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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表匠类比（the watchmaker analogy）是个神创论者在辩论时常用的说辞套路，许多业余传教士也都很喜欢引用它，尤其是在高等教育机构里传教时。具体套路大致如下： “在野外看见石头是很自然的事，但如果在野地里看见一块表你就不会这么想了。手表这么有序精巧的结构肯定不是自发产生的，它必定是由某个钟表匠设计并且组装的。那么你再看看我们的自然界，它的有序精巧程度可比一块表复杂多了。所以合乎情理的解释是，自然界也一定是由某个设计者制造的，而且这个设计者的智慧级别不知道比钟表匠高多少。这就是所谓的造物主。。。” 这个套路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传到今天各种版本五花八门层出不穷。我老人家20年前听过的一个版本，居然把故事安到了牛顿头上： “有个朋友走进牛顿的工作室，看见桌子上摆着一个精巧的太阳系模型，于是把牛顿大肆夸赞了一番。牛顿说干嘛夸我？这模型又不是我做的，是这些材料掉到一起自动组合起来的。朋友说别扯了怎么可能。牛顿说，连一个模型你都不相信它是自发产生的，那你为什么还会觉得太阳系是自发产生的而不是上帝设计创造的？” 这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当然查无实证。以牛顿在学术上的严谨和个性中的狂妄，他断不会无聊到讲这种低级段子，即使他后半生都在努力证明神的存在和伟大。按照现存档案，这个套路最早是由法国科普作家冯滕奈（Bernard Le Bovier de Fontenelle, 1657-1757）提出的。此人在历史上以两件事闻名：一是长寿，二是竟然以业余科学爱好者的身份长期占据法国科学院常务秘书的职位。 冯滕奈并非神职人员，他发明的套路只是在学者和神学理论家们之间流传，对大众没什么影响力。钟表匠类比后来的流行要归功于英国国教牧师帕莱（William Paley, 1743-1805）。他引用冯滕奈的套路写了好几本书，在英国以致全世界广泛流行。 左为冯滕奈，右为帕莱 钟表匠类比巧妙利用了人们的直觉和生活经验，非常具有迷惑性，尤其是对很多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国人来说。这些人往往自信满满揣着一肚子理论要跟传教士辩论神的存在性问题，然后瞬间被对方用演练过几百年的各种纯熟套路技术性击倒。 休谟 除了传教士，很多感情丰富自命风流的文人也非常喜欢借用钟表匠类比，比如卢梭之流。但是真正的学者很早以前就质疑其套路并剖析其实质，批评者中最有代表性当属休谟（David Hume, 1711-1776）。 爱丁堡皇家街道上的休谟像 休谟对钟表匠类比发表过一系列评论。随着世俗环境的改变，这些评论中的大部分对现代人来说已经失去意义。本文摘取两个以思维方式为切入点的评论，它们依旧能击中现代人的要害。 第一个评论是关于钟表匠类比的演绎过程的。休谟指出，此类比的第一段所表达的实质意思是“自然环境是无序混乱的，手表是有序精巧的，有序的手表在无序的自然环境中显得特殊，因此会让人想到它是有人设计制造的”。但在类比第二段又认为“自然界是有序精巧的，且精巧程度远超过手表”。前后逻辑完全颠倒。它利用人类似是而非的直觉和经验掩盖这种逻辑颠倒从而蒙混过关，得出自然界也有个设计者的结论。 当然辩护者可以反驳说，类比的第一段并没有认定自然界是无序的，只是说它与手表相比显得相对无序混乱。这种反驳完全在意料之中。于是休谟进一步指出，如果自然界只是相对手表无序，那么在类比的第二段中，它又是相对什么对象显得有序精巧呢？很显然，现实中没有什么对象可以拿出来与整个自然界做对比。自然界的对比对象只好是人们的想象了。 于是钟表匠类比所要表达的实际意思是：我们想象中的大自然是一片混沌。然后仔细一看才发现，天哪自然界比我们想象的精巧多了！所以它一定是一个具有远超人类智慧的造物主创造的！不然的话自然界就应该是无序混乱的！ 叙述至此，这个类比的荒诞之处已经暴露无遗。如果我们想象中某个事物是无序混沌的，而实际上它是有序精巧的，那只能证明我们的想象错了。而不能证明它是被精心设计出来，用以对抗我们的想象的。 第二个评论是关于基本概念的。休谟指出，人们看见手表就想到它应该是钟表匠制造的，并不是因为手表的结构多么有序精巧，而是因为我们了解“手表都是钟表匠制造的”这个事实。这个事实在我们的思想中根深蒂固已经形成直觉，所以我们看见手表时不用多想条件反射就会想到这一点。至于“手表结构这么精巧所以它一定是钟表匠制造的”这个观念，是我们在直觉产生后强行反推的结果，这个反推的过程中忽略了我们条件反射的那一部分。 换而言之，休谟所要表达的意思是说，“看见手表就想到它是钟表匠造的”这件事，与“手表的结构有序精巧”这件事，二者之间并无因果关系。真正有因果关系的是，“我们的经验告诉我们，手表都是钟表匠造的”。 休谟的这个说法比钟表匠类比的说法靠谱多了。我们可以用雪花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点。雪花的结构精巧而又千变万化，放在显微镜下看，其细微之处远比世上任何钟表更精巧复杂。但是我们在显微镜下看到雪花，也绝不会产生“每一片雪花都是精心设计制造出来的”这种想法。为什么？因为我们的生活经验里没有这种事。 把“有序精巧”与“设计制造”之间强行搭上因果关系，这就是钟表匠类比的实质。这种似是而非的逻辑在一般人中非常容易浑水摸鱼。我们可以在想象中还原一下钟表匠类比所描述的场景。在野外看见一块手表的同时，我们也能看见无尽的野草，每一棵草的结构和功能都比手表复杂多了。但是我们为什么会忽略野草而注意到手表？生活经验使然，而不是手表本身有什么高明之处。 为了避免被人歪曲误解，休谟特别强调指出，他从来没有认定造物主不存在。造物主存在与否，这两种情况都是可能的。但是钟表匠类比这种漏洞百出的坑蒙拐骗偷套路，不足以证明造物主存在。 休谟的这两条评论可以称得上见识超卓无懈可击，但无法抵挡钟表匠类比在全世界风行。要理解休谟的评论，人必须学会反省审视自己的思维方式。绝大多数人所谓的思考不过是基本的生活经验直觉再加上激情鸡血而已。 在大众面前剥皮钟表匠类比的套路，这事得留给达尔文去完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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