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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干涸的枉水

 苍沧 2018-03-11

    与动辄上千公里的大江大河相比,枉水似乎苍白寡淡。典籍上关于她的记载,均显得颇为不屑,大抵寥寥数语:境南、源出九龙山麓,经黄土店、草坪、响水垱,二里岗、茅湾至德山注沅水。全长五十余公里,流域面积不到五百平方公里。

    如果记载就此打住,那枉水果真就是苍白寡淡了,偏偏所有记载了枉水的史志均不约而同地在注释中提到了一些与枉水相关联的人和事:比如,德山原名枉山,改名德山实为纪念善卷;比如善卷钓湾、善卷钓台、善卷村、善卷坛;比如屈原“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等等。

     貌似普通、平淡,甚至有些委琐的枉水,形成于哪一年?不知道。她默默流过了多少岁月,一万年?十万年?一亿年?不知道。她见证了这片土地上多少沧桑巨变?不知道。她养育了多少生命?不知道。她孕育了多少文明?不知道。如此想来,我不禁悚然。枉水啊,你究竟是一条怎样的河?

     我们不妨徜徉在历史典籍的零星记载和当代学者的系统研究中,循着枉水的足迹,去追寻远古的篝火,去沐浴先贤的烛光,去聆听祖宗的呐喊。

     四千多年前的上古时期,九黎部落的首领蚩尤带领部族与炎黄联盟逐鹿中原,刀剑暗日月,血凝水不流。蚩尤兵败被杀,其部族一部分被当地同化,一部分披荆南下。若干代后,南下的这一支聚居武陵。这就是以武陵为起点的西南三苗部落。大善大德的善卷,便是三苗部落的首领。尧、舜、禹或欲师之,或欲禅位,或欲问政。善卷为免部族再遭屠戮,重蹈覆辙,便带领部落隐入深山,“不知所终”。

    关于善卷其人其事,典籍记载甚少,方家众说不一。但大体评价和记叙是一致的。清嘉庆《常德府志》载:善乎,董仲舒之言乎:“尧舜德彰而身尊,善卷德积而名显。”善在是则尧舜之道在是;尧舜之道在是则善卷亦在是。 

    善卷隐入深山,不知所终,去了哪里?我推测,他应该是逆枉水而上,隐入安化、沅陵一带的崇山之中了。如今,安化、沅陵还有善溪、善卷墓等与善卷相关的地名与古迹。地名如同胎记,是关联的标志。倘无文字记载,地名乃是佐证,四千多年前,常德一带为蛮荒之地,北边有云梦大泽,水天相接,南边荒山野岭,虎豹豺狼,枉水应该是当时的坦途。

    揖别善卷两千多年后,枉水又等来了一位重要客人,他就是伟大的诗人屈原。屈原本为宗室,曾一度获得梦怀王信任。后遭谗见疏。顷襄王时,被逐沅湘。他与枉水最明白的关系便是《涉江》中的那一句“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

    我们且不管辰阳究竟是沅陵还是汉寿,但“枉渚”既枉水入沅江处的小洲是没有疑问的了。今人皆曰“枉渚”,在今德山孤峰岭下沅江枉水交汇处。我认为此说值得推敲。《水经注》里说:沅水又东,历小湾渭之枉渚。渚东里许,便得枉人山。据此记载,枉渚似应在枉水出今二里岗处。其理由如次:一、当年何来沅、枉二水大堤?现在的茅湾、三滴水均应与沅江连成一片,是为一片汪洋,枉渚在德山孤峰岭下便是不合情理;二、枉水出二里岗处两岸为山,二里岗外便是沅江,此处作为枉水入沅江处是比较合理的;三、沅水故道当经今善卷垸,“沅水又东,历小湾渭之汪渚”。此处小湾似为今二里岗下之茅湾。枉山从孤峰岭始,向东南延绵数里,故“渚东里许,便得枉人山”与现今地势暗合。当年,屈原行吟泽畔,奔走于湘沅之间,且“朝发枉渚”,那么,他去了哪些地方,干了些什么呢?

    我们可以勾勒出如下一组画面:当年的常德城已初具雏形,德山已是当时一重要的楚人聚邑,沅江尚无大堤,江阔水深,人莫敢近。屈原来此,于枉渚上船,逆水而上,遍览枉水两岸绝美风光。“循溪一百余里,茂竹便娟,披溪阴渚。”置身此境,宠辱两忘。屈原在枉水上游某处登岸,循山间小道,来到了相距不远的沧水边,但见山清水澄,飞鸟嬉忽,渔舟悠然,不禁感慨万千,喟然而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请不要以为我是在进行艺术创作,我是认真的。

     两千多年前的枉水,应该可以行船的。只不过是“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我老家在草坪,生长在枉水边,记得小时候有大鳅船溯枉水而上,我曾打浮泅爬上船去玩乐,记忆中船家一家人住在船上,船不小。几十年前枉水尚可行驶大船,何况两千多年前呢?

     后世学者多认定沧浪之水在湖北,谬矣!

     一来屈原流徙于沅湘之间,所到之处理应是源于沧山的沧水,二来《永初山川记》载:“汉水古为沧浪,即《渔父》所云沧浪之水清......此盖后人名之,非古沧浪也。”

     如今,枉水边上草坪镇的人都知道,“草坪”这一名称的来由,是因钟相练兵的操坪演化而来。我读初中时便听已仙逝多年的恩师陈介清老师说过钟相在寨子岗筑坝引枉水,水淹朝廷军队的惊心动魄的故事。我曾攀上陡山凭吊常德抗日保卫战的陡山战场。陡山扼常安公路,居高临下,地势颇为险要。枉水离长安公路不远。陡山上荆榛遍地,寂静无声,仔细寻觅,可见尚存的当年战壕。站在陡山上,望着不远处默默流过的枉水,禁不住思绪万千,慨然而叹:旌蔽寨子岗,啸叫钟操坪;陡山倭贼血,枉水英雄魂。往事可堪忆?当今草色清;诗社和声高,管弦韵律新。

     我不忍面对今天的枉水。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上游建水库,中游修拦水坝,淘金挖沙,枉水已是千疮百孔。四十年前弥漫了我童年乐趣的河滩,已然堆满了淤泥,长满了杂草。因泥沙淤塞,原来的渡口荒芜不堪,往来行人仅需趟水可过;我的童年,夏天大部分是在枉水中度过的,清凌凌的河水,绿油油的丝草,脚底常可踩住的巴巴鲫鱼,岸边岩穴笨拙的螃蟹,远处嘎嘎的野鸭......如今的枉水但见荒滩淤泥,已杳无人迹矣。我还依稀记得,四十多年前,我尚在人世的伯祖母就住在枉水边上的响水口,当年的响水垱,数十户人家,流水木屋、拱桥、垂柳。石板路。这一画面仅成我的追忆了。

    据资料显示,在过去的五十年里,拥有近三千个天然湖泊的中国,已减少了约一千个,平均每年有二十多个湖泊消亡;过去的四十年间,全国湖泊富营养化面积激增了约六十倍。洞庭湖1825年湖面面积为六千三百平方公里,1949年为四千三百五十平方公里,现在只有两千八百四十平方公里。

     莫非枉水也逃脱不了这个厄运?

     我断然不信!哪管它河床如何淤塞,河道如何曲折,河水如何浑浊,河岸如何寂寥,有雨水就有河流,河流总要向前走。人类有迷糊的时候,但总会清醒过来。何况枉水堪称圣贤之河,英雄之河!我骨子里相信,枉水将奔涌在我家乡的土地上,永不干涸。

                                                           於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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