠,真教后世的读者也不能自持,溺而难返了。

谭献谓“落花”二语“名句千古,不能有二”(《谭评词辨》卷一),颇引起近人议论。论者谓此二语出自五代翁宏《宫词》(一作《春残》):“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愁向夕,萧飒暮蝉辉。”其实,宋词袭用前人成句,已成惯例,毋须指摘。好句,往往是要与全篇融浑在一起的。翁诗全首平庸,“落花”二语在其中殊不特出。小晏一把它化入词中,妙手天然,构成一凄艳绝伦的意境。以故为新,点铁成金,具见词家手段。

换头一句,是全词关键。“记得”,那是比“去年”更为遥远的回忆,是词人“梦”中所历,也是“春恨”的原由。小,歌女名。是《小山词·自跋》中提到的“莲、鸿、、云”中的一位。小晏好以属意者的名字入词,以纪其坠欢零绪之迹,而小更是他所深深眷恋的:“小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木兰花》)、“小微笑尽妖娆”(《玉楼春》),可想见她是个天真烂漫、娇美可人的少女。本词中特标出“初见”二字,用意尤深。也许,尔后的许多情事,都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淡忘,而相识时的第一印象却是永志于心的。梦后酒醒,首先浮现在脑海中的依然是小初见时的形象——“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她穿着薄罗衫子,上面绣有双重的“心”字。宋代妇女衣裙上每有形图案,类似小篆的“心”字(见宋画《女孝经图》),欧阳修《好女儿令》词也有“一身绣出,两同心字”之语。小晏词中的“两重心字”,还暗示着两人一见钟情,日后心心相印。小也由于初见羞涩,爱慕之意欲诉无从,唯有借助琵琶美妙的乐声,传递胸中的情愫。弹者脉脉含情,听者知音沉醉,与白居易《琵琶行》“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同意。“琵琶”句,既写出小乐技之高,也写出两人感情上的交流已大大深化,不仅是目挑眉语了。也许小晏的文名,使小在见面之前已暗暗倾心了吧。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一切见诸形相的描述都是多余的了。不再写两人的相会、幽欢,不再写别后的思忆。词人只选择了这一特定镜头:在当时皎洁的明月映照下,小,像一朵冉冉的彩云飘然归去。李白《宫中行乐词》:“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又,白居易《简简吟》:“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彩云,因以指美丽而薄命的女子,其取义仍从《高唐赋》“旦为朝云”来,亦暗示小歌妓的身分。结两句因明月兴感,与首句“梦后”相应。如今之明月,犹当时之明月,可是,如今的人事情怀,已大异于当时了。梦后酒醒,明月依然,彩云安在?在空寂之中仍旧是苦恋,执着到了一种“痴”的境地,这正是小晏词艺术的深度和广度上远胜于“花间”之处。

在结构上,本词也颇具特色。上半阕写“春恨”,梦后酒醒,落花微雨,皆春恨来时的情境;下半阕写“相思”,追忆“初见”及“当时”的情况,表现词人苦恋之情、孤寂之感。过片二句是全词枢纽,最为吃紧,虽与首二句对称,字数、平仄俱同,而作法各别:起处用对偶,辞语致密;过片却用散行,辞旨疏宕,另起新意。全词以虚笔作结,自有无穷感喟蕴蓄其中,情深意厚,耐人寻味。《白雨斋词话》评此词日:“既闲雅,又沉着,当时更无敌手。”其实何止当时,恐百世之后亦难乎为继了。    (陈永正)

蝶恋花

初撚霜纨生怅望。隔叶莺声,似学秦娥唱。午睡醒来慵一饷,双纹翠簟铺寒浪。    雨罢苹风吹碧涨。脉脉荷花,泪脸红相向。斜贴绿云新月上,弯环正是愁眉样。

这首小词写一位女郎午睡醒后的闲愁。取材固然未离于传统闺阁生活,但情景相生而又契合无间,设喻新巧而又隽永传神,具有独特的境界。

词之开首,一位幽怨缱绻的闺中女子便跃然纸上。她手执洁白的纨扇,无语凝患,怅然怀想。她在想什么呢?也许是在思念远方的情人,也许是在伤惋青春的易逝。李白的《折荷有赠》有“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句,这里似暗用李诗意境。“撚”意为用手指轻轻搓转,表现执扇时怅然无绪的情态,极为传神。“初”、“生”二字,前后关联,暗示因节序变换,令闺中人顿生新的怅望之情。空闺独守,本已寂寞难耐,偏又有“隔叶莺声”,撩人意绪。把鸾声比似学秦娥之唱。扬雄《方言》:“娥,好也。秦晋之间,凡好而轻者谓之娥。”此言年轻貌美的女子,其歌声之美可知。以莺声之欢快,反衬人心之怅恨,命意与着笔确有含蓄蕴藉之妙。莺啼婉啭,是实处着笔;闺中索寞,则是虚处命意,运实于虚,终无一字点破。“午睡醒来”二句,深一层写闺中女郎百无聊赖的孤寂情状。她午睡醒后,好一会儿还娇困无力,那铺在床上的双纹翠席,尤如平展着清凉的细浪。这两句点出睡醒,而由翠簟联想起寒浪,又引出了下片的出户看花。

过片以后,词境展拓,由上片闺房绣阁的狭小天地,转为户外优美的自然场景:夏雨初霁,徐徐的和风吹拂着新涨的碧水,那水中荷花,带着晶莹的雨珠,亭亭玉立,摇曳生姿。“碧涨”,是由上片的“寒浪”引出,“寒浪”是虚喻,“碧涨”是实写,前虚而后实,意脉不断,运意十分灵活。“脉脉”二句,更是传神入化之笔。作者赋予雨后荷花以人的风韵和感情,它含情脉脉,泪珠在脸,有情有思。白居易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状杨玉环容貌,与此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白诗以花喻人,何者为喻体,何者为被喻体;不难看出。这里的荷花已跳出物象,“红相向”三字,似写朵朵红荷,摇曳相映,实写荷花带雨,向人脉脉欲语;人带泪珠,对之黯然神伤。是花是人,迷离莫辨,已达到物与人交融,浑然合一的境地。结拍二句,时间由午后过渡到夜晚,写新月初上的景象。作者于依托明月遥寄相思的传统作法上,能自出新意,别开境界。“绿云”明指夜空浮云,暗喻女郎乌发。“新月”傍云而上,尤如女郎愁眉,蹙于乌发之下。新月弯弯的,不正是愁眉的模样吗?作者运用双关的委婉手法,既借月夜之景,抒写怀人之情;又避开对形象作直露的绘形钩貌,而是以新月状人之愁眉,通过景物的暗示性和象征性,使读者获得联想生发的广阔天地,使情与境谐,造成浓重的情绪气氛。

前人对小山词向有“词情婉丽”、“曲折深婉”的评价。这首《蝶恋花》的最大特色,在于情景交融,以景衬情。词的上片,全藉细节和衬景构成一幅和谐的闺中闲眠图,而闺中人独处空闺的闲愁,都被织入此画之中。词的下片,纯以花、月状人,句句辞兼比兴,处处意存双关。全词室内景物与户外景色相生,女郎容态与自然景致相映,读后倍觉生意跃于纸上,情思溢于纸外,不失为“曲折深婉”的佳作。       (顾伟列)

蝶恋花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这是一首怀旧词。

首句忆昔,凌空而起。往日醉别西楼(泛指欢宴之所),醒后却浑然不记。这似乎是追忆往日某一幕具体的醉别,又象是泛指所有的前欢旧梦。似实似虚,笔意殊妙。晏几道自作《小山词序》中说他自己的词,“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沈祖棻《宋词赏析》借此说这句词,“极言当日情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不可复得”,“抚今追昔,浑如一梦,所以一概付之不记”,是善体言外之意的。不过,这并不妨碍词人在构思时头脑中有过具体的“醉别西楼”一幕的回忆。联系下两句来吟味,这种由具体情事引出一般人生感慨的痕迹便看得更加清楚。

“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袭用其父晏殊《木兰花》“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词意。两句用春梦、秋云作比喻,抒发聚散离合不常之感。春梦旖旎温馨而虚幻短暂,秋云高洁明净而缥渺易逝,用它们来象喻美好而不久长的情事,最为真切形象而动人遐想。“聚散”偏义于“散”,与上句“醉别”相应,再缀以“真容易”三字,好景轻易便散的感慨便显得非常强烈。这里的聚散之感,视“春梦秋云”之喻,似主要指爱情方面,但与此相关的生活情事,以至整个往昔繁华生活,也自然可以包举在内。

接下来两句从离合之感拍到眼前的实境。斜月已低至半窗,夜已经深了。由于追忆前尘,感叹聚散,却仍然不能入睡。而床前的画屏却在烛光照映下悠闲平静地展示着吴山的青翠之色。这一句看似闲笔,其实正是传达心境的妙笔。在心情不静、辗转难寐的人看来,那画屏上的景色似乎显得特别平静悠闲,这“闲”字正从反面透露了他的郁闷伤感。这里有怨物无情的意思,却含而不露。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过片承上“醉别”。“衣上酒痕”,是西楼欢宴时留下的印迹;“诗里字”,是筵席上题写的词章。它们原是欢游生活的表记,只是如今旧侣已风流云散,回视旧欢痕迹,翻引起无限凄凉意绪。前面讲到“醒不记”,这“衣上酒痕诗里字”却触发他对旧日欢乐生活的记忆。读到这里,可知词人的聚散离合之感和中宵辗转不寐之情即由此而生。作者把它放在过片这个关键位置上,既自然地解释了上片所抒感慨之因,又为下面的描写张本,而且使全篇的结构不显得平直,充分表现出构思的精妙。

结拍两句,化用杜牧《赠别》“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诗意,直承“凄凉意”而加以渲染。人的凄凉,似乎感染了红烛。它虽然同情词人,却又自伤无计消除其凄凉,只好在寒寂的永夜里空自替人长洒同情之泪了。小杜诗里的“蜡烛”,是人与物一体的,实际上就是多情女子的化身;小晏词中的“蜡烛”,却只是拟人化的物,有感情、有灵性的物。从自然深挚方面看,小杜诗似更胜一筹;但从构思的曲折方面看,小晏词却自有其胜处。    (刘学锴)

蝶恋花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岑参《春梦》诗:“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几千里。”晏几道是否到过江南,是否有“心上人”在江南,难以稽考;这首词上片起三句:“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似用岑诗语意,未必是写实。它说梦游江南,梦中始终找不到离别的“心上人”。“行尽”二字,状梦境倏忽和求索之苦;求索之苦又反映思念之深,出于梦中的潜意识活动,深更可知。“烟水路”三字写出江南景物特征,使梦境显得优美。上下句“江南”叠用,加深感情力量。接着两句:“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这两句写得最精采,它表示梦中找不到“心上人”的“消魂”情绪无处可说,已经够难受;醒来寻思,加倍“惆怅”,更觉得这“消魂”的误人。“消魂”二字,也是前后重叠;但在重叠中又用反跌机势,递进一层,比“江南”一词的重叠,更为曲折,自然也就倍增绵邈。这种以反跌为递进的句法,词中也不多见。宋徽宗《燕山亭》:“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辛弃疾《贺新郎》:“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比较典型。晏几道词喜用这种句法,如《鹧鸪天》:“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阮郎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都是。

上片写梦中无法找到离人,下片改变念头,想到写信。起三句:“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说的是写了信要寄无从寄出,寄了也得不到回音。相思之情,真到了无可弥补、无可表达的地步了,那只好借音乐来排遣。结尾两句:“欲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用的乐器是秦筝。古筝弦、柱十三,每根弦有柱支撑,“柱”左右移动以调节音高,弦急则高,弦缓则低。他借低音缓弦抒发伤别的情怀,移遍筝柱不免是“断肠”之声。只用“缓弦”、“移柱”来表达其“幽怀难写”,行动的描写比言辞的表白更为鲜明有力。

这首词语言清疏明畅,但写情从做梦到寄信,到弹筝,节节递进,节节顿挫,又显得沉挚有力。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说作者和秦观,都是“古之伤心人”,所以写出来的词,是“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这首词真可说是“浅语有致”的。晏殊、晏几道父子的词风,有相同处,也有不同处,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说“小晏精力尤胜”。所谓“精力”之胜,不是才力、笔力超过其父,而是他写词时更敢于纵情抒写,政治上、生活上又比其父有更多的“伤心”之事,所以写出来更有一股郁积、盘旋的力量。       (陈祥耀)

〔注〕①移破:犹云移尽或移遍也。张相《诗词语辞汇释》:破,犹尽也,遍也,煞也。

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首词是晏几道与一个相熟的女子久别重逢之作。这个女子可能是晏几道自撰《小山词序》中所提到的他的朋友沈廉叔、陈君龙家歌女莲、鸿、、云诸人中的一个。晏几道经常在这两位朋友家中饮酒听歌,与这个女子是很熟的而且有相当爱惜之情的,离别之后,时常思念,哪知道现在忽然不期而重遇,又惊又喜,所以作了这首词。上半阕写当年相聚时欢乐之况,下半阕写今日重逢时惊喜之情。

上半阕叙写当年欢聚之时,歌女殷勤劝酒,自己拚命痛饮,歌女在杨柳围绕的高楼中翩翩起舞,在摇动绘有桃花的团扇时缓缓而歌,直到月落风定,真是豪情欢畅,逸兴遄飞。词中用了许多漂亮的颜色字面,如“彩袖”、“玉钟”、“醉颜红”、“杨柳楼”、“桃花扇”等,写得非常绚烂。但是,所有这一切并不是作词时当前的情况,乃是追忆往事,似实而却虚,所以它不象一幅固定的图画,而象一幕电影,在眼前一现,又化为乌有。

下半阕叙写久别重逢的惊喜之情。“银釭”即是银灯;“剩”,只管。末二句虽是从杜甫《羌村》诗“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两句脱化而出,但是表达得更为轻灵婉折,不象杜甫诗那样悲怆沉重。这是因为杜甫作此诗时是在战乱期间,而久别重逢的对象则是妻子儿女,晏几道作此词是在承平之世,而久别重逢的对象则是相爱的歌女,情况不同,则情致各异,而词体与诗体也是有所区别的。词中说,在别离之后,回想欢聚时(即是上半阕所写情况),常是梦中相见,而今番真的相遇了,反倒疑是梦中。情思委婉缠绵,辞句清空如话,而其妙处更在于能用声音配合之美,造成一种迷离惝恍的梦境,有情文相生之妙。下半阕共计二十七个字,其中有十六个字是阳声(凡字尾带mnng等鼻音者为阳声),即是“从”、“相”、“逢”、“魂梦”、“君”、“同”、“今”、“剩”、“银”、“釭”、“恐”、“相”、“逢“梦”、“中”等,而在这十六个阳声字中,收尾是ong韵母者有八个字,即是“从”、“逢”、“梦”、“同”、“恐”、“逢”、“梦”、“中”。这八个ong韵母的字,分散在这几句中,反覆出现,使我们读起来,仿佛是听一个谐美的乐曲,其中经常有嗡嗡的声音,引入一种似梦非梦的境界,恰好与词中所要表达的情思相配合,而增强其感染力。

