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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悲剧性演成 (上)

 红楼心语 2020-03-09

《红楼梦》的悲剧性演成 

——《红楼梦》第三十三回分析

作者:孙伟科

《红楼梦》是一出悲剧。而悲剧的概念,却来自于西方。从现有的文献资料看,第一个使用“悲剧”概念来说《红楼梦》的是王国维。1904年,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称《红楼梦》是悲剧中的悲剧,对《红楼梦》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实际上,要掌握《红楼梦》,不了解他的悲剧性与悲剧生成是不行的。而抓住了悲剧,也就在相当的意义上实现了对《红楼梦》的美学把握。首先要提出的问题是,悲剧的主人公的问题。一般认为,这悲剧的主人公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但是,作者对于他所说的女性人物,都是持一种悲剧眼光的,所以有了金陵十二钗、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怀金悼玉的说法。曹雪芹要写一出众多人物的悲剧,这看来是无可置疑的。

贾宝玉处于《红楼梦》整幅艺术画面的中心,他的命运是作家也是读者最为关心的。就现在的一百二十回本来看,宝玉失去和林黛玉的爱情,遭遇了和薛宝钗的婚姻不幸(没有爱情的婚姻),最终在敷衍完个人使命——光宗耀祖地考取功名之后,离家出走,成为了他常常说的“和尚”。贾宝玉从人间俗世出走,带有拒绝生活与人生的意味。对于生活的这种决绝态度,符合作家刚开始的《好了歌》的设计: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这个悲剧结局,昭示给我们的有两个相关的内容,一是生活的残酷和主人公的无奈,二是主人公贾宝玉拒绝生活态度的坚决,忍心丢下怀有身孕的宝钗及年迈的父母,“出家当和尚”,即所谓的“情毒”之极。

分析贾宝玉的人生悲剧,有一些难度。这就是现在大多数的红学家认为,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写的原因所在。那么,这样一个结局,符合曹雪芹的原意吗?这个问题过于复杂,我们先避开这个问题,看一看《红楼梦》前八十回中,悲剧性是怎么生成的。

我认为,第三十三回,在《红楼梦》的悲剧性生成中具有特殊地位。

一、谁挑起了事端?

第三十三回,人们简称为“宝玉挨打”。

宝玉挨打有三个基本原因:一是说他流荡戏子、表赠私物。这被忠顺王府的长史官在贾政面前质证。二是贾环向贾政告密,诬告宝玉淫逼母婢,致使金钏跳井自杀。三是荒疏学业,敷衍交际,不留心仕途经济,在与贾雨村会面时使贾政败兴。

宝玉不似大观园题对时灵光和聪慧,宛如失魂落魄的木偶呆鸡。贾政问话,他“只是怔呵呵地站着。”这让贾政“原本是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宝玉怎么会一下子在贾雨村和贾政面前变得灰头土脸、笨嘴拙舌了呢?当然,主要原因是宝玉不喜欢与贾雨村这样禄蠹之徒交往,所以兴致不高。实际上,也不是全部原因。往前追溯,第二十九回宝玉与林黛玉言语不和,导致砸玉风波,惊动贾府上下;第三十回因母亲午睡时与金钏调笑使金钏遭王夫人掌脸,宝玉灰溜溜逃走,颜面尽失;唐突宝钗,惹得宝钗“大怒”。急慌慌会怡红院时淋雨被丫头耽误而踢倒袭人,致使袭人半夜吐血。第三十一回心绪不宁的贾宝玉拿晴雯煞气,反被晴雯抢白而“气黄了脸”;第三十二回金钏自杀,这消息如惊雷炸得宝玉魂飞魄散、神出窍外。此时此刻,心里乱极了的贾宝玉怎可能对答如流,令父亲满意呢?

宝玉,貌似在贾府中优渥闲适,实际上在心里却是不痛快。而上述的一连串的不如意,终酿成了大祸。

宝玉挨打的直接原因之一是金钏的自杀。这就不能不说说他和金钏的关系。金钏是王夫人的贴身丫头,但是可以看得出她对于王夫人的脾性并不了解。在第二十三回中,宝玉急着要去见贾政和王夫人,而站在门外的金钏却拦住宝玉说:“我这嘴上是才搽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宝玉瑶池鸳鸯嘴上的胭脂,看了已经成为贾府中人人皆知的笑谈,金钏当然是在这个前提下调笑、讥讪宝玉的,但是,先不说调笑宝玉时机不对,而且,她对宝玉的这种调笑和讥讪换来的是宝玉对她的“用心”,要将她要到怡红院去。

金钏不去,却说“去拿彩云去”。

金钏为什么让宝玉去拿彩云呢?也是在这一次的遭遇中,彩云劝金钏不要瞎闹,“人家正心里不自在,你还奚落他”。可见,彩云却是给金钏留下了“关心”宝玉的印象。

彩云不是不能要,而是她涉及一种关系的敏感性。彩云是王夫人身边的人,独与贾环交好,宝玉要彩云,分明夺“兄弟之爱”,这必然给已经非常紧张的嫡庶关系,火上浇油。当然,这是金钏意识不到的,但是王夫人意识到了。所以,她觉得金钏十分可恶,后来执意要撵走金钏,所以才酿成人命之祸。

