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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我能捉到多少条“泪鱼”丨写作课

 老鄧子 2018-03-09

我能捉到多少条“泪鱼”

   文丨 迟子建  


       你们有没有听过傻瓜的歌声?
  三十年前,我曾在故乡的小山村听过一个少年傻瓜的歌声。他是因脑炎而变傻的,是我同学的弟弟,在家排行老三,我们都叫他傻三。傻三很神奇,你不能说他傻,若是谁这样说他了,他就气咻咻地跑回家,用收音机和挂钟来证明他的“不傻”。他极为熟练地把它们拆卸了,让各色零件像残花败柳一样谢落在地上,然后再有条不紊地把它们一五一十地安装上。收音机照样能说话,挂钟也照样能有板有眼地行走,令我们这些不傻的孩子目瞪口呆!但他的其他举止说明他还是一个十足的傻瓜,他一天到晚嘻嘻地笑,喜欢在街巷中闲逛,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而且,他常常会突然地仰起头来对着蓝天白云放声歌唱!
  他的歌声是即兴式的,有强烈的爆发力,干净、透亮、精短,当你琢磨他究竟唱了些什么的时候,他却戛然而止了。他的歌声进入云端,像一只小鸟一样,很快消失了踪影。他平素说话是清楚的,但他一旦唱歌就吐字不清,所以你永远不清楚他唱的是什么——他自己大约也是不知道要唱什么,只是抑制不住地要歌唱罢了。
  其实歌声是可以没字的,我们听它的旋律就可以了。为歌声填词,大约是对歌声做蹩脚的注脚。所以现在想来,傻三的歌声是很有内涵的,那歌声没有表演的成分,它天然、醇厚、质朴;傻三的“傻气”把他灵魂中最浪漫、最活泼,最富有激情的品质激活了,他选择了一个歌唱的瞬间,将它们完美地展现出来,所以从某种意义来说,他是那片土地真正的歌者。
  十年前,我发表了一篇谈短篇小说的文章《激情与沧桑》,现在回过头来读它,我仍然觉得我要说的东西基本还是在那里,那就是说,短篇小说的写作一定要有激情的推动,而推动这激情的,是一个作家的“沧桑感”。激情是一匹野马,而沧桑感则是驭手的马鞭,能很好地控制它的“驰骋”。有了这两点,一个作家驾驭短篇小说才会得心应手。
  写这篇序言时,我蓦然想到了傻三的歌声。我觉得短篇小说应该呈现给读者的,就是那个傻瓜在一瞬间的饱满的歌声。我还觉得,好的短篇是饭后的一杯茶,它会给人带来沉静、安详与闲适感。这是人生和文学最佳的境界。
  在如今这个浮躁而喧嚣的文坛,长篇小说成为了一股创作洪流。这是一条泥沙俱下的洪流。优秀的长篇虽然在其中也有闪现,但它们像濒临灭绝的鱼类一样,只占极微弱的比例,更多的是那些没有经历过短篇中篇锻炼的写手,提着一把把肮脏的屠刀粉墨登场了。他们肢解生活时不像“疱丁解牛”那样因为有章法而游刃有余,他们胡乱地砍杀,把一堆散发着腐烂气味的血淋淋的垃圾呈现在我们面前,让不明真相的人品尝这样的“盛宴”。我觉得除了一个作家的素质的欠缺使他还没有达到表情达意的准确性和艺术性,更重要的一点,就是长篇小说的文体本身,使他们能尽情地在漫长的篇幅中“藏污纳垢”。所以我觉得要想做一个好作家,千万不要漠视短篇小说的写作,生活并不是洪钟大吕的,它的构成是环绕着我们的涓涓细流。我们在持续演练短篇的时候,其实也是对期待中的丰沛的长篇写作的一种铺垫。
  收在本书中的短篇,新作居多。《采浆果的人》是刚刚完成的作品,它的发表与书的出版可能就会同步了。当我写完它时,眼前闪现的是白雪中的苍苍婆的形象。而在《微风入林》中,我写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的悲剧(也可以称为颂歌),因为生命的激情是那么的捉摸不定,它像微风一样袭来时,林中是一片鸟语花香,但它在我们不经意间,又会那么毅然决然地抽身离去。它虽然离去了,但我们毕竟畅饮了琼浆!在经历了生活的重大变故后,我为自己还能写出这样有激情的作品而感到欣喜。
  《逝川》是我编任何选集都不愿意放弃的作品,我喜欢它。我写了一条河流,写了一个守望着这条河流的老女人的命运。逝川上的那种会流泪的“泪鱼”,当然是我的创造。我现在觉得,短篇小说,很像这些被打捞上来时流着珠玉一样泪滴的“泪鱼”,它们身子小小,可是它们来自广阔的水域,它们会给我带来“福音”;我不知道未来的写作还能打捞上多少这样的泪鱼,因为不是所有的短篇都可以当“泪鱼”一样珍藏着的。但我会准备一个大箩筐,耐心地守着一条河流,捕捉随时可能会出现的“泪鱼”。如今在这个箩筐中已经有一些这样的鱼了,但它还远远不够,但愿真正的收获还在后面。


文章选自《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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