总之,晏几道这首词的艺术手法,上半阕是利用彩色字面,描摹当年欢聚情况,似实而却虚,宛如银幕上的电影,当前一现,倏归乌有;下半阕抒写久别相思不期而遇的惊喜之情,似梦而却真,利用声韵的配合,宛如一首乐曲,使听者也仿佛进入梦境。全词不过五十几个字,而能造成两种境界,互相补充配合,或实或虚,既有彩色的绚烂,又有声音的谐美,这就是晏几道词艺高妙之处。

文学与艺术意境是可以相通的。苏轼说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是说,诗与画的意境可以相通,读诗时仿佛是欣赏一幅画,而观画时又好象是吟诵一首诗。由此意推而广之,我们在读古人诗词时,不但常是如同观画,而且有时仿佛是看到一幕电影,或是聆听一曲乐歌,晏几道这首《鹧鸪天》词即是如此。

晏几道是晏殊之幼子。晏殊久居相位,其门生故吏,多据要津,晏几道如果想仕宦腾达,是很有机会的。但是晏几道为人耿介恬淡,厌恶仕途混浊,“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黄庭坚《小山词序》)他只作过监颍昌许田镇的小官,旋即退居京都私第。晏几道既不肯与达官贵人往还,而出身于贵公子,又不能到社会下层中去,于是他觉得,在相知友好家中所遇到的几个歌女,如“莲、鸿、、云”等,倒还天真淳朴,不似官场中人之混浊鄙俗,所以愿意和她们相处,而寄予爱赏与同情。其《小山词》中所抒写的多是这一类的情事,这首《鹧鸪天》词也是一个例证。近来论词者有人认为,晏几道的为人很象《红楼梦》小说中的人物贾宝玉,这个意见是相当有道理的。    (缪钺)

鹧鸪天

一醉醒来春又残,野棠梨雨泪阑干。玉笙声里鸾空怨,罗幕香中燕未还。    终易散,且长闲。莫教离恨损朱颜。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

好春易逝,离恨常萦,词人心中有着无穷的幽怨。要知道,料峭的春寒之夜,是最难熬过的,他多害怕孤独,害怕这无法摆脱的孤独!

一起二句,已是摄神之笔:昨夜里一番沉醉,今朝酒醒,又是春残时候。啊,野棠梨上的宿雨,跟我的悲泪一样纵横。“一醉”,写昨夜借酒以遣寂寞之怀;“春又残”,本与醉醒之事全无干涉,词中把它们捏在一起,则有两重意思:酒醒之后,雨飘花落的情景,触眼生悲,词人蓦地感到,春天真的过去了;另一重意思是:往日的欢娱,如昨梦前尘,一切美好的情事全都消失了。如小晏词集自序云:“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真不胜世事沧桑之感,令读者也为之掩卷怃然。春残,以“野棠梨雨”表之,而带雨的棠梨又暗喻流泪的人。次句虽从白居易《长恨歌》“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化出,然情景交融,自能摇人心魄。三、四句写与情人别后的情景:在悠扬的玉笙声里,孤鸾空自哀怨;罗幕中余香馥郁,去燕犹未归来。“鸾”,谓孤鸾,失偶的鸾鸟,这里当为词人自喻。又古乐曲有《孤鸾》之曲,其声哀怨,故“鸾空怨”三字,语意相关。“罗幕”,指房中的帷幕。燕子穿过高楼的重重帘幕,回到旧日巢中,本是古诗词中常见的情景,而此询谓“燕未还”,则指离别了的情人还未回来。两句写尽独处时的凄凉况味:在帘下百无聊赖地吹笙,想念着远别的情人,心中充满了哀怨。

过片三句,强作自我解慰之语:我也知道,欢聚总是易散的,不如暂且在悠闲中度日吧。不要让离愁别恨损害了青春美好的容颜。在行文中故作退让,用表面豁达的语言来表现怨极而无可奈何的心境。可是,尽管一再说“终易散,且长闲”,小晏,这古之伤心人,是不可能真正这样觉悟的,他还是要让那千万缕割不断的情丝去牵系着自己——“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这真是一部《小山词》中的彻骨情语。“鸳鸯锦”,指绣有鸳鸯图案的锦被,象征着男女的和合。“西楼”,是词人青年时欢会之地,小晏词中屡见。如《满庭芳》“西楼题叶,故园欢事重重”,《蝶恋花》“醉别西楼醒不记”,《少年游》“西楼别后,风高露冷”,其址当在汴京城中。末两句写无望的相思。春寒料峭,长夜漫漫,西楼怅卧,谁共晨夕?当时“共展鸳鸯锦”的美好时光,已不再会有了,所余下的只是永久的孤独和哀伤。唯有痛饮至醉,以度过这难明的寒夜吧。

本词在结构上亦颇具特色。以长调章法入于小词。扣首则尾应,扣尾则首应,扣其中则首尾俱应。“一醉醒来”,已伏下“西楼此夜寒”一笔;“鸾空怨”、“燕未还”,已伏下“谁堪共展鸳鸯锦”一笔。这一切,都使词人悲不自胜,两泪纵横,唯有强自宽解,以免损毁朱颜——也许在词人的内心深处,还盼望着有重聚的一天吧。    (陈永正)

鹧鸪天

守得莲开结伴游,约开萍叶上兰舟。来时浦口云随棹,采罢江边月满楼。    花不语,水空流,年年拚得为花愁。明朝万一西风动,争奈朱颜不耐秋。

写青年妇女采莲的诗歌,自南朝乐府以来,就有许多动人的篇章。《子夜夏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用“莲”字谐“怜”字音,暗指对心中人的爱怜,借采莲事表达爱情;李白《渌水曲》:“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写采莲人见了荷花的美丽而自伤;王昌龄《采莲曲》:“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写采莲人和莲花一样美,在池塘中两者相混,分辨不出,形象都很优美。在词中,李珣的《南乡子》,也能写出采莲人“棹歌惊起睡鸯鸯”,“带香偎伴笑”,“竞折圆荷遮晚照”的天真情态。

这首词也是写采莲的,别具风貌。它不着重写莲花或采莲人的外表美,而着重写采莲的环境美和采莲人的心灵美。上片:“守得莲开结伴游,约开萍叶上兰舟。”一群女子为了采莲,她们长时期地等候莲花盛开,莲花开了,她们便结伴去采。湖塘里长满浮萍,她们要上船,得先轾轻地把它拨开。写出了莲开前的耐心等待,采莲前的细致动作。“来时浦口云随棹,采罢江边月满楼。”写采莲过程,采莲环境。夏天白昼云雾少,采莲又不会等到傍晚才开始;句中的“云”,应该不是指午云、晚云而是指晓云。它写的是采莲人到了浦口,晓日初升,尚未消散的云气笼罩在她们船棹周围;她们采莲休工回到江边,夜月已上,人家的楼台上已照满月光。这本来是写从早到晚地采莲,写劳动的辛苦的,但作者却把景色写得很幽美。对于环境的这样渲染,是为了把采莲的劳动和采莲人烘托得更为动人一些。

下片,写采莲人的心理活动,这是她们最美的方面。她们的心灵是那样的单纯、多情,她们爱惜莲花,为莲花的遭遇担忧。当然,她们在采莲中,也从莲花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好花本来就是少女美丽容颜的象征;好花易谢当然也象征着少女的青春易逝、好景不常。她们爱惜莲花、关切莲花,和爱惜自己的青春、关切自己的命运有密切的联系,自然而然地就会对于前者注入更大的深情。“花不语,水空流”,好花无语,流水无情,深情无法倾诉,好景不断流逝,人无可如何,花也无可如何,那就只有“年年拚得为花愁”了。美好的事物无法保护,只能给心灵蒙上了阴影,带来了悲伤。郓么,最急迫的“愁”是什么呢?“明朝万一西风动,争奈朱颜不耐秋。”怕万一西风骤然吹来,艳丽的莲花抵挡不住,马上就陷于飘零、憔悴。“朱颜”,指花,在拟人写法中进一步表观人心和花贴紧的感情了。这一片,着笔无多,却能细腻地写出采莲人的心灵美好而承受的却是悲伤。词在艺术上兼有民歌的清新明净和文人词的隽雅含蓄,都有其动人之处。    (陈祥耀)

鹧鸪天

斗鸭池南夜不归,酒阑纨扇有新诗。云随碧玉歌声转,雪绕红琼舞袖回。    今感旧,欲沾衣。可怜人似水东西。回头满眼凄凉事,秋月春风岂得知!

这是一首感旧之词。上片写当年在斗鸭池边征歌逐舞、饮酒赋诗的盛况,下片写分离后的凄凉冷落。对比鲜明,感慨系之,已是中年以后的情怀了。

斗鸭,古人好此戏。在池畔筑栏,使鸭相斗,以为笑乐。首两句写卜昼卜夜的游赏欢宴。酒阑之后,兴犹未尽,还在歌女的纨扇上题遍绮丽的新诗,可以想见词人的才情意气。两句用淡墨浅染,略点时地和宴乐的兴致,然后用浓墨重彩钩勒:看哪!天上的云,也像随着碧玉的歌声而飘转;红琼的舞袖回旋,仿佛裹着一身飞雪。“碧玉”、“红琼”,是歌儿舞女的代称。在本词中当指同一人,也许就是小晏最眷恋的小莲。《小山词》中尚有一首《鹧鸪天》,特为小莲而作,亦有“云随绿水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垂”之句,语意与本词相仿。小晏咏歌舞之词,人多赏其“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二语,而较少注意到“云随”、“雪绕”的妙处。古人形容歌声高亢,每谓“响遏行云”几成滥调,小晏易“遏”为“随”为“转”,赋予歌声更大的感染力,真有点铁成金手段。写舞态婆娑,如流风回雪,亦极生动形象。活色生香,酣歌畅舞,可知小晏此时之乐,这也是纨扇题诗的内容吧。近世论者,尝举此联与大晏的“重头歌韵响铮琮,入破舞腰红乱旋”相比,认为两联意同而小晏造语尤胜,宜王国维谓其“矜贵有余”也。

过片三句,点明“感旧”的主题。追怀往事,不禁泪下沾衣。最令人痛苦的是,两人象各向东西分流的水那样,再也不能会合在一起了。古乐府《白头吟》:“蹀躞御沟上,沟水东西流。”这已不是一般的离愁别恨,可能此时已“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倶流转于人间”(《小山词自序》),小莲也不知去向了。词人发出了深沉的叹息:“回头满眼凄凉事,秋月春风岂得知!”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追忆也是徒然的。依旧是那么皎洁的秋月,依旧是那么温煦的春风,但,她早已不在眼前了,连同她清越的歌声,连同她妙曼的舞态,所留给自己的只是满眼凄凉的迟暮之感!“秋月春风”四字,包涵了无限的哀思,可与李后主《虞美人》词“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同读。“岂得知”三字,反诘作收,是孤寂的词人绝望之语。     (陈永正)

鹧鸪天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此词抒写男女离情,但所咏非与妻室的离别,而是与歌酒场中相悦女性的离别之情。作者在其自作的《小山词》的序中说:“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由于他和沈、陈是好朋友,常和他们及其家的歌女莲、鸿、藏、云聚会宴乐,于是他和沈、陈及莲、鸿等的离合悲欢,常成为他词中歌咏的内容,如其“自序”所说的:他的“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男女歌酒宴乐,在宋代词人生活中是习以为常之事,而在晏几道则别有一番作用,即是如后来姜白石所说的:“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气。”(《翠楼吟》)他的父亲晏殊为一代显宦,富弼、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等皆出门下,而他晚途仕宦连蹇时,却“不能一傍贵人之门遂陆沉于下位”(俱见黄庭坚《小山词序》)。因此,他常纵情歌酒,以排遣其生平抑郁不平之怀,而形之于词,使其词具有顿挫磊落之致,而读者亦可以略见其身世之感及鲜明个性。

本词的起二句以激情的活动形容离恨之被勾起,及其无法排遣之状。“旧香”是往日与伊人欢乐的遗泽,乃勾起“离恨”之根源,其中凝聚着无限往昔的欢乐情事,自觉堪惜,“惜”字饱含着对旧情的深切留念。而“醉拍春衫”则是产生“惜旧香”情思的活动,因为“旧香”是存留在“春衫”上的。句首用一“醉”字,可使人想见其纵恣情态,“醉”,更容易触动心怀郁积的情思。次句乃因“惜旧香”而激起的无可奈何之情。“疏狂”二字是作者个性及生活情态的自我品题。“疏”为阔略世事之意,即黄庭坚《小山词序》所说的“嘉落权奇,疏于顾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等个性的表现。“狂”为作者生活情态的概括。他的《阮郎归》曾说“殷勤理旧狂”,可见“狂”在他并非偶然,而是生活中常有的表现。“莫问逢春能几回,能歌能笑是多才”(《浣溪沙》),“彩袖殷勤捧玉锺,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鹧鸪天》),俱是其生活狂态的具体写照。这句意谓以自己这个性情疏狂的人却被离恨所烦恼而无法排遣,而在句首着一“天”字,使人觉得他的无可奈何之情是无由开解的。人情总是在处于绝境时把根源归之于天,早在《诗经》中就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邶风·北门》)同是一种极端矛盾心情的表露。

三、四两句紧接着从时空两方面形容其长久遭受离恨折磨的情状。“秋草”为一年衰晚之象,“夕阳”为一日垂暮之景。陌上秋草,年年自生,楼上夕阳,日日照到,二句纯属客观景象,而与上句紧相承接,则为表现离恨之无限深重而设,综合二句,即觉其中俨然有个倚楼怅望陌上之人,其人年年日日都在迷惘中度过,使读者感到人物景象,一片浑茫。这种运用赋的手法,因情敷景,布景织情,是小晏的一种常用抒情手法,如其《临江仙》,于“去年春恨却来时”之后,紧承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即是脍炙人口的名句。

下阕从可以解除离恨的方面着想。欲解离恨莫如命驾归去,或书问慰藉,然归途遥远,书讯难凭,则离恨终将无可消释。“云渺渺,水茫茫”二句,看来纯属景语,承以“征人”句,道出主人公于楼上怅望时的感觉,即景生情,以景喻情,使自然界辽阔的云水,俱织入主人公的情思之中。小晏曾在其“自序”中谓“感物之情,古今不易”,然写来固自多方。我们读这首词,可与李白的《菩萨蛮》对照玩索,二词所写同为羁旅思归之情,其情俱生于楼上怅望,只是时间长短及系情的景物彼此殊异,而写来异曲同工,不过李词表情细微深婉,而晏词则豪迈俊爽耳。