贾环是贾府中最不堪的人物。他的这次诬告,先是夸张性地描绘金钏死的惨状,再说这是宝玉所为,他是从母亲赵姨娘哪里听来的:宝玉逼死了金钏。贾环与贾宝玉的矛盾,是嫡庶之间的矛盾,是财产继承人之间的你死我活的矛盾。既然是你死我活,当然就不放过一切机会陷害宝玉。贾环的话语里,描述金钏之死有夸张不实之词,至于说宝玉强奸金钏,则属于诬告。宝玉和金钏的玩笑顶多是调笑,说不上调戏。金钏之所以让宝玉去拿彩云,也是根据宝玉其他时候的一贯表现而说的。如果宝玉一直道貌岸然,假模假式,故作威严,给金钏分出了等级,恐怕金钏也不会如此“挑唆”。

二、喜剧性的因子

宝玉避免这次挨打,只有一次机会,就是贾政出去送人,宝玉赶快通知贾母或母亲来保护自己,但是他遇到了一个聋子,硬是将宝玉十万火急的求救,将“要紧”听成了“跳井”,还说:“怎么不了事的!”

(宝玉)正在厅上干转,怎得个人来往里头去捎信,偏生没个人,连茗烟也不知在那里。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姆姆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生又聋,竟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

在暴风骤雨来临之时,这段文字够滑稽的了。这段喜剧性的文字,让悲剧性得到了映衬。这种美学上的令人忍俊不禁的喜剧性,使得《红楼梦》的艺术风格表现为向生活原态的趋附,具有现实主义不拘一格、斑驳陆离、恣肆汪洋的特点。

关键时刻,为什么宝玉第一得用的人焙茗不在了呢?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需要人的时候,宝玉总是孤独的?

犹如五十七回中,大家对太医与贾母的对话后哈哈大笑,笑声中的宝玉最是孤独,因为发笑的人并不理解宝玉的真正病因。

三、宝玉挨打真正原因

第三十三回的人物语言,可以说是《红楼梦》中最精彩的对话之一。贾环的诬告,四两拨千斤,天衣无缝,不容申辩。贾宝玉的请求帮助,正好碰上了聋子。关于宝玉与聋子的对话,如上所述,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喜剧性的。

贾政的心理轨迹,作者描绘的最为详备。首先是宝玉与贾雨村的回目,贾政失望已极。再次是他遇见宝玉,看见他不似往日口辞伶俐,更有失魂落魄、呆头呆脑之像。复次是长史官来要人,直逼贾政。再复次是金钏自杀。接连而至的坏消息,都预示着贾宝玉往下发展下去要“杀父弑君”了。对于贾政,作为一个家长而言,可以说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不肖种”的贾宝玉,令他万分痛心。正是在这种心境下,他的下手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

避免挨打,宝玉有声辩的可能吗?

为了避祸,宝玉曾经努力过。这就是首先否认自己和琪官有往来,但这被长史官揭破了。这次狡辩之后,父亲贾政还会听信他吗?可见声辩的机会已经没了。

更重要的是,贾宝玉的精神世界对于别人来说,就是一个暗箱。即便对贾政,也是如此。知子莫若父,但是在贾政眼里,贾宝玉就是一个好色之徒。贾府中的好色之徒不少,如贾赦、贾琏、贾珍、贾蓉等,宝玉在父亲那里,无法将自己与他们区分开来。在薛蟠看来,他们都是专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的人。贾宝玉的精神追求,和琪官的友谊,和那些女孩子的交往,在别人看来都是不正当的,今天看来那是一点也不过分的友谊。何谓不正当?就是做了不该做的事。表赠私物,是友谊的延续,有什么不正当的呢?而宝玉用情,只是为她们好,欣赏她们青春、清纯、美丽、善良,仅此而已。当然也有与女孩子的调笑,至于吃胭脂等,行为更是怪异,即得了“下流痴病”。但是,别人认为这都是宝玉要“强奸”她们的前奏——犹如强奸金钏。

宝玉的精神世界,是一个不易走进、难以接近的世界。所以,在《红楼梦》中才有“混世魔王”、“无事忙”、“痴人”等称号。

所谓痴,就是过于执迷。执迷女性,宝玉实在放弃了主子地位后与她们平等交往的,宝玉实在放弃了暴力、诱骗之后,以赤子之心真诚以待的。宝玉的兴亡之叹是青春为什么不能常驻?宝玉的心灵之忧是怎样才能常聚不散?但这些都被人们——贾府的人们忽略了。作为父亲,不能与儿子沟通,不能了解儿子的趣味与追求,可以说是贾政为人父的失职。至于因材施教,正确引导,就更是我们对贾政的奢望了。这种精神上的错位,才是宝玉挨打的真正原因。

(本文原载于《人文社科论坛》第1辑,云南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因篇幅关系,分为上、下两篇发布,欢迎大家继续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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