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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红楼梦》中的戏曲。

 wunianyi 2018-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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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这么孤独,在窗口跟风景对话,跟星空对话,跟宇宙最深处的自己对话,死亡也许才是他永恒的美学命题吧⋯⋯


——蒋勋



细说红楼(11-6) 来自勋衣草丨蒋勋美学社 21:57

《红楼梦》中的戏曲

王熙凤转过了山坡,有三两个婆子慌慌张张地走来,见到凤姐就说:“我们奶奶见二奶奶只是不来,急的了不得,叫奴才们又来请奶奶来了。”她们还是尤氏派来请凤姐儿的。王熙凤说:“你们奶奶就是这样急脚鬼似的。”凤姐开口永远是批判的、尖刻的、命令的语气。刚才那首诗是凤姐出神时的内心独白,现在她的状态又回来了。


凤姐慢慢地走着,随便地问:“戏唱了有几出了?”中国古代戏剧的“出”,就是通常说的“折子戏”,跟长篇小说的章回一样,有点像现在连续剧中的一个单元。我们看戏很少看到完整的全本,比如《玉堂春》是全本,可是我们往往只看到《苏三起解》或者《三堂会审》之类的折子戏。我们也很少看全本的《白蛇传》,大多看的是《游湖借伞》、《水漫金山》等折子戏。一折就只是其中的一个片断。点戏的时候大家边吃边聊,戏都不会太长,二十分钟左右,是夹在宴会当中的。婆子说:“有八九出了。”这样大概可以算出,已经唱了快两个小时了。


“说话之间,已来到了天香楼的后门。”“天香楼”这几个字出来,你会吓一跳,因为《红楼梦》现在留下的另一个版本就是“淫丧天香楼”。如果没有改的话,大家就能明显看到贾瑞的“淫”与秦可卿的“淫丧天香楼”是同一类事件,都是情欲不可自制的乱伦,结局都是死亡。如果小说不作修改的话,这种感觉会比较强烈。



她们到了天香楼的后门,看到宝玉跟一群丫头在那里玩儿。宝玉刚刚哭过,现在又在跟丫头们玩儿,说明他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情绪转换得非常快。凤姐儿说道:“宝兄弟,别忒淘气了。”有一个丫头说道:“太太们都在楼上坐着呢,请奶奶就从这边上去罢!”看戏的时候,楼上是女眷,楼下是男客,是分开的,有非常清楚的伦理关系。


“凤姐儿听了,款步提衣上了楼来。”《红楼梦》里面的女性是穿旗装的,脚下是高跟的鞋子,那个跟儿不是放在鞋后面,而是放在鞋的中间,所以她上楼的时候,一定得提起衣服,然后上楼。这从侧面证明当时的贾家是旗人贵族,也就是满清贵族,穿的是旗装。


尤氏在楼梯口等着她呢,笑着说:“你娘儿两个忒好了,见了面,总舍不得来了。你明日搬来和他住着罢。”这里再一次强调秦可卿跟王熙凤的关系。然后尤氏就让王熙凤喝酒,凤姐就在邢夫人、王夫人前面告了坐,然后跟尤氏的母亲也打了招呼,行了礼,便跟尤氏坐在一个桌上吃酒听戏


。尤氏就拿戏单来让凤姐点戏,凤姐儿说道:“太太们在这里,我如何敢点?”今天的主客是这些夫人们,她是晚辈,所以不敢点。那尤氏就跟她说,她们都点过好几出了,希望她来点,因为不同人点的戏有时候会不一样。戏曲在《红楼梦》里发挥着重要的作用,点戏能反映出人物的个性,比如林黛玉和薛宝钗点的戏永远不一样。



王熙凤看了戏单,点了《还魂》、《弹词》。王熙凤平常绝不会点这种戏,因为《还魂》、《弹词》都是很哀伤的戏。《还魂》讲的是杜丽娘梦到跟柳梦梅前世姻缘未了,云雨一番,醒来后怅然若失,说这个人如果不在人间,我宁可死去,跟他再相会。于是杜丽娘从此不吃不睡,最后便病死了。病死之前她画了一张自己的画像,卷起来丢在花园里,说是不管来世或者今生,只要这个男的来到这个花园,还会找到她。几世几劫后,柳梦梅真的来了,他捡到了这张画,就把画挂起来,他惊诧世间竟有这么美的女子,就不断地说:“你出来。”最后杜丽娘真的借这张画“还魂”了。


现在我们不太容易懂,可是在明朝的时候真的有人看了这出戏然后自杀的,完全像《少年维特之烦恼》。因为那个时候礼教非常严,感情完全被压抑的人非常容易被这出戏感动,让人相信在死后可以追求到爱情,相信真情所至,是可以还魂的,相爱的人还可以相遇。


《弹词》是《长生殿》快到结尾部分的一折,一个在繁华盛世时曾为唐玄宗演奏的音乐家李龟年,年老时流落江南,行乞街头,他用一个弦子弹拨,唱起了当年的繁华故事,叫做《弹词》。这两出戏都是对繁华的回忆,都是哀伤的戏。这里仿佛是在呼应秦可卿之死,或者贾瑞之死也在里面,让人感觉到这些人热闹的时候,还有两个人以不同的形式走向死亡。王熙凤鬼使神差地就点了《还魂》和《弹词》。