末二句的表情乃由上写各种情节逼出,意谓离恨之深重,直是无从表达。在云水渺茫远隔的异乡,年年日日的相思之情何可胜道,而这一切只有自己独自体味感受到,故云“无凭语”,即是拿什么说呢?怎么说呢?由此乃发出最后一句。“莫向花笺费泪行”虽是决绝之辞,却是情至之语,从中带出已往情事,当是曾向花箋多费泪行,如《西厢记》所说,把书信“修时和泪修,多管阁着笔尖儿未写早泪先流”。“泪行”,双关文字与泪水之成行。既然离恨这般深重,非言辞所能申写,如果再“向花笺费洎行”,那便是虚枉了。小晏也曾在一首《采桑子》中写道:“长情短恨难凭寄,枉费红笺。”情意正同。总之,此二句意谓此际相思之情,绝非言语所能表达得出来的。

小晏把他自己的词编集,名曰“补亡”,“以谓篇中之意,昔人所不遗,第于今无传耳。”基于这种剑作思想,所以他在词中往往能道出眼前之事,为人人心中之所欲言,使读者感到非常惬意,说来非常新鲜,却不纤巧,倒觉得很老实,而情意又极深重。况蕙风《蕙风词话》所主张的“重、拙、大”的标准,在《小山词》里颇多合者,从这首词里也可看到这一艺术特点。    (胡国瑞)

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疏狂落拓的词人,参加一次春夜的宴会,遇到一位美艳的女郎。在璀灿的银灯下,歌酒共欢,不知不觉沉醉了。可是,好事难成,聚散匆匆,夜阑归后,梦魂又悄悄地回到她的身旁。……

小晏此词,近世论者,多以为是怀人之作,谓上片写昔时相见,下片写今日相思。但细细体味词意,全首写的都是初见当夜的情事,上下两片在时间上紧紧衔接,并没有所谓久别怀人之意。

“小令”二句,写两人初逢的情境。“尊前”,点酒筵;“银灯”,点夜晚;“玉箫”,指在筵席上侑酒的歌女。唐范摅《云溪友议》载,韦皋与姜辅家侍婢玉箫有情,韦归,一别七年,玉箫遂绝食死,后再世,为韦侍妾。词中以玉箫指称,当意味着两人在筵前目成心许。在华灯下清歌一曲,醉颊微酡,她实在是太美了!“妖娆”前着一“太”字,表露了词人倾慕之情,由此而生发出下边几层意思来。

“歌中”二句,从“一曲”生出。在她优美的歌声中痛饮至醉,谁又能感到遗恨啊!在她唱完之后,余音在耳,筵散归来,酒意依然未消。“歌中醉倒”四字甚妙,起到统摄全篇的作用。表面看来,是说一边听歌,一边举杯酣饮,不觉便酩酊大醉了,实际上是暗示自己被美妙的歌声陶醉,被美艳的歌者迷醉。美酒,清歌,丽人,舌尝而知味,耳得而闻声,目遇而成色,三者皆集于此地此时,怎不令人为之醉倒!一“醉”字,点明命意,情韵悠长,对下片写的春夜梦寻也起到提引的作用。醉倒,是心甘情愿的。“谁能恨”即无人能恨,三字与柳永《凤栖梧》词“衣带渐宽终不悔”的“终不悔”,有异曲同工之妙。词人醉得实在是太深太沉了,以至宴会归来,仍酒意未消。其实,“未消”的不仅是酒意,而是见玉箫而产生的绵绵情意。两句实中有虚,落笔沉着而用意深婉。

过片后,紧接写“归来”的情事。小晏尚有《鹧鸪天》词云:“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可作本词下片的概括。春意,悄悄地潜进了心中;春夜,又是那么漫长。唉,我热切想望的女郎,跟那碧云无尽的夜空同样地遥远。“悄悄”二字,写春夜的寂静,也暗示词人独处时的心境。久不成寐,更觉春夜迢迢。与上片短暂的欢娱恰成强烈对照。“碧云”句,以天设喻,慨叹由于人为的间阻,使两人不能互通心愫,侯门如海,要想重见就更是困难了。一“遥”字,与《诗·郑风·东门之墠》“其室则迩,其人甚远”的“远”字用意略同,并不是说两人在道里上相隔很远。若把这理解为远别之辞,则未能领会作者的深意了。“楚宫”,楚王之宫。指代玉箫的居处,亦暗示她“巫山神女”的身分。三句写宴罢归来的刻骨相思,音节特婉妙,能摇我情。

“梦魂”二语,是全词中最精彩之笔。人生经常处在桎梏之中,人们总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去行动,思想却是自由的,词人尽可以去恋慕相思,而比思想更自由的是人的“梦魂”,它无拘无束,任意游行,去“实现”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实现的一切,去追寻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得到的欢乐。今夜里,词人的梦魂,在迷蒙的夜色中,又踏着满地杨花,悄悄地走过谢桥,去重会意中人了。“惯”,即惯常之意。“谢桥”,谢娘家的桥。唐代有名妓谢秋娘。词中以谢桥指女子所居之地。张泌《寄人》诗;“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晏词暗用诗意。两句宕开一笔,跌深一层。相思无望,唯是有寤寐求之。以缥渺迷离的梦境反衬歌酒相欢的现实,以梦魂的无拘无束反衬生活中的迢遥间阻,对照之下,更觉深婉有味。末句“又”字,用意尤深,赴宴时踏杨花过谢桥的是现实生活中的人,再来却是虚幻飘忽的梦魂了。一结能生能新,情韵佳绝。据邵博《邵氏闻见后录》载,与小晏同时的学者程颐,听到人诵“梦魂”两句时,笑着说:“鬼语也!”意甚赏之。连这位方正的道学家都受到小晏词的诱惑,可见真正的文艺作品是有其不可抗拒的魅力的。所谓“鬼语”,是因句中幽渺的意境而言,说只有鬼才能写得出来。  (陈永正)

鹧鸪天

十里楼台倚翠微,百花深处杜鹃啼。殷勤自与行人语,不似流莺取次飞。    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

这首词写的是客中闻杜鹃有感。杜鹃,又名子规、杜宇,叫声象“不如归去”,历代诗词作家,由其叫声引起的吟咏颇多。

词的上片“十里楼台倚翠微,百花深处杜鹃啼”,写鹃啼的环境和季节。翠微,青翠的山色,如何逊《仰赠从兄兴宁寘南》:“高山郁翠微”;也用以指代青山,如杜牧《九日齐山登高》:“与客携壶上翠微”。此处指青山,说在靠着青山的十里楼台的旁边,在春天百花盛开的深处,听见了杜鹃啼叫。“殷勤自与行人语,不似流鸾取次飞。”说杜鹃在花间不断地叫着,好象对“行人”很有情感,不惜“殷勤”相告,比诸黄莺的随意飞动,对人漠不关心,大不相同。取次,犹随意,黄庭坚《次韵裴仲谋同年》:“烟沙篁竹江南岸,输与鸬鹚取次眠。”也是用这个词来写鸟。“行人”走在春色绚烂的优美环境中,心情本来是会愉悦的,但因为离家作客,所以听了杜鹃叫声,不免会引起思家之念,作客之愁。那么,词中所写的美丽景色,又正好为杜鹃叫声的感人作了反衬。

下片,写“行人”闻鹃啼的心理变化。“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在晴明的春日,杜鹃偏又卖弄它的叫声,“行人”从梦中惊醒,听到的还是声声的“不如归去”。前面路上初闻鹃啼,感到“殷勤”;听得太多;睡在床上也被叫得不安,叫的又是一句人所做不到的话,那“行人”心中自然也就变得有点烦躁了。“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不是自己不想回家,只是自己不能决定回去的日期,生活不能由自己主宰,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在烦躁中的思念,说是自言自语行,说是对杜鹃的回答也行。这里表面上有埋怨鹃鸟无知、强聒难耐的意思,但归根到底,是对真正“作弄”人的生活遭遇的愤慨。这片词,话说得比较直致,但内容还有曲折。

同样听到一种鹃声,不同的诗人、词家,可以从各自的处境、各样的角度写出不同的感受。杜荀鹤的“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春”,是愤慨文章无用之言;韦应物的“邻家孀妇抱儿泣,我独展转为何情”,是同情丈夫死在外地的寡妇之言;朱敦儒的“月解重圆星解聚,如何不见人归?今春还听杜鹃啼”,是痛心国土沦陷,南北亲人不能团聚之言;范仲淹的“春光无限好,犹道不如归”,是豁达之言;杨万里的“自出锦江归未得,至今犹劝别人归”,是诙谐之言。晏几道这首词,则是对浪迹在外、有家难归的生活的叹息之言,写得真切,有一定的感染力;结尾两句,用反跌之笔表曲折之情,意境尤深。    (陈祥耀)

生查子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    消息未归来,寒食梨花谢。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

这是一首思妇词。词中女主人公所思念的对象,是她的丈夫。开头即写出男子形象:“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至于去作何事,并未言明。这类人物形象,盖本于乐府诗。《乐府诗集》同类主题作品中有两种写法。一种如何逊《长安少年行》:“长安美少年,羽骑暮连翩。玉羁玛瑙勒,金络珊瑚鞭。阵云横塞起,赤日下城圆。追兵待都护,烽火望祁连。……”这是去从军。另一种如李白《少年行》:“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这是去冶游。这两种行为都可以统一在豪俊少年的身上。小晏词中意指何者,无迹象可寻,未便指实。反正他是骑着骏马出门去了,家里留下了一位年少多情的妻子,时刻把他的消息牵挂心头。

全词一共写了四幅画面。一、二两句是第一幅画面,先写“金鞭美少年”的形象,这是女主人公思念的对象。他那扬鞭跃马、威武俊美的英姿,大概就是他临走时所留给女主人公的最后印象。可是,人走了之后呢?紧接着,三、四两句便展示了第二幅画面,镜头开始转到女主人公身上来了。象是有着无形的纽带,她的感情,她的思绪,始终牵系在远出的丈夫身上;到了夜晚,绣被春寒,孤灯独眠,那是多么难耐的寂寞啊!“绣被春寒夜”,是通过环境的渲染,来突出人物的孤寂。五、六两句又换了一个镜头,展示了第三幅画面。天天盼,月月盼,寒食节过去了,梨花开了又谢了,一次次地等待,始终没有等到丈夫的音信,随之而来的,只是一次次失望!“寒食梨花谢”,是通过节令和景物来暗示出时间的流逝,表现她无限的怅惘。七、八两句,是最后一幅画面,也是最精采的一个镜头:秋千架下,女主人公背面痴痴地站着,她在默默地承受着相思之苦,无处诉说,也不想对人诉说。——也许,那秋千架是丈夫在家时和她常来的地方吧?也许,她是想来排遣忧闷,但是睹物思人、触物生情,倍感忧伤和凄凉吧?总之,她就那样地站在秋千架下,给人留下了不尽的联想。南宋曾季狸《艇斋诗话》指出:“晏叔原(几道字)小词:‘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吕东莱(本中)极喜诵此词,以为有思致。此语本李义山(商隐)诗,云:‘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李商隐的诗写的是少女伤春,晏几道此词则是写思妇怀人,同样的画面,但内涵是不同的。吕本中称它有思致,是很有见地的批评。

这首词写的是女主人公的相思之情,但通篇没有一句直接写她的音容外貌或心理活动,完全通过环境、景物等画面来烘托人物的感情,而让读者自己去联想、去体会。这是它在艺术表现上的主要特色。女主人公的性格是含蓄内向的,整首词的风格也是含蓄蕴藉的,读来极耐人寻味。    (刘德重)

生查子

长恨涉江遥,移近溪头住。闲荡木兰舟,误入双鸯浦。    无端轻薄云,暗作帘纤雨。翠袖不胜寒,欲向荷花语。

这是一首含蓄婉转的小词。在写作手法上独特新颖,意味深蕴。表面上是写一位姑娘在泛舟遇雨时的情景,其实是暗喻抒情主人公爱情生活的不幸和痛苦。在五代、北宋的词中,我们常会听到采莲姑娘热切浪漫的歌声,而很少能听到被遗弃的女子这样掩抑含情的低诉。即使在《小山词》中,也找不到别的相似的例子了。

“长恨涉江遥,移近溪头住”,两句落想已妙。“涉江”,当本《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之意。这位女郎感到离江边路太远了,遂移家近溪头,以便涉江采芙蓉(荷花),而且溪水流入江中,也将会流到所思之处吧!慰情聊胜于无,两句已是“痴绝”之语。三、四句又作曲折:她摇荡着木兰船去采芙蓉,啊,不知不觉误入了双鸳浦。“木兰舟”,以香木制成的船只,泛指佳美的小船。她在荡舟,缘溪而去,可是却来到触动她孤独的情怀之地“双鸳浦”,鸳鸯成双作对的水边。这里妙在一“误”字。古来因地名不吉利而触忌讳者多矣,但如“双鸳”这样美好的字眼也引起她的不快,却是少见,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者是。句意虽与《临江仙》“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相似,然着一“误”字,则怨恨之意,溢于言表了。

过片二句,再作转折:最没道理的是,那些轻薄的浮云,居然暗暗地化作霏微细雨飘洒下来。两句写泛舟时遇雨,语意双关,表达了女子被弃时复杂的感情。“无端”,有料想不到之意。那象浮云般轻薄的男子,竟然毫无理由地玩弄女子的感情,被侮辱被损害的女子却只能暗暗地忍受着无穷的痛苦。那几乎是绝望的哀伤、绵绵的遗恨,在紧揪着人们的心。“云”、“雨”之喻,屡见前人诗词中,多写男女间的欢合,而在本词中,却显得如此凄冷悲凉。这里,有谴责,有痛悔,有自伤,十字中有着几层含意,深刻地写出被弃女子的心理。末两句承“帘纤雨”写来:她那单薄的衣裳怎抵挡寒风冷雨?只好向荷花诉说自己的幽恨。“翠袖”句本杜甫《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杜诗写一位绝代佳人,幽居深谷,与草木相依。而“轻薄”的夫婿却另有新欢,把她遗弃,佳人贞洁自持,甘过清贫的生活。本词写女子“不胜”风雨之寒,既点出她的软弱无依的可悲处境,也暗示她的清操独守。然而心灵上的创伤是无法消除的,无人倾诉,只能悄悄地共荷花相语。“荷花”,与首句“涉江”遥相呼应。二语宛曲回环,使这爱情悲剧更是摇人心魄了。       (陈永正)