台上正在唱的是《双官诰》。《双官诰》这个完整的戏我们现在看不到了,能看到的《三娘教子》是《双官诰》的一部分。它讲的是善于教育丈夫和孩子的一个贤良女子,后来她的丈夫和儿子都做了大官,她因此得到了两个凤冠霞帔,它是结局大团圆的喜剧。别人都点《双官诰》一类的戏,因为过生日,想图个喜庆,不会点《还魂》、《弹词》这类哀伤的戏。这里凤姐点的戏其实是在呼应后面的情节,预示着繁华背后的凄凉。


王熙凤说,他们唱完这两出也差不多是时候回家了。王夫人道:“可不是呢,也该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们又心里不静。”意思说家里还有病人,又要招待客人,很为难他们。尤氏说道:“太太们又不常过来,娘儿们多坐会子去,才有趣儿,天还早着呢。”客人要走,说怕打扰了,主人就要留。凤姐儿立起身来望楼下一看,说:“爷们都往那里去了?”所有的男客都坐在楼下,女客是不太敢看的,但王熙凤就站起来看了一眼。旁边一个婆子道:“爷们才到凝曦轩,带了打十番的人吃酒去了。”贾琏跟贾蔷都不爱看戏,觉得怪无聊的,他们就带了“打十番”的自己去玩了。



然后凤姐说道:“在这里不便宜,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这里讲的是谁?是她的丈夫贾琏。王熙凤看着戏又站起身来,她不是在看其他的男客,是关心丈夫又跑到哪里去了。王熙凤这一句话说得凶巴巴的,晚上回去大概要和贾琏算账了,她的丈夫怕她怕得要死。尤氏笑道:“那都像你这正经人呢!”尤氏是一个非常软弱的女人,她纵容贾珍在外面为非作歹,这番对话很有趣,是两个女人的对比。


“于是说说笑笑,点的戏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摆上饭来。吃毕,大家才出园子来,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方才叫预备车,向尤氏的母亲告了辞。”尤氏、贾珍送客时就问邢夫人、王夫人说:“二位婶婶明日还过来逛逛?”过这个生日还不只一天呢,第二天还要演戏,其实是好几天的宴会,所以要她们明日还过来逛逛。王夫人就说:“罢了,我们今日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歇歇罢。”可是年轻人就很会玩,贾琏、贾蔷可能第二天就请什么玩意儿来了。


这个时候贾瑞也在旁边,“犹不时拿眼觑着凤姐儿”,因为他身份很卑微,不敢靠近,就只远远地偷看凤姐。


“贾珍等进去后,李贵才拉过马来,宝玉骑上,随了王夫人去了。这里贾珍同一家子的兄弟、子侄吃过晚饭,方大家散了。次日,仍是众族人等闹了一日,不必细说。”宴会部分就告一段落了。从客人进来,一步一步地铺排到现在吃完饭、喝完茶,车子送客人回去,整个就是一个宴会,你再去看一下白先勇写的《游园惊梦》,也是写一个宴会,完全是《红楼梦》的结构。


在这一回的结尾部分,作者还要交代贾瑞和秦可卿的事情,将这几条线在最后做了一个结。“此后凤姐儿不时亲自来看秦氏。秦氏有几日好些,几日仍是那样。贾珍、尤氏、贾蓉好不心焦。”同时,“贾瑞到荣府来了几次,偏都遇着凤姐儿往宁府那边去了。”这两条线穿插在一起,秦可卿和贾瑞都在走向死亡,中间的关键人物——凤姐在穿针引线。你不留神,完全看不出来作者为什么会把秦可卿和贾瑞写在一起,后来人物结局的部分我们就看出来了。


“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到交节的那几日,贾母、王夫人、凤姐儿日日差人去看秦氏,回来的人都说:‘这几日也未见添病,也不见甚好’。”贾母就让王熙凤再去看看秦氏。


王熙凤“到了初二日,吃了早饭,来到宁府,看见秦氏的光景,虽未甚添病,但是那脸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于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说了些闲话儿,又将这病无妨的话开导了一番”。



这里把王熙凤看秦可卿的事带过,写凤姐跑去看了尤氏,她就跟尤氏提醒说,这个病好像老是不好,你要不要准备一下后事,这里已经在暗示秦可卿要走了。尤氏说,已经暗暗地叫人预备了,“就是那件东西,不得好木头,暂且慢慢的办罢”。“那件东西”指的是棺材,古代人很忌讳这个词,所以这样说。


凤姐回到家里,这回的结尾处又带出了贾瑞的事。凤姐坐下来后问家里有没有什么事,平儿端了茶递过来说:“没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银子的利银,旺儿媳妇送进来,我收了。”大家发现没有,其实王熙凤一直在放高利贷,她把银子放高利贷给旺儿媳妇这样的仆人,每个月要收利息,可见王熙凤在理财方面也不得了。


平儿接着又说:“瑞大爷使人来打听奶奶在家无有,他要来请安说话。”凤姐听了就“哼”了一声说:“这畜生合该求死,看他来怎么样!”平儿不太懂,就问她说:“这瑞大爷因为什么只管来?”凤姐就把九月里碰到他的事情告诉了她,平儿的反应是:“癫蛤蟆想天鹅肉吃,没人伦的混帐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那凤姐就说道:“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



*作者:蒋勋,台湾作家、画家、诗人、美学家,本文由勋衣草美学社整理编辑,仅供交流学习所用,不作商用!版权归蒋勋所有,转载请注明作者及出处。谢谢!^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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