南乡子

新月又如眉。长笛谁教月下吹?楼倚暮云初见雁,南飞。漫道行人雁后归。    意欲梦佳期。梦里关山路不知。却待短书来破恨,应迟。还是凉生玉枕时。

怀人小词,写得曲折往复,宛如一篇长调的缩写。意极精,味极永,风流蕴藉,既丽且庄,艳词中自有气格者。王涯《秋思赠远二首》之一云:“不见乡书传雁足,惟看新月吐蛾眉”,可作本词提纲看。

首两句,写倚楼时所见所感:黃昏后,又见如眉般的一弯新月。为谁人更持长笛,在月下吹彻哀音?首句写景,云新月如眉,也就是说眉如新月,隐有抒情女主人公的形象在。黄昏新月,常会勾动人的离思。词中更着一“又”字,可知倚楼怀人已非一朝一夕了。“谁教”,犹言谁令、谁使,故作设问。无人欣赏,自己在月下吹笛也是徒然的。紧接“楼倚”三句,点出主题:独倚高楼,在暮云中第一回看到归雁——它不住地向南飞去——可不要说远行的人要比雁还迟归啊!三句暗用隋薛道衡《人日思归》诗:“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着一“初”字,语意比上文“又”字跌深一层。时节转换,秋雁南飞,更增对行人的思念。唐赵嘏《长安秋望》诗:“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此词上片,意境与之仿佛。

换头二语,写相思无望,唯有梦里相寻。小晏词中,常有这样的描述:“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鹧鸪天》)、“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蝶恋花》),同是写梦寻,但又用意各别。本词云“路不知”,即是说连寻找也不可能了,语更深切。《文选》沈约《别范安成诗》:“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李善注:“《韩非子》曰:‘六国时,张敏与高惠二人为友,每相思不能得见,敏便于梦中往寻,但行至半道,即迷不知路,遂回,如此者三。’”小晏此词,运用前人故事,而又不觉其蹈袭摹拟。入梦的描写与上下文融合无间,成为全词中有机的组成部分,以逼出末三句:再想等他的短信寄来,稍解离恨——恐怕已太迟了——又到了枕畔凉生的清秋时节!梦里难寻,唯有等音书寄来,可是书信又迟迟不至,闺中人的离恨就更无法排遣了。词中不言“长信”而曰“短书”,真所谓慰情聊胜于无,个中已有难言之处。连这草草两三行的短信也没有,则游子的薄情可知。古人惯用雁足传书故事,“待短书”与上片“初见雁”呼应。末句表面上是说秋天到来,因而感到玉枕太凉了,其实是“衾凤冷,枕鸳孤”(《阮郎归》)、“只消鸳枕夜来闲”(《西江月》)的另一种说法。

本词在结构上回环曲折,层层深入。由月下吹笛而见南飞雁,由雁而思及行人。思极而成梦,梦不识路而待来书,书终不至,孤枕凉生,怅惘之情便溢于言表了。    (陈永正)

清平乐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通观全词,当是托为妓女送别情人之作。离别在一个渡口,时间是春天的一个早晨。

前六句主写景,但无往非情。“留人不住”四字,扼要地写出送者、行者双方不同的情态:一个曾诚意挽留,一个却去意已定。妓、客身份,见于言外。“留”而“不住”,已启末二句之怨思。从次句看,分手前有一个饯行酒宴。席间那个不忍别的送行女子,想必是“将来的酒共食,尝着似土和泥”,哪里吃得下去;而即将登舟上路的男子,却喝了个“醉”。这又是一个对照。“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鸾啼处”二句紧承“醉上兰舟去”,写的是春晨江景,也是女子揣想情人一路上所经的风光。江中是碧绿的春水,江上有宛啭的莺歌,是那样的宜人。这景象似乎正是轻别的行者轻松愉快的心境的象征。他就这样地走了。想起来多么令人难堪!“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则遥应“留人不住”句,是兰舟既发后渡头空余的景物,也是女子主观感觉中的景,所以那垂柳“枝枝叶叶”俱含“离情”。以上四句写景,浑成完整,却包含两种不同情感的象征。初读似以常语写常景,久而觉字字句句皆含怨意。

后两句写情。上文讲到挽留、讲到离别,充满依依不舍的缠绵的情绪。这里却突然转折,说出决绝的话,寄语对方“此后锦书休寄”,因为“画楼云雨无凭”。——我们青楼女子是靠不住的,你今后不必来信了。从此割断感情的联系。似乎不可理解,其实这是负气之言,其中暗含难言之隐。妓女社会地位低下,没有爱的权利。即使有了倾心的男子,也没有长聚不散之理。彼此结欢之夕,纵使“枕前发尽千般愿”,时过境迁,便“留人不住”。有感于此,所以干脆叫对方“此后锦书休寄”了。话虽如此,倘不想得到“锦书”,何以特别提到?二句表现的心情还是矛盾的。故周济《宋四家词选》评:“结语殊怨,然不忍割弃。”“怨”是怨对方的薄幸,更是怨命运的不幸。

全词先是脉脉含情之语,后转为决绝语,二者相反相成。因多情而生绝望,绝望恰表明不忍割舍之情。末二语锻炼精纯,足称警策。(周啸天)

木兰花

秋千院落重帘暮,彩笔闲来题绣户。墙头丹杏雨余花,门外绿杨风后絮。    朝云信断知何处?应作襄王春梦去。紫骝认得旧游踪,嘶过画桥东畔路。

晏几道友人沈廉叔、陈君龙家,有莲、鸿、、云四歌妓,宴会则清歌娱客,几道“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见《小山词》自序)。及沈、陈或死或病,诸姬亦离散。几道将词稿缀辑成篇,“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同上)。这首词所写的怀旧之思,正是以这样的生活情事为背景的。

起首二句写旧地重游,似曾相识的情景。在这秋千院落、垂帘绣户之内,仿佛有一位佳人在把笔题诗。佳人是谁,词中未作交代。然从过片“朝云”二字来看,可能是指莲、鸿、、云中的一位。他在《临江仙》词中说:“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说者多以为指云、二歌女。此词所写者,不妨也是这样的人物。“秋千院落”,本是佳人游戏之处,如今不见佳人,唯见秋千,已有空寂之感;益之以“重帘暮”一词,暮色苍茫,帘幕重重,其幽邃昏暗可知。在这种环境中居住的佳人,孤寂无聊,何以解忧?“彩笔闲来题绣户”一句,作出了回答。彩笔,又称五色笔,相传南朝梁代江淹,才思横溢,名章隽语,层出不穷。后梦中为郭璞索还彩笔,从此作品绝无佳者。这位佳人闲来能以彩笔题诗,可见是位才女,亦莲、鸿、、云之流亚。“题绣户”者,谅非题诗于门户或窗户,而是当窗题诗耳。一位佳人当窗题诗,镜头极美,当系词人旧地重游,从外面所摄得。然而这一镜头多半出于幻觉,因为从下文来看,这位佳人已经不在了。此即所谓“如幻如电”也。

“墙头”两句,主要写词人从外面所看到的景色,以及由此景色所触发的情思。此时词人恍如从幻梦中醒来,眼前只见一枝红杏出墙头,几树绿杨飘白絮。美丽的景色勾起美好的回忆,那红杏就象昔日佳人娇艳的容颜,经过风吹雨打已变得憔悴;那绿杨飘出的残絮又好似词人漂泊的行踪,幸喜又回到故枝。这工整的一联,韵致缠绵,寄情深远,令人想起周邦彦《玉楼春》中的名句:“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沾地絮。”它们都是以眼前景,写胸中情,寓言外意。因此明人沈际飞评曰:“‘雨余花,风后絮’,‘入江云,沾地絮’,如出一手。”(《草堂诗余正集》)

过片用楚襄王梦遇巫山神女的故事,表达对这位佳人的怀念。据《小山词》自序云,莲、鸿、、云四位歌妓,后来“俱流转于人间”,不知去向。这里说佳人象朝云一样飞去,从此音信杳然,也许又去赴另一个人的约会。事虽出于猜想,但却充满关切之情,从中也透露了这位女子沦落风尘的消息。古事今用,惝恍迷离,昨梦前尘,尽呈眼底,不能不令人为之一唱三叹。

结尾二句宕开一笔,从佳人写到自己。然而似离仍合,虚中带实,形象更加优美,感情更加深挚。词人不说这位佳人的住处他很熟悉,而偏偏以拟人化的手法,托诸骏马。马而有情,何况人乎?这一比喻是独创的,也很符合词人作为贵家子弟的身分。证明在此之前,词人确曾身骑骏马,来到这秋千深院,与玉楼绣户中人相会。由于常来常往,连马儿也认得游踪了。紫骝骄嘶,柳映画桥,意境极美,这是虚中写实,实中有虚。清人沈谦说:“填词结句,或以动荡见奇,或以迷离称胜,著一实语,败矣。康伯可‘正是销魂时候也,撩乱花飞’;晏叔原‘紫骝认得旧游踪,嘶过画桥东畔路’;秦少游‘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深得此法。”(《填词杂说》)所说颇中肯綮。用这种虚写的笔法,勾勒出动荡的画面,确实引人入胜,饶有余味。

总的来说,“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正是此词的风格所在。词人旧地重游,闲窥绣户,仿佛重睹芳华,这是幻境;佳人有如朝云,飘然远逝,另赴襄王之约,也是幻境;最后骏马骄嘶过画桥,词人更觅游踪去,则将幻境与真境揉合在一起,尤富于浪漫色彩。这样的小令,在唐宋词中,是很优秀的作品。       (徐培均)

木兰花

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脸边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残人欲去。    旧时家近章台住,尽日东风吹柳絮。生憎繁杏绿阴时,正碍粉墙偷眼觑。

小莲,是沈廉叔、陈君龙二家歌女中小晏最为眷恋的。《小山词》中如《鹧鸪天》(“手撚香笺忆小莲”)、《愁倚阑令》(“浑似阿莲双枕畔、画屏中”)、《破阵子》(“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等词,皆为她而作。小莲能歌善舞,色艺双绝。而本词更突出她的“狂”态,把一位天真烂漫而又妩媚风流的姑娘的形象生动地展现出来。她的性格如此鲜明,给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也许是小晏对她特别了解,熟悉她的精神世界的缘故吧。

起头二句,已是摄神之笔。小莲啊,她多么天真幼稚,还未懂得怎样跟人细诉衷情,而她的狂放,却像钿筝中发出的热烈的乐音。“狂”,是小山最为欣赏的,他在词中多次写道:“天将离恨恼疏狂”(《鹧鸪天》)、“尽有狂情斗春早”(《泛清波摘遍》)、“殷勤理旧狂”(《阮郎归》),企图借这个“狂”字来发抒自己满腔的热情和积忿。而小莲也是“狂”的,她不直接地说出自己内心的情愫,而借热烈而狂乱的筝声去表达出来。“柱”,用以架弦。我们可以想象到小莲在急弦促柱时着迷似的“狂”态。“未解论心素”,只是欲进先退的手法,次句才写出小莲的真实形象。她的真纯,她的柔情密意,她心中激烈的风暴,都凭着这“雁柱十三弦”,一一向所恋慕的人传送。

三、四句,补足“狂”字。她脸上的晕霞渐散,宿酒初醒;眉上的翠黛消残,人将归去。“霞”,指红晕、酒晕。小莲借着一点醉意,在弹筝时才狂态十足吧。“月”,语意双关。既谓眉上额间“麝月”的涂饰在卸妆睡眠时残褪,也表示良宵将尽,明月坠西。两句实在是写欢会的情景,艳冶之至,可是在小晏笔下,却写得那么优雅,没有一点儿庸俗低级的情调。小晏是以同情的态度去塑造那些身分卑微而又善良纯洁的女性形象的,他对小莲,更是倾注了深深的情感,女孩子天真烂熳,一片柔情,音容笑貌,仿佛可以呼之欲出。本词上片所刻画的小莲形象是美好的,使读者感到十分亲切。

过片后,补写小莲的身世。章台,街名,在汉代长安章台之下。《汉书·张敞传》有“过走马章台街”之语,后世以为歌楼妓院的代称。小莲旧时的家靠近“章台”居住,这里暗示她的歌妓身分。孟棨《本事诗》载,唐诗人韩翃有宠姬柳氏在京中,韩寄诗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后世诗人,常以“章台”与“柳”连用。词中写春风吹絮,也许象征着小莲的飘零身世吧。小晏《浣溪沙》词“行云飞絮共轻狂”,当同此意。末两句说,最可恨的是杏子成丛,绿阴满树,正妨碍她在粉墙后边偷眼相窥呢!收处回忆当日相见留情时情景,这也是小晏所念念不忘的。他在词中多次写道:“丹杏墙东当日见,幽会绿窗题遍”(《清平乐》)、“莺来燕去,宋玉墙东路。”(《清平乐》)宋玉,是战国末年楚国的辞赋家,他作《登徒子好色赋》,记一位住在东邻的美女,曾在墙头窥看他,希望能与他相好。《本事诗》也载有柳氏“每以暇日隙壁窥韩(翃)所居”之事。小莲当日或许有过这么一段情事,她主动地去偷眼相觑,正表现了她不受拘束的“狂”态。

本词上片写今宵幽会的欢娱,下片追忆当时初见的情景,而以一“狂”字贯串始终,小莲的风韵与小晏的钟情都真切地表现出来,词旨风流艳丽,仍无亵媒之失,这也是小晏词的特色吧。    (陈永正)

菩萨蛮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    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

晏几道早年风流浪漫,与沈廉叔、陈君龙友善,每作词,授两家歌女莲、鸿、、云等演唱,以为娱乐。他的词大部分为这些歌女而作,本篇也是如此。词中虽有音乐描写,但意旨不在音乐,而是借写弹筝来表现那位当筵演奏的歌妓。《小山词》中有多处提到筝,如《鹧鸪天》“手撚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秦筝算有心情在,试写离声入旧弦。”《木兰花》“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筝和小莲往往并提,这首词里所写的弹筝者很可能就是小莲。这首词不仅写她的弹筝技巧,同时还表现她的整个风情。

开头一句先写弹奏。筝称之为“哀筝”,感情色彩极为明显。“一弄”,奏一曲。曲为“湘江曲”,内容亦当与舜及二妃一类悲剧故事有关。由此可见酒筵气氛和弹筝者的心情。“写尽湘波绿”,湘水以清澈著称,“绿”为湘水及其周围原野的色调。但绿在色彩分类上属冷色,则又暗示乐曲给予人心理上的感受。“写”,指弹奏,而又不同于一般的“弹”或“奏”;似乎弹筝者的演奏,像文人的用笔,虽然没有文词,但却用筝声“写”出了动人的音乐形象。

“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让人想到弹筝者幽恨甚深,非细弹不足以尽情传达,而能将幽恨“细传”,又足见其人有很高的技艺。从“纤指”二句的语气看,词人对弹筝者所倾诉的幽恨是抱有同情的,或所传之幽恨即是双方所共有的。

词的上片侧重从演奏的内容情调方面写弹者,下片则侧重写弹者的情态。“当筵秋水慢”,“秋水”代指清澈的眼波。“慢”,形容凝神,指筝女全神贯注。“玉柱斜飞雁”,筝上一根根弦柱排列,犹如一排飞雁。飞雁在古代文学作品中,常与离愁别恨相连,同时湘江以南有著名的回雁峰。因此,这里虽是说弦柱似斜飞之雁,但可以想见所奏的湘江曲亦当与飞雁有联系,写筝柱之形,其实未离开弹筝者所传的幽恨。“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春山,指像山一样弯弯隆起的双眉,是承上文“秋水”而来的,用的是卓文君“眉色如望远山”(《西京杂记》)的典故。女子凝神细弹,表情一般应是从容沉静的,但随着乐曲进入断肠境界,筝女敛眉垂目,凄凉和悲哀的情绪还是明显地流露了出来,可见幽恨深重。

上下片各分两个层次。上片“写”、“传”两个动词最为吃紧,从“写”到“传”都是写弹奏,但“写尽”云云主要指对湘江曲的内容创造性地予以再现;“传”则指演奏时藉以传自己身世之恨,两个动词不可互相移易。下片以写弹筝女子的眉眼为线索,准确地用了“慢”与“低”两个形容词,而从“秋水慢”到“眉黛低”,也明显地表现了感情的发展。从这些动词、形容词的运用,可以清楚看出作者更多地是在写人,词并没有提供完整的音乐形象,但弹筝女子却神情毕现,读者可以由“纤指”、“秋水”和“春山眉黛”想象她的纤秀,可以由以筝传恨和断肠时的眉黛低垂,想象她弹奏时的心境、情绪,而整个人物给人的印象则是哀艳动人。这可能是沈、陈两家衰落后,小莲经过流落,又与晏几道偶然相逢时的演奏。作者不作呆滞的刻画与叙述,笔势回荡飘忽,似不着纸。而情感真挚凄恻,于闲婉之中又显得深沉。词的开头“哀筝一弄湘江曲”,蓦然而来,结尾“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悠然而止,极能引发人的回味和想象。(余恕诚)

玉楼春

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碧楼帘影不遮愁,还似去年今日意。    谁知错管春残事,到处登临曾费泪。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

全词抒写花落春残的感伤。首句“东风又作无情计”,破空而来,笔力沉重。起始就直怨东风,东风无情,而且这种无情并非偶尔,完全出于有意算计,着一“又”字,则不仅是今年如此,远射下面“去年”,着力写出东风的“无情”,同时也就烘衬出内心的愁怨之深,此意直贯全篇。第二句的“艳粉娇红吹满地”,正面描写落花,“粉”是“艳”,“红”是“娇”,不仅描绘了花的色彩,而且写出了花的艳丽娇冶如人。着力写花的美,也就更反衬出“吹满地”的景象之惨,满目繁华,转瞬即逝,使人触目惊心。“吹”字暗接“东风”,进一步写东风的无情。“碧楼帘影不遮愁,还似去年今日意”,上句词意深厚,楼台高远,帘影层深,是怕见春残花落触动愁肠,虽然较之近观增加了几分隐约朦胧,但花飞花谢仍然依稀可见,“不遮愁”三字绝妙!景既不能遮断,愁自然油然而生。下句语甚浅而情甚深,红稀绿暗的春残景象“还似”去年一样,“还似”二字,回应首句“又”字,申说花飞花谢的景象,春残春去的愁情,不是今年才有,而是年年如此,情意倍加深厚,语气愈益沉痛。

下片“谁知错管春残事,到处登临曾费泪”二句,紧接上片,以转作承,不正面叙说惜春之意,却出以反笔,自怨自悔,说惜春不仅是多管,而且是“错管”。花落春去,人力无法挽回,惜春怜花,岂非徒然多事!当初不能通晓此理,每逢登临游春都为花落泪,现在看来,都属多余的感情浪费。表面上看似怨悔,实是感伤。结拍“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二句,从崔敏童的“能向花前几回醉,十千沽酒莫辞频”(《宴城东庄》)化来,转写今日此时,表面上自解自慰,说伤春惜花费泪无益,不如痛饮美酒,恣赏落花,语极旷达,实际上却极为沉痛,较之惋惜更深一层。群花飞谢,在还没有委埋泥土、坠随流水之前,“吹满地”的“艳粉娇红”还可供人怜惜,然而这种景象转瞬间即将消逝无踪,又能够看到几次?更又能看得几时!“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韩偓《惜花》),在“直须深”的连连呼唤中,蕴藏着无计留春、悲情难抑的痛苦,但这种感情却故以问语相诘,就显得十分宛转。与乃父晏殊的“门外落花随水逝,相看莫惜尊前醉”(《蝶恋花》)相比,自然有明朗显豁与摇曳顿挫之别。    (锺陵)

〔注〕①金盏:金制的饮酒器,泛指精美的酒杯。

阮郞归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    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这是一首居者忆行者的词,也是一首表达男女相思的词。但在欣赏这首词时,先要解答一个问题:词中的居者到底是男方,还是女方?有人认定行者是女方,而居者就是晏几道本人。这当然不失为一种解释。可是,写男女间别后相思,本是诗词中常见的题材,多半是虚拟。对这首词,如无本事可考,似不必坐实为作者本人忆念其离去的情侣。而这类题材的作品,往往写居者是女方、行者是男方的,生活中多半也是如此。

词的上片写怨情,怨行者之薄情。起句“旧香残粉似当初”,写物;次句“人情恨不如”,写人。两句合起来,是以物与人相比。往昔所用香粉虽给人以残旧之感,但物仍故物,香犹故香,而离去之人的感情,却经不起空间与时间考验,逐渐淡薄,今不如昔了。上片的后两句“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是上两句的补充和延伸,举出人不如物、今不如昔的事实,那就是行人初去时还有几行书信寄来,从春到秋,书信越来越稀少了。

这上片所写,应是词中女主人晨起梳洗时,触及旧时的化妆用品,不禁因物思人,感昔伤今,而勾起了一腔怨情。下片则是倒叙夜间的愁思,述说其处境的凄凉、相思的痛苦。

换头“衾凤冷,枕鸳孤”两句,写词中人的主观感受。照说,衾、枕本是无知之物。被上绣的凤凰、枕上绣的鸳鸯也应仍“似当初”,当初是那样,现在也是那样,人去前是那样,人去后也是那样,无所谓冷,也无所谓孤,只在独眠之人的眼中、心上产生了清冷、孤寂之感。这正是王国维所说的“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人间词话》)。这里写衾与枕而着眼于凤与鸳,还有其象喻意义,是词中人因见衾、枕上绣的凤凰、鸳鸯而想到情侣的分离,以凤凰失侣、鸳鸯成单,来暗示自己的处境已经“人成各,今非昨”(唐琬《钗头凤》)了。下面“愁肠待酒舒”一句,是其人在愁肠百结之际希冀在酒醉中求得暂时的解脱。这是她可能找到的唯一消愁的办法。但这里只说“待酒舒”,未必真个入醉乡,而酒也未必真能舒愁。联系下两句看,其愁肠不仅未舒,更可能如范仲淹所说,“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苏幕遮》),其结果是加深了愁恨。

这三句写衾冷枕孤,遣愁无计,应是入夜后、就寝前的感触。下面“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两句,则写到一觉醒来时的空虚和惆怅。既然人已成各,今已非昨,而又往事难忘,后会难期,那就只有在入睡之际,寄希望于梦中与相思之人重温旧情了。尽管梦境幻而非真,虚而非实,梦回后反而会令人惘然若失。但梦里倘能相见,总也聊胜于无。可是,最可悲的是,夜来空有相思,竟难成梦,连这一点片刻的虚幻的慰藉也得不到,就更令人难以为怀了。这结拍两句是翻进一层的写法。上句说已看穿了梦境的虚幻,似乎有梦无梦都无所谓,把话已经讲到了头,而下句一转,把词意又推进一层。从下句再回过来看上句,才知上句是衬垫和加重下一句的,也可以说是未发先敛,欲擒故纵,从而形成跌宕,显示波澜。这一手法是诗词中常用的,如柳永《雨霖铃》词中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辛弃疾《摸鱼儿》词中的“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等等。而从写法到语意与这两句更相似的,有宋徽宗《燕山亭》下片的后几句:“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就整首词的意境而言,可以与晏几道这首词参读的,还有欧阳修的一首《玉楼春》:“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所写情事,两词大致相同。  (陈邦炎)

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晏几道为晏殊幼子,是个赋性天真而又风流的贵公子,年青时候,酒筵歌席,良辰佳节,有过不少欢娱的朝暮。父亲死后,家道衰落,生活陷于贫困,对于人情世故、悲欢离合,有更多的体验,天真的心肠不免时时蒙受悲哀,因此,他的词作也由写得真率而逐渐走向深沉。

这首《阮郎归》是晏几道词情思深沉的代表作之一,题材还是属于酒筵歌席、佳节良辰的,但感情和早年的单纯看待欢乐不同了。词是写重阳节的。“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礼记·月令》:季秋之月,霜始降,鸿雁来宾。词以写景起,为后文九月“重阳”先作渲染,并从中透露作词地点。汉武帝在长安建章宫建高二十丈的铜柱,上有铜人,掌托承露盘,以承武帝想饮以求长生的“玉露”。承露金掌是帝王宫中的建筑物,词以“天边金掌”指代宋代汴京景物,选材突出,起笔峻峭。但作者词风不求以峻峭胜,故第二句即接以闲淡的笔调。白露为霜,天上的长条云彩中飞出排成一字的雁队,云似乎也随之延长了。仅仅用这两句写秋空之景,已能表现重阳前后汴京的气候、景物特色了。“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前句起着承上贯下的作用,连接紧密而自然。承上,点出上面所写的景是“重阳”的;贯下,引出“人情”。在过节时,对着“红袖”佳人,举“绿杯”而饮,习俗有如故乡,算是当前乐事;但更可贵的还是“人情”温暖如故乡。经过不少辛酸之后,还能得到这种温暖,后句不言珍重而包含多少珍重之意!句中只表欣悦,但联系下文,联系作者身世,可知这是充满辛酸的欣悦。这两句先叙事后抒情,抒情是用笔轻细而涵蕴深厚。

换头“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补充上片第三句,再写重阳节的活动内容。菊花多黄,人所尽知;紫兰较生,但《楚辞·九歌·少司命》已有“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之句。感人情的温暖,又兼佩兰簪菊,增添节日的兴致,那就应该不惜再一次重复着旧时的清狂豪饮了。此狂此饮,必曾因受刺激而有一度的冷淡和衰退,所以需要再去调理它。这三句是整个过节活动的一个归结点,含着多重的层次。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说:“‘绿杯’二句,意已厚矣。‘殷勤理旧狂’,五字三层意: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狂已旧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试想,本是清狂耽饮的人,如今要唤起旧情酒兴,还得“殷勤”去“理”才行,此中的层层挫折,重重矛盾,必有不堪回首、不易诉说之慨,感情的曲折,自然把意境推向比前更为深厚的高度。结尾两句:“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由上面的归结,再来一个大的转折,又引出很多层次。《蕙风词话》又说:“‘欲将沉醉换悲凉’,是上句注脚,‘清歌莫断肠’,仍含不尽之意。”所谓“注脚”,表“理旧狂”只是求新的“沉醉”。有人情的温暖,有过节的兴致,“悲凉”还是排除不了,只能希望借助“沉醉”来暂时抑制它,忘掉它,也即是暂时的以之对“换”;那“悲凉”的来历之久、潜藏之深、力量之大也自然可想而知了。问题还有更为复杂的地方,是这个主观想“换”的事,客观上真正“换”得了吗?作者虽未明言,但内心是完全没有自信的。正因为没有自信,所以感觉连“沉醉”也不容易做到,只好用吩咐的口气,盼望席上歌者,不要唱出“断肠”的歌声;否则,不但“悲凉”忘却不了,而且怕连“沉醉”也做不到了。只有吩咐,不说原由,这就是所谓“仍含不尽之意”。“兰佩紫”二句,承上片“人情”句的含蓄转为宽松;“殷勤”句随着内容的迅速浓缩,音节也迅速转向悠扬;“欲将”二句,感情越来越深沉、曲折,音节也越来越悠扬、激荡。谭献评周邦彦《兰陵王》词的“斜阳冉冉春无极”句,说“微吟千百遍,当入三昧,出三昧。”读晏几道这首词的最后三句,使人也有同样的感觉,因为它的意境、音节配合得极有韵味和感染力,妙处须细细体会。

这首词,写景洗炼;写情转折起伏,步步深化;音节从和婉到悠扬,适应感情的变化。《蕙风词话》说“此词沉着厚重”,得到最后两句结句,“便觉竟体空灵”。实际上,这词以欲吐还吞之笔,写无可奈何之情,是由“空灵”进入“厚重”的;结尾三句,创深痛巨,力求和婉,转益悲凉,最为“厚重》,只是厚重而不沉滞,故仍有“空灵”之感罢了。陈匪石《宋词举》说:“小晏多聪俊语,一览即知其胜,此则非好学深思不能知其妙处者。”这首词感情悲凉,音节悲凉,“悲凉”二字正是它的基调,从悲凉处体会其意境,追溯其生活根源,对它的妙处,就容易理解。     (陈祥耀)

归田乐

试把花期数。便早有、感春情绪。看即梅花吐。愿花更不谢,春且长住。只恐花飞又春去。    花开还不语。问此意、年年春还会否?绛唇青鬓,渐少花前侣。对花又记得,旧曾游处。门外垂杨未飘絮。

浅语深情,小晏所擅。把感春怀人的心事絮絮道来,流美自然而又缠绵往复,如小儿女背人的痴语,语语皆真,字字皆切,非有至性至情者不能道。

“试把花期数。便早有、感春情绪。”数花期,是盼望春天的到来。春残花谢,勾起人们惋惜之情,是很自然的。可是,当春天还未到来,花还未开,词人就预为感春了。春感一类题材,在旧体诗词中不知凡几,每易落套。而本词以盼春写伤春,前后矛盾,语便脱俗。而着一“试”字、“早”字,尤见深情。“看即梅花吐”句,承上启下。“看即”,犹今言“眼看着……”为随即义。梅花是最早开的花,报春的花,如今已是含苞欲放了。紧扣上句“使早有”三字。“愿花”三句,补足上文。梅未开时,已希望它更不凋谢,好让芳春长驻人间。怕的是百花飘残,匆匆春又归去!上两句写惜花人的心愿,自是痴儿女的口吻,痴儿女的情怀。末句顿住,收束有力。

过片后,紧承上半阕。“花开还不语”,本欧阳修《蝶恋花》“泪眼问花花不语”意。等到花开时,它却默然无语,试问其中的深意,年年的春天都能够理解吗?三句的潜台词是:如果春天能理解人们的心意的话,它就不会叫花儿凋谢了,因为花开花落,春来春去,正是人们悲感的缘由啊。年年如是伤春,年年的春天依然逝去,还能有什么话可说呢?“不语”的是花,发出痴问的是词人,“此意”,即上片愿花不谢、春长住之意。句句深入,环环紧扣,两片融为一气。“绛唇青鬓”二句,忽作转折,进入怀人的主题。当日在花前一起快乐地游春的侣伴——那些红唇绿鬓的少年人——如今安在?《小山词自序》说:“追惟往音过从饮酒之人,或垄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逝,叹境缘之无实也。”“绛唇青鬓”,形容年少。当指昔日同游的女子,即莲、鸿、、云等人7也可以指沈廉叔、陈君龙辈。“渐少”,意谓一年比一年少,与上文“年年”呼应。两句跌深一层,全词旨意,至此方出。“对花”三句,为全词大结裹。可是看到花开,便记起旧日曾游之地——那时,她门外袅娜的垂杨,还未曾扬花飘絮呢!“旧曾游处”,即当时歌酒征逐之地;“门外垂杨”,即作者《浣溪沙》词“户外绿杨春系马”处。末三句追忆旧游,以当日赏春的欢乐与今朝孤独的悲感对照,说明花飞春去只是勾起伤感的表面原因,而感旧怀人才是“感春情绪”的来由。

这首小词,语言浅近,感情深挚。作者不乞灵于华丽的词藻,深曲的典实;词中也没有奇特的结构、怪诞的想象。词人只是把个人的一些感受,向读者反反复复诉说,就使人为之低徊不已。把感春怀人之情,表现得那么深切,那么娓娓动人,这种独特的艺术魅力,不是所有的诗人(包括某些天才诗人)都能具有的,它只属于为数不多的、还怀有赤子之心的诗人,有着至情至性的诗人。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中说:“叔原(晏几道的字)词在诸名胜中,独可追逼花间,高处或过之。”所谓“高处”,正指这种纯情之作,平易深刻,秀韵天然,绝非“花间”中镂金雕玉者所能及的。

本词在语言上还有两个特色:一是颇多拗句。“愿花更不谢”、“对花又记得”,为“仄平仄仄仄”;“春且长住”,为“平仄平仄”,“只恐花飞又春去”、“门外垂杨未飘絮”,后五字为“平平仄平仄”;“年年春还会否”,为“平平平平仄仄”。诵读时有一种特殊的音乐美,可想见莲、鸿、、云执红牙板歌一过时的情境。二是大量使用重字。词中“花”字凡七见,“春”字凡三见。以“花”为线索,串起全词,以突出伤“春”之意。

(陈永正)

浣溪沙

二月和风到碧城,万条千缕绿相迎,舞烟眠雨过清明。    妆镜巧眉偷叶样,歌楼妍曲借枝名。晚秋霜霰莫无情。

唐宋诗词中,柳枝常常用作歌伎舞女的代称。这首小令所歌咏的柳枝,大约就是这类“冶叶倡条”中的一位。词人对她是极赏爱的,充满着关切之情。

首句明点时令。“碧城”是丛丛柳树的形象化比喻,南宋李莱老《小重山》词“画檐簪柳碧如城”之句可证。起句从容自在而又明快轻灵,给人以和煦的春风飘然而至的感觉,而“碧城”的字面又造成重翠叠碧的视觉印象,故虽平直叙起,却有鲜明的形象感。次句“绿相迎”应上“到碧城”,不仅画出了柳枝迎风飘拂、如有情相迎的动人意态,突出了和风的化煦作用,也传出词人面对春风杨柳万千条的景象时欣喜的心情。第三句“舞烟眠雨过清明”以概括之笔收结上片。柳枝在暮春的晴烟轻霭中飘舞,在暮春的霏霏丝雨中安眠,在梦一般温馨的环境中度过了清明三月天。“舞”字“眠”字,一写动态,一写静态,都能得柳枝之神理,前者见其春风得意,后者见其恬静安闲。

上片从和风拂柳写到暮春烟柳,按照时序写出了柳枝在春风细雨的环境中生长繁茂的过程,展示了她的青春美和意态美,特别是“舞烟眠雨过清明”,更是何等风流蕴藉、温馨旖旎,让人自然联想起青春少女所度过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下片仍承上对柳的美盛作进一步渲染。美人对镜梳妆,爱把双眉画成柳叶的形状,歌楼宴席上演唱的清歌也用柳枝作为曲名。词人巧妙地借柳叶眉、《柳枝》曲的流行来渲染柳枝的声名,“偷”、“借”二字,把被“偷”、被“借”的柳放到备受歆羨的位置上,可谓尊崇之至。

“晚秋霜霰莫无情!”结拍陡然捩转,作变徵之声,这是词人对柳枝将来命运的忧虑。在春风得意之时预想到“晚秋霜霰”的无情摧残,这仿佛有些突然,但却正透露出词人对自然、对人生已经有了类似的体验。由于有前面对柳枝青春美盛情景的层层渲染描绘,这陡转作收便格外显得情深语重,引人注目,令人感慨。

词中所咏的是“物”——和风细雨中盛极一时的柳枝,也是“人”——青春年少、红极一时的歌伎舞女。人与物,借助形象上的比拟和联想,借助环境与命运的相似相关,很自然地浑化为一体。但柳枝的形象似乎还概括了更广泛的人生体验,包括词人自身的命运。作为一位贵公子,词人年轻时也经历过富贵风流的生活,后来却落拓潦倒、沉沦下位。这种先荣后悴的身世,使他对人间“霜霰”的无情有一种切肤之痛,因而对“柳枝”的命运也就有一种特殊的关切。

跟后来周邦彦和南宋某些词人刻画精工、巧为形似之言的咏物词不同,小晏的这首柳枝词对柳枝的形象并没有多少描绘刻画,只以概括虚涵之笔稍作点染,更多的却是深情的咏叹。读来只觉通体空灵,而无咏物词常见的滞累拘执之病。    (刘学锴)

浣溪沙

日日双眉斗画长,行云飞絮共轻狂。不将心嫁冶游郎。    溅酒滴残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一春弹泪说凄凉。

小词写一位歌女痛苦寂寞的内心世界。她被迫过着“行云飞絮”般“轻狂”的生活,但还是希望能获得真正的爱情。小晏是怀着深厚的同情来写这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性形象的,故更能真切感人。

起句描述歌女的日常生活:她每天都精心地描画着自己一双长长的黛眉。唐秦韬玉《贫女》诗“不把双眉斗画长”,本词却反用其意。歌女虽不愿意,却不得不跟别人争妍比美。一“斗”字,已饱含辛酸。次句更进一步描写:她啊,象天上的行云那样轻浮,象纷飞的柳絮那样狂荡。“行云”,用《高唐赋》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意,暗喻歌妓的生涯。“飞絮”,旧诗词中常用杨花柳絮的飘流无定喻女子的命运和行踪。“行云飞絮”四字,不独写歌女的举止情态,也暗示了她的身份。“轻狂”,也是表象而已。杜甫《绝句漫兴》诗:“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随风逐水,不也象征着女子身不由己、随人摆布的可悲境遇吗?前两句极力写这位歌女的装饰和态度,强调她的“轻狂”,是为了表现其现实生活与理想的矛盾——“不将心嫁冶游郎!”这才是歌女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她发誓不把自己的真心许给浪荡的男子。语虽从李商隐《无题》诗“不知身属冶游郎”化出,而其思想境界则比李诗要高得多。“身属”,那是无可奈何的,也许是无法避免的,处在社会底层的歌妓,被迫委身于那些玩弄女性的公子哥儿,可是,她的内心深处,还是有其不可侵犯的领地的,身可属而心不可嫁,冶游郎决不能获得自己真正的爱情。“不将心嫁”,千古奇语。它向人们揭示了一位女子纯洁的心灵和独立的人格,也表现了封建社会中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沈祖棻云:“这一句语气坚决,而笔力沉重足以达之。”可谓的评。

过片二句,细致地描写歌舞筵前之“乐”:酣饮时溅出的美酒滴到歌扇上,使扇上的字迹都漫漶了;拈花弄草,把舞衣熏染得幽香袅袅。“溅酒”,谓其纵饮狂荡;“弄花”,写其娇美情态。歌扇舞衣,乃表明女子身分之物。两句字面艳冶,描绘精工,次句从于良史《春山夜月》诗“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化出,而色彩更为秾丽。这就是歌女的日常生活,也是“轻狂”二字的注脚。她在酒筵上不得不歌舞助欢,而其心里却充满了浓重的悲凉——“一春弹泪说凄凉”!篇终见意。无人可诉,唯有暗中流泪,独自凄凉,又辜负了美好的芳春,虚度了大好的年华!

本词在艺术手法上也颇具特色,上、下两片的前两句,用浓墨重彩,力写女子装饰之美,歌舞之乐,而在末句却突作转折,写女子内心的坚贞与凄凉。两相对比,从这似乎是难以调和的矛盾中表现了女子的完整的形象,显示出她的鲜明的个性。我们知道,每一个词人都能或多或少地在其作品中展示自己的内心世界,亦即在塑造词中抒情主人公的形象的同时,也为自己塑造了形象。在本词中,透过作者深情的描述,分明看到一个诚挚的灵魂在跃动,那就是小晏自己的形象。我们完全能从字里行间体会出词人的心灵美,他那“痴”的个性,他那“伤心人”的怀抱,都真实地反映出来了。刘永济先生对此词有一段颇为精到的论述:“作者将此一舞女之生活和内心写得如此酣畅,其自身几已化为此女。盖由作者自身亦具有此种矛盾之痛苦,亦同有此舞女之个性,故能体认真切。此舞女,直可认为作者己身之写照。此种写法,又较托闺情以抒己情者更加亲切,因之更加动人。论者称其词顿挫,即从此等处看出也。”(《唐五代两宋词简析》)可供参看。  (陈永正)

浣溪沙

唱得红梅字字香,柳枝桃叶尽深藏。遏云声里送离觞。    才听便拚衣袖湿,欲歌先倚黛眉长。曲终敲损燕钗梁。

抒写别情离恨,是古典诗词中熟见的题材。要写好一首送别词,除了要有真挚的感情外,往往还须借助于新巧的艺术构思和特异的艺术手法。像小晏这首《浣溪沙》词,着力去描写歌女唱曲的优美动人,从侧面托出悲离伤别的命意,虚实相生,情文并茂,吐弃陈词套语,便成妙构佳篇。

首句“唱得红梅字字香”,语甚绮丽。“红梅”,当指歌女所唱的曲词。汉横吹曲有《梅花落》,多述离情。至唐白居易《送滕庶子致仕》诗云:“犹听侍女唱《梅花》。”宋人歌筵中多唱曲子词,宋词有《落梅花》、《梅花引》、《小梅花》等调。本词着一“红”字,便添色彩。“字字香”,极言歌者声情之美。由乐曲之名联想到真正的梅花,又以红梅之香比喻乐声,听觉与视觉、嗅觉交织起来,这就是诗论家所说的“通感”。字字皆香,声声倶美,可想见歌女此时情愫。隽言秀句,无怪元人郭豫亨竟袭取“梅花字字香”名其诗集了。次句“柳枝桃叶尽深藏”,反衬补足首句。“柳枝”,指《杨柳枝》曲。古横吹曲有《折杨柳》。北朝乐府鼓角横吹曲《折杨柳枝》词云:“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人。”后世翻此曲者,亦多写离别行旅之情。“柳枝”,亦歌女名,见李商隐《柳枝》诗序。“桃叶”,《古令乐录》载,晋王献之爱妾名桃叶,缘于笃爱,献之临江相别时作歌曰:“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后收入乐府,名《桃叶歌》。词中柳枝、桃叶,语意双关。亦人名,亦歌名,又与首句“红梅”字面相应。句意谓其他歌女及所唱的曲子都远不及这位姑娘和她的“红梅”曲。“遏云声里送离觞”,于上片歇拍处小结。“遏云”,谓歌者声调高亢激越,使天上的行云为之而停止。《列子·汤问》载,歌者秦青相送薛谭,“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送别之词用此典,亦甚工切。“送离觞”三字,始点出歌筵送别的本意。

过片二句,分别从行人与歌者两方面来写:被送的人才听到她的歌声,便感情激荡,不禁泪湿衣袖;而女子欲歌之时,早从她那修长的眉黛中,流露了脉脉深情。“便拚”、“先倚”二语极炼。“拚”,有甘愿、不顾惜之意。行人知道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那就索性让泪水流下来吧。“倚”,有依靠、堯仗之意。女子巧画长眉,宜颦宜笑,若是画作“远山眉”时,就更勾起人的离愁别锒了。“才听”二句,写出行人与歌者早已心意相通,故就更容易被歌声感染。“曲终敲损燕钗梁”,这是全词精绝之笔。“燕钗”,饰以玉燕的钗。行人听歌时以玉钗按拍击节,当人的感情正被激发到最高潮时,歌曲戛然而止,不觉敲损了钗梁,可见其激赏之至。《世说新语·豪爽》载有王处仲(敦)咏歌时以铁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之事。韩偓《闺情》诗也有“敲折玉钗歌转咽”之句。本词暗用前人故实,而又自然贴切。钗梁折断,亦暗示有“分钗”之意。古人离别时有分钗的习俗,把钗分拆两股,各持其半,以为纪念。白居易《长恨歌》“钗留一股合一扇”,即记此事。本词写曲终人别,敲损钗梁,以表达离人的凄绝之情,其味更是有余不尽了。     (陈永正)

六么令

绿阴春尽,飞絮绕香阁。晚来翠眉宫样,巧把远山学。一寸狂心未说,已向横波觉。画帘遮帀。新翻曲妙,暗许闲人带偷掐。    前度书多隐语,意浅愁难答;昨夜诗有回文,韵险还慵押。都待笙歌散了,记取留时霎。不消红蜡。闲云归后,月在庭花旧栏角。

晏几道的词,多以歌妓舞女为描写对象,题材范围是比较狭窄的,但是,他又能够在这个狭窄的范围之内进行相对广阔的开掘,写出歌妓舞女们的众多生活侧面来,故而并不单调。同时,由于作者熟悉他所描写的对象,对她们关切,同情,所以作品中流露的感情是真挚的,再加上新颖的构思、精美的语言和生动的描绘,于是形成了小晏词的独特的艺术风格。

这首《六么令》写一位歌女和情人的约会,题材的角度比较新颖;通过这样一个角度,展现女主人公的内心活动,描摹相当生动。

开头的“绿阴春尽,飞絮绕香阁”两句,不仅是点出季时令,柳絮的飞舞环绕也是一层比喻,它把歌女因有约会而产生的兴奋、紧张的心情作了一番引人联想的比拟。盼到晚来,演出的时间快到了,这位歌女开始梳妆。于是对她作了几句正面的描写。只须写她的眉和目就够了,因为眉目:是足可传情的。学着宫中的远山眉样,精心描画。《赵飞燕外传》载,赵飞燕妹合德,为薄眉,号远山黛。这是“女为悦己者容”,翠眉是画给她的情人看的。写眼睛的两句更为生动。此时她化妆已毕,步出宴会厅前,“一寸狂心未说,已向横波觉”。“狂心”,是难以抑制的热切之心。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的心事不须开口,就已经从她那如水波流动的眼神中传出来,而已被人察觉了。“已向横波觉”,“向”字、“觉”字,其中隐隐有一个人在,这是什么人呢?就是今晚她所要密约的人。这人已在席间,她一瞥见,就向他眼波传情,而被这个人察觉了,彼此心照不宣。这一点很重要,是理解词情的关键,下面将再说明。

上片的后几句写的是笙歌演出的情况。在四周有画帘遮护的宴席场所,她演奏的新翻曲子,妙处纷呈。因为有所爱者在座,她尽情施展本事,不但奏“新翻曲”,而且奏得“妙”。“暗许闲人带偷掐”,意谓:情人在座,定要尽心演奏的,曲谱尽管让旁人偷记了去,也在所不惜。“偷掐”,暗用元稹《连昌宫词》“李謩擪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般曲”所述事。元诗自注云:明皇尝于上阳宫夜后按新翻一曲。李謩其夕于天津桥玩月,闻宫中度曲,遂于桥柱上插谱记之。“掐”,与“插”同属《广韵》入声三十一洽,声母不同,此处可通。这个字属于险韵,不容易押得好。这里结合用事,却下得非常自然。

下片的开头,补叙了情人连续写给她的书信、诗歌,因为其中“多隐语”、“有回文”,本来是应该作答书、和原韵的,但是由于自己领会得还不够深,诗的韵字也嫌太窄,答书、和诗都没有写成,自己心里的话,只好待今夜会面时与对方倾谈了。这几句补叙,说明了两人交往的亲密程度,也说明了今晚约会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最后叮嘱约会的时间、地点,是全词里写得最生动的部分。“都待笙歌散了,记取留时霎”,这是告知笙歌散后,彼此都暂留片刻,做什么呢?就是去私会。这两句表明,她的情人原来就是参与了这个笙歌之会的,所以有散席暂留这些话。依此再回顾上片所写,所有巧画宫眉,横波送心,新翻曲妙,女主人公都是有所为的。秘密至此才揭破,不能不使人惊叹小山词笔之巧妙。一对情人相约会,当然不必惊动别人,不必点燃灯烛,“不消红蜡”这一句叮咛的话,粗看似乎多余,细味起来,却有一种轻俏亲昵的感觉,写上这四个字,就给作品增添了一点特殊的情趣。“闲云归后,月在庭花旧栏角”,这是确认约会的地点。这地点本来是又简单又熟悉的,还是庭中栏角那个老地方,但在作者的笔下却被妆点得繁复而花俏了。作者把这栏杆一角,写成了“云破月来花弄影”的所在,用云、月、花作装饰,使得这个地方变得更加幽美。当然,对地点环境的描绘是为了给人物的活动作衬托,把情人的约会安排在花前月下,果然给作品增添了诗情画意。

角度新、笔触细,人物生动、语言精美,晏几道驰骋才华,描绘他周围的莲、鸿、、云等歌姬舞女的日常生活和内心世界,在这个狭小的题材范围之内,也写出了不少像《六么令》这样富有艺术魅力的好词。    (王双启)

更漏子

柳丝长,桃叶小。深院断无人到。红日淡,绿烟晴。流莺三两声。    雪香浓,檀晕少。枕上卧枝花好。春思重,晓妆迟。寻思残梦时。

小词写春日闺思,风调闲雅,词情深婉,为闲情之作中的工于言情者。《花间》诸作中,亦有此情,亦有此景,但却没有小晏这种纯美的境界。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中称之“婉转缠绵,深情一往”,俞陛云《宋词选释》亦称其“景丽而情深,《金荃集》中绝妙词也”,皆非虚誉。

“柳丝长”三句,写深院中的景色,烘托春日寂静的气氛。柳树,垂下了长长的柳丝;桃树,也长出了小小的嫩叶。这阒寂的深院啊,终日没有人到来。“无人到”上加一“断”字,便有怨意,为结处写情作了铺垫。接着补写院中的景物:淡淡的红日照进院子里,浓绿的树丛笼罩着漠漠轻烟,传来了流莺三两声鸣啭。一“淡”字,写出春天初阳的特色。空中水气弥漫,故太阳淡而无光。绿烟,指草木间的烟霭。末句以莺声反衬深院的寂静。犹王维《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诗“谷鸟一声幽”之意。上片写室外美好的春景。笔触轻倩,词语妍秀,在景物描写中自有人在,自有情在。

过片三句,转写室内的情景:她雪白的肌肤透出了浓香,脸上浅红色的娇晕也消褪了——哎,那绣在枕头上的低压着枝梢的花儿多么美好!雪,喻女子莹白的肌肤;檀晕,浅红色的妆晕。上两句暗示闺人一夜独眠,辗转不寐,故妆残晕少。“枕上”句,隐喻闺人之美,故见枕上花枝而益增枨触。三句透露出许多字面之外的信息。语愈美,意愈深,情愈切,逼出篇末三句“春思重,晓妆迟,寻思残梦时。”春思,犹言春情、春愁,指闺人在春日的情思。“晓妆”句,意与温庭筠《菩萨蛮》“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相近,而情韵似更胜,真能写得出“寻思”的神理。春日里,闲愁深重,起床后也迟迟不愿去梳妆——独个儿在寻思清晓的残梦。她梦到了什么?词中没有明说,也不必去明说,让读者一起去细细“寻思”,便有无穷的余味。也许是梦到所爱的人?也许是梦到旧日欢娱的情景?这些都在不言之中,而醒来只见到悄无人迹的深院,只听到撩人情思的莺声,那惆怅的情怀就更令人难堪了。本词结处,怨而不露,自觉动人。    (陈永正)

河满子

绿绮琴中心事,齐纨扇上时光。五陵年少浑薄倖,轻如曲水飘香。夜夜魂消梦峡,年年泪尽啼湘。    归雁行边远字,惊鸾舞处离肠。蕙楼多少铅华在,从来错倚红妆。可羡邻姬十五,金钗早嫁王昌。

本词反映歌伎的不幸身世。首两句通过绿绮琴、齐纨扇传达出女子的幽怨,她的心情是借琴声曲曲传出的,一如小晏《菩萨蛮》所写的“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江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齐纨扇,指歌舞时所持的团扇,“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公子王孙,征歌选色,纵情狂欢,真是所谓“肯爱千金轻一笑!”惜乎时光易逝,红颜难驻,一旦憔悴,就被遗弃,犹如秋扇见捐。古诗《怨歌行》云:“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这大概就是琴中所诉述的心事吧。

接下去指斥了那些薄倖年少。五陵,本指汉代长安的长陵、安陵、阳陵、茂陵、平陵一带豪富聚居之地,这儿是借指。“浑薄倖”,形容那些贵游子弟,简直都是负心的无赖,他们轻薄浮浪,犹如水面浮花,倏尔远逝。“正忆玉郎游荡去,无寻处。”(顾夐《杨柳枝》)这里也透露出知音难求、终身无靠的苦闷。以下两句,使用典故,作出了概括。“夜夜”句用宋玉《高唐赋》巫山神女事。李商隐《无题》诗中有“神女生涯原是梦”之句,即由此而来,后来“神女”成为“青楼倡女”的同义语。“年年句,则用张华《博物志》“舜死,二妃泪下,染竹即斑。妃死为湘水神,故曰“湘妃竹”之事。借以写出歌伎内心的痛苦。

下片承接上文,叙述歌伎在强颜欢笑中度过了青春时光,一旦容颜衰老,就此“门前冷落车马稀”,那种“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景况再也不会出现。“归雁”句,写她怅望长空,怀念远人,但见雁群排列成字,飞回南方,却收不到薄情郎的片纸只字。“惊鸾”为自喻。古时称妆镜为“鸾镜”。刘敬叔《异苑》载:“罽宾王有鸾,三年不鸣。夫人曰:闻鸾见影则鸣,乃悬镜照之,中宵一奋而绝。故后世称为鸾镜。”这里说她揽镜自照,看到自己为相思所苦的憔悴容貌,十分惊忧。继而又联想起还有多少青楼女子,自恃丽质天成,引人爱慕,待到“暮去朝来颜色故”,只能独处神伤。铅华,本指搽脸之粉,曹植《洛神赋》云:“芳泽无加,铅华不御。”此处借喻浓妆歌伎。

末尾两句笔锋忽转,化用崔颢《古意》诗意:“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自矜年最少,复倚婿为郎。舞爱前溪绿,歌怜子夜长。闲来斗百草,度日不成妆。”着意渲染了邻姬早嫁贵人、享尽荣华之可羨,以此作为衬托,使本词女主角沦落风尘的憔悴形象显得更为突出。

作者之父晏殊写过一首《山亭柳》赠歌者,内容与本词相似:“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    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谩消魂。衷肠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全词以叙事为主,从歌者色艺超群、获得缠头无数的盛时写到她沦落江湖、残杯冷炙的暮年,并以知音难求、泪湿罗巾作结。在手法上与俗词接近。而这首《河满子》则与之完全不同,不直接叙事、不使用口语,而是运用典故,注意对称,如“魂消梦峡”与“泪尽啼湘”;并且雕琢刻镂,辞采华丽,如“绿绮琴中”与“齐纨扇上”;还求含蓄曲折,化用前人诗意,如“邻姬十五”、“早嫁王昌”。相比之下,二者在手法上可说是完全不同的,但是对于歌伎的悲惨遭遇,则都抱着同情的态度。    (潘君昭)

御街行

街南绿树春饶絮,雪满游春路。树头花艳杂娇云,树底人家朱户。北楼闲上,疏帘高卷,直见街南树。    阑干倚尽犹慵去,几度黄昏雨。晚春盘马踏青苔,曾傍绿阴深驻。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

此词写故地重游中恋旧的情怀,容易令人想起唐诗人崔护《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二者的心情颇类,但小晏词并不落崔诗的窠臼。

崔诗是从昔到今顺叙,此词却从眼前景象咏起,渐渐勾起回忆,是倒说。上片的开头与结句数字重复(“街南绿树”与“街南树”),颇为别致。细玩词意,原来前四句与后三句乃是倒装,重复处恰是衔接的标志。“街南绿树春饶絮”四句,是北楼南望中的景色和意想。正因鸟瞰,才能看得那样远,看得见成行的柳树和别的花树,看得见花絮红白相间织成的灿烂“娇云”,看得见漫天飞絮。这里,“雪满游春路”是由柳树“饶絮”而生的奇想,同时又点出“晚春”二字。至于“树底人家朱户”,当是从“树头”的空隙间隐约见之,它是掩映在一片艳花娇云之中的。把一种急切的寻寻觅觅的情态表现得非常传神。先写出鸟瞰画面,引起读者沉思,再推出人物楼头颙望的画面,使人感受渐趋明确。

过片由景及情。词中人“阑干倚尽”,甚至在“几度黄昏雨”、“游春”的人们尽皆归去的时候,还不忍离开。“犹傭去”,是写情态,也是写心理。何以如此?紧接二句便是回答。“盘马”显然不是今日之事,“晚春”也不是眼前这个晚春,而“绿阴”“青苔”的所在,必定是“街南绿树”底下的那某个“人家”。要之,这里是词中人昔游之地。对景枨触如此,必有值得永久纪念的特殊情事。于是,词最后三句点睛:“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较之“桃花依旧笑东风”之句,尤觉有花落人去之苦。此词把读者带到忆昔的刹那便止,留下了回味的余地。词中人只于北楼闲(空)望,原来他已经访过词中不曾出现的伊人了:断无消息,惟“香屏空掩”而已。那么“几度黄昏雨”或不限于一日,“北楼闲上”抚景怀旧或不止一度罢。

就字数而言,此词比崔诗超过一倍,而叙事成分仅及其半(它点出“人家朱户”,却未明言“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那样的情事),其致力处乃在于通过写景来表现一种心境,这正是词体一般的特长,不同于崔诗;然而作者又通过“人面知何处”的字样巧妙借用了崔护诗意,对情事作了明确暗示,达到了含蓄有致,事简言丰的效果。       (周啸天)

少年游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者番同。

此词抒离别怨情,章法最活。全词共三层。上片作两层比起。先以双水分流设喻:“离多最是,东西流水。”以流水喻诀别,其语本于传为卓文君被弃所作的《白头吟》:“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第三句却略反其意,说水分东西,终会再流到一处,等于说流水不足喻两情的诀别,第一层比喻便自行取消。于是再设一喻:“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用行云无凭喻对方一去杳无信息,似更妥贴。不意下句又暗用楚王梦神女“朝为行云”之典,谓行云虽无凭准,还能入梦。将第二个比喻也予取消。短短六句,语意翻复,不及写到“可怜人意”,已有柔肠百折之感了。

这里,有两点值得特别一提。其一,两层比喻均有转折而造句上均有所省略,“东西流水”与“行云无定”,于前句为宾语,于后句则为主语。即后句省略了主语。用散文眼光看来是难通的,即使在诗中这样的省略也不多见,而词中却常常有之。这种省略法不但使行文精炼,同时形成一种有别于诗文的词味。其二,行云流水通常只作一种比喻,此处分用,“终解”与“犹到”在语气上有强弱之别,仿佛行云不及流水。故两层比喻似平列而实有层递关系,颇具新意。

过遍处将前二意合并,说:“可怜人意,薄于云水”,同时就更进一层。流水行云本为无情之物,可是它们或终解相逢,或犹到梦中,似乎又并非一味无情。在苦于“佳会更难重”的人儿心目中,人情之薄岂不甚于云水!翻无情为有情,原是为了加倍突出人情之难堪。最后的沉痛情语也就顺势迸发而出:仔细回想,过去最为伤心的时候,也不能与今番相比呢!“细想”二字,是抒情主人公直接露面。而经过三重的加倍渲染,这样明快直截的内心独白中,自觉有充实深厚的内蕴。

《少年游》是重头词,它不仅上下片格式全同,有一体(例如此词)每片也由相同的两小节(以韵为单位)构成。作者利用调式的这一特点,上片作两层比起,云、水意相对,四四五的句法相重,递进之中,有回环往复之致。而下片又更作一气贯注,急转直下,故绝不板滞。恰如近人夏敬观所评:“上分述而又总之,作法变幻。”       (周啸天)

虞美人

曲阑干外天如水,昨夜还曾倚。初将明月比佳期,长向月圆时候望人归。    罗衣著破前香在,旧意谁教改?一春离恨懒调弦,犹有两行闲泪宝筝前。

这首词写的是怀人怨别的传统题材#在刻画女主人公的行动和心态时,却很有艺术特色。上片四句,描述她倚阑望月,盼入归来之情。“曲阑干外天如水,昨夜还曾倚。”这两句主写倚阑,而写今夕倚阑,却从“昨夜曾倚”见出,同样一句词,内涵容量便增加一倍不止。——既然连夜皆倚阑而望,当还有多少个如“昨夜”者的哩!“天如水”,比喻夜空如水般明澈与清凉,可是其意不在于写天,而在于以明净的天空引出皓洁的明月。这与柳永《二郎神》咏七夕的“天如水、玉钩遥挂”,把“天如水”设置为月的背景,用意相同;但“明月”到隔句才出现,这关系却一时不易觉察。倚阑望月,若止于直说怀人,也还是平平无奇。曹植《七哀》诗早已说道:“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岂不正是写思妇对月怀人吗?古已有之了。“太阳底下无新事物”,可是会有新的表现方式或者特别手法,令它说得与众不同。词中就这样来写女主人公的对月怀人:“初将明月比佳期,长向月圆时候望人归。”男子去后一直不回来,也没说准什么时候回来,她结想成痴,就相信了传统的或当时流行的说法——月圆人团圆,每遇月圆,就倚阑苦望。唐吴兢《乐府古题要解》说古绝句《藁砧今何在》云:“……‘何当大刀头’,刀头有环,问夫何时当还也;‘破镜飞上天’,言月半当还也。”一月之半即是月圆之夕,言夫“当还”,可见这种说法也是由来已久。但如此预言毕竟是虚妄难凭。词中写女主人公倚阑看月,从希望到绝望,有其独到之处。“初将”是说“本将”,这一语汇,便已含有“后却不然”的意味。下面却跳过这层意思,径写“长望”,其中自有一而再、再而三以至多次的希望和失望的交替,在不言之中。“初”字起,“长”字承转,两个是要紧的字眼,括尽一时期以来望月情事,从中烘托出女主人公的痴情和怨意。

下片四句,抒写不幸被弃之恨,与上片的真诚信托、痴情等待形成强烈的对照。“罗衣著破前香在,旧意谁教改”?从等待无望而终于悟知痴想成虚。“罗衣著破”,是时长日久;“前香在”,则以罗衣前香之犹存比喻往日欢情的温馨难忘,委婉表达对旧情的缱绻眷恋。然而旧日的情意,是谁使它这么容易就改变呢?“旧意谁教改”?问语怨意颇深。人情易变,不如前香之尚在;易散之香比人情还要持久,词中女主人公感到深深的痛苦。最后结以“一春离恨懒调弦,犹有两行闲泪宝筝前”二句,点出全词的“离恨”主旨,以“一春”写离恨的时间久长,以“懒调弦”、“两行闲泪”形容离恨的悲苦之深。用笔有迴环往复之妙。

这首词没有华丽的词藻,深曲的典故,也没有奇特的结构和想象,只是通过抒情主人公把个人的身世遭遇,短暂的欢乐与无法摆脱的悲哀,用浅近而真挚的语言,反反复复向读者诉说,使人心醉神迷,为之低徊不已。深一层体味全词,似觉不只是抒写离恨闺情,因为“善言词者,假闺房儿女子之言,通之于《离骚》、变雅之意”(朱彝尊《陈纬云红盐词序》),在作者着意刻画的这一女子形象中,隐然蕴含自伤幽独之感。筝弦懒调,闲泪自坠,也自寓有“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古诗十九首》)的哀伤。小晏落拓一生,华屋山邱,身亲经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他的心灵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痕。

这首词里的“罗衣著破前香在,旧意谁教改”,都在抒写儿女之情中拌和着身世浮沉、世情翻复的感慨。  (钟陵  陈长明)

采桑子

西楼月下当时见,泪粉偷匀。歌罢还颦。恨隔炉烟看未真。    别来楼外垂杨缕,几换青春。倦客红尘,长记楼中粉泪人。

西楼,是小晏难以忘怀之地;楼中人,更是小晏难以忘怀的人。他一再幽婉地唱道:“别来长记西楼事”(《采桑子》)、“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鹧鸪天》)、“西楼别后,风高露冷,无奈月分明”(《少年游》)、“西楼题叶,故园欢事重重”(《满庭芳》),可知西楼在小晏的“故园”沐京,也是当时欢会之地。那是一次夜间的宴集,词人在月下与她相见——她正偷偷地抹干珠泪,重整铅华。“泪粉偷匀”,初次见面的印象是最深刻的,也许是终生不忘的,何况那是一位正在流泪的姑娘!“勾”,谓匀粉,把脸上的粉搽匀。“偷勾”二字,中含几许辛酸。“歌罢还颦”,她匀脸后还要继续唱歌,唱完了歌却又皱着眉头,郁郁不乐——可惜我隔着袅袅的炉烟,未能看得真切。“看未真”三字,意味深长。其实,淡薄的香烟,哪能阻隔人的视线呢!词人所“恨”的只是坐处与她隔开,未得亲近,尤其是无法知道她为什么流泪悲伤。上半阕着力在“泪”字与“颦”字。歌女的凄凉身世,痛苦心情,词人对她的同情和爰慕,都在这里表达出来了。如俞陛云所说的:“不过回忆从前,而能手写之,便觉当时凄怨之神,宛呈纸上。”(《宋词选释》)作者尚有一首《采桑子》词云:“非花非雾前时见,满眼娇春。浅笑微颦。恨隔垂帘看未真。”词语虽与本词相近,而用意却别。“娇春”、“浅笑”,词虽美而意浅,纯为冶游之作,格调则远逊了。

下半阕写别后相恵。自从一别之后,想那楼外的缕缕垂杨,又几度在春天更枝换叶。“垂杨”,在旧体诗词中,往往有着各种特殊的象征意义。古来有折杨柳赠别的习俗,因而见到杨柳便使人联想到别离;杨花柳絮,飘飏无定,又使人联想到身世的飘泊无依。“几换青春”,犹言过了几个春天。欧阳修《朝中措》词:“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青春。”青春,指春季,春季草木由枯而绿,故云青春。在词中说青春几回更换,语意双关,亦暗示人的年华渐老。“倦客红尘”,犹言红尘中之倦客,词人自谓。上与“别来”“几度青春”相应,飘零岁久,故云“倦客”;下连“长记楼中粉泪人”。“红尘”对照“楼中”,“倦客”对照“粉泪人”;处境同,命运岂异?都是“伤心人也”(冯煦《六十一家词选例言》评晏几道语),宜乎每思身世,辄念彼人,是所谓“长记”!“楼中粉泪人”,篇首所写初见时歌女形象,至此特再大书一笔,不但在词的作法上做到首尾相应,思想感情上也是以初见时她的“泪粉偷匀”的情景为最撼动人心,因而别来长记不忘。词人下此一句,是哀人,还是自哀,亦浑不可辨,真足令人“掩卷怃然”(《小山词自序》中语)。  (陈永正)

留春令

画屏天畔,梦回依约,十洲云水。手撚红笺寄人书,写无限伤春事。    别浦高楼曾漫倚。对江南千里。楼下分流水声中,有当日凭高泪。

写与意中人别后的怀思,落笔便出奇想——画屏中的风景,仿佛远在天边;残梦初回,依稀犹见那十洲的行云流水。小晏词多写梦境,而此词却写梦回之后,梦里的情景只从侧面写来,便留给读者思考的余地:词中抒情主人公无望的追求,痛苦的思念,都在不言之中了。近在咫尺的屏风,在迷离中居然看成像天般遥远。一实一虚,一近一远,通过这强烈的对比,表达了对情人远别的怀思,意境比《蝶恋花》词“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更深一层。“十洲”,是仙人所居、人迹罕至之地。托名为汉东方朔撰的《十洲记》载,在八方大海中,有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生洲、凤麟洲、聚窟洲。词中例以美人为仙,美人所居为仙境,此暗指所思念的人的居处。十洲是仙灵境界,凡人无法到达的地方,只有在梦中才能前往。作者《清平乐》词也有句云:“正在十洲残梦,水心宫殿斜阳。”与此同意。梦醒后,看到屏风上画着的山山水水,犹疑是梦中所历,更写出梦境的虚幻和醒后的怅惘,真是妙有远神,令人掩抑低徊不已。仅起头三句,意已甚妙。紧接两句:我手执着红笺——那是准备寄给她的书信——上边写有无限的伤春心事。作者《鹧鸪天》词:“手撚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清平乐》词:“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写的是两人隔绝,水遥山远,此时相望,何止天涯!好梦无凭,红笺难寄,这相思之情,又怎能够排遣!把寄人的红笺与十洲的残梦联系起来,创造出情景交融的境界,表现了词人苦恋的情怀,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下片写对往事的回忆:我也曾无聊地独倚高楼——正在两人分别的水边——面对着辽阔的千里江南之地。这里所写的不是昔时相聚的欢娱,而是别后的思念,脱出词家惯常用的上下片对比的手法,感情便越觉沉厚。结两句“楼下分流水声中,有当日凭高泪”,进一步写倚楼时的怀思。杨慎《词品》引晁元忠诗:“安得龙湖潮,驾回安河水。水从楼前来,中有美人泪。人生高唐观,有情何能已!”并认为小晏此词“全用其语”;郑文焯又谓此二语“亦袭冯延巳《三台令》‘流水,流水,中有伤心双泪’”,并贬斥小晏词“乏质茂气”。杨、郑之论,苛责古人,未免不公。小晏此词,浑金璞玉,秀韵天然,非徒以片言只语见工者。且晁元忠的辈分晚于小晏,小晏怎能预用其语?晏词此句,着意在“分流”二字。古乐府《白头吟》:“蹀躞御沟上,沟水东西流。”以水东西分流,喻人们一别之后不再相见。人倚高楼,念远之泪却滴向楼下分流的水中,如果要说是承袭冯词,那也是青出于蓝了。    (陈永正)

思远人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    泪弹不尽当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此首调名与词题合。小晏词多用直笔朴语,不加掩饰,不事雕琢,真情自然流露,故陈廷焯谓其“情溢词外,未能意蕴其中”(《白雨斋词话》)。此词则用笔甚曲,下字甚丽,宛转入微,味深意厚,于小晏为另一机抒。其实,无论是淡语浅语,还是丽句秾辞,只要有一片真情充溢其中,便可具回肠荡气的情致,何况小晏在含蓄深婉之中仍保持其纯朴真挚的特色呢!

起两句,写林叶转红,菊花开遍,又到了晚秋时候,闺中人不禁想念起远隔千里的行客来了。因感秋而怀远,点出主题。——“晚”字,暗示别离之久,“千里”,点明相隔之远。两句交代了时间和空间,给下文留了铺展的余地。“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两句是客;“何处寄书得”,此句是主。鸿雁,随着天际的浮云,自北向南飞去。闺中人遥望渺渺长空,盼望归鸿带来游子的音信。“过尽”,已极写其失望之意了,由于“无信”,便不游子而今所在,自己纵欲寄书也无从寄与。愈是失望,怀念愈是深切。

过片二句,语虽承上而意忽转折。弹洒尽的那两行珠泪,还当窗滴下来——滴进了砚台中,就用它来研磨香墨。本来上片说到无处寄书,似乎已把话讲死了,下片一转,出人意表,另开思路。而这转折,却又是顺理成章的正因无处寄书,更增悲感而弹泪,泪弹不尽,而临窗滴下,有砚承泪,遂以研墨作书。明知书不得寄,仍是要写,一片痴情,惘惘不甘,用意尤其深厚。孟郊《归信吟》有“泪墨洒为书”之语,炼意极精,每为后人所袭用,小晏词亦本此,而情真意足,写出小儿女的情态,巧而不纤,较诸“和泪濡墨”的套语自有深浅真伪之别。“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收语尤令人叫绝。闺人此时作书,纯是自我遣怀,她把自己全部的内心本质力量投进其中,感情也升华到物我两忘的境界。陈匪石《宋词举》有一段极为透辟的分析:“渐字极宛转,却激切。‘写到别来、此情深处’,墨中纸上,情与泪粘合为一,不辨何者为泪,何者为情。故不谓笺色之红因泪而淡,却谓红笺之色因情深而无。”无论是泪、墨、红笺,都融进闺人的深情之中,物与情已浑然一体。全词就“寄书”二字发挥,写以泪研墨,泪滴红笼,情愈悲而泪益多,竟至笺上的红色褪尽。语似极无理,然将闺人心事,扑入毫端,于无理中有至理存焉。用夸张的修辞方法,逐步托出感情的深化过程,这种手法在小晏词中并不多见。唐圭璋《唐宋词简释》称其“痴人痴事”、“慧心妙语”,可作总评。       (陈永正)

长相思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梁、陈乐府,多取古诗“长相思”三字作起句,调名本此。此词纯用民歌体裁,语语质直,全是小儿女口吻。语极浅近,情极深挚,在朴直中自饶婉曲之致,非至情者不能道。全词八句,而“相思”一语竟重复六遍,不嫌其复,且觉越转越深,荡气回肠,音节尤美,此等句法,是不易学步的。

长久的相思啊,长久的相思。如果要问,这相思什么时候才能了结——除非是相见的时候。上片四句,一气流出,情溢乎辞,不加修饰。“若问”两句,自问自答,痴人痴语。要说“相见”是解决“相思”的唯一办法,这纯是傻里傻气的废话,可是,我们的小晏却认认真真地把它说了出来,正是如黄庭坚《小山词序》所云“其痴亦自绝人”。

相见,真的能了结相思之苦吗?可是,“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这是比相思不相见更大的悲哀!“说似谁”,犹言说与谁、向谁说。纵使把相思之情说了出来,那浅情的人儿终是不能体会。浅情是深情的对面,懂得“深情”的含义就懂得“浅情人”是什么了。多情的小晏却总是碰到那样的人,他不由得深深叹息了:“相逢欲话相思苦,浅情肯信相思否?还恐漫相思,浅情人不知”(《菩萨蛮》)、“懊恼寒花暂时香,与情浅人相似”(《留春令》)、“别来久,浅情未有、锦字系征鸿”(《满庭芳》)。小晏平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黄庭坚《小山词序》),可是,当那人交暂情浅,别后又杳无音信,辜负了自己的刻骨相思时,词人依然是一往情深,不疑不很,只是独自伤心而已。下片四句,以“浅情人”反衬,小晏相思苦恋之情,至此全出。

陈廷焯《词则·闲情集》评此词云:“此为小山集中别调,而缠绵往复,姿态有余。”可为确论。       (陈永正)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