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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 造物主的活儿”——刘慈欣的科幻世界 by 严锋

 神会心领 2018-03-13
追寻“ 造物主的活儿”——刘慈欣的科幻世界严锋(《新发现》主编)原载《书城》2009年第2期二十多年前,在一片“ 向科学进军” 的口号声中,我加人了“ 科幻”迷的庞大队伍。那时我最喜欢的作家是郑文光、童恩正、叶永烈,最喜欢的刊物是《科学文艺》和《科幻海洋》,最喜欢的小说是《小灵通漫游未来》。当时像我这样的孩子一定很不少,因为《小灵通漫游未来》一销就是三百万本,足以羡煞今天畅销或不畅销的所有作家们。可惜好景不长,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席卷中国的科幻狂潮就像恐龙那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这里面据说有些内幕。不过据我看来,读者的唾弃恐怕是更主要的原因。那时候的绝大部分“科幻小说” ,既没有科学,也没有幻想,更谈不上文学。即使是像《小灵通漫游未来》这样最优秀的作品,充其量也不过是毫无情节的科普读物罢了。比如说,里面写到将来有一种“电子报纸” ,可以调节旋钮在屏幕上阅读——哪有今天我们用鼠标点击那么方便?在本国科幻热退潮后,很多像我这样的读者转向了外国科幻作品,不幸的是那时候外国作品我们常常挑最糟糕的引进,除了飞碟就是水怪,翻译的数量和质量都差强人意,当然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在这些萧条的日子里,我常常会哀叹我们文学家科学意识的薄弱,科学家人文素质的低下,更怀疑国人是否存在幻想能力的先天不足,总之,很有点本国科幻虚无主义的味道。我一直顽固地认为当代中国文坛上,像王安忆、韩少功、莫言这样的“纯文学” 作家,早已具备了向马尔克斯们叫板的实力,但我们的丹·布朗在哪里?我们的罗琳在哪里?我们的阿西莫夫在哪里?转眼间走进了新时代,我渐渐开始闻到一些新的气息,感觉到新的潮流的涌动,耳边也开始听到人们又在喊喊嚓嚓地说一些名字。我终于读到了一个叫做刘慈欣的人的作品,然后我对中国人幻想能力的所有的悲观和怀疑仿佛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事情是从我无意中闯入《科幻世界》论坛开始的。我发现大家都在那里谈论一篇叫做《乡村教师》的作品,便忍不住找来看了。平淡的书名很可能恰恰是吸引我眼球的理由。这部短篇读到快一半的时候,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二这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科幻的味道啊。一个极度贫困山区的平凡的乡村教师到了肝癌的最后时刻,他用微弱的生命的最后一点余烬,给小学生们上了最后一课,他想努力再塞给孩子们一点点知识,哪怕这些知识很可能对这些孩子的将来不会有一点点作用。这难道不就是《凤凰琴》的翻版吗?但是我读下去了。因为即使不是科幻,出色的煽情已然把我卷人了在我童年似曾相识的情境。突然,出现了这样的文字:在距地球五万光年的远方,在银河系的中心,一场延续了两万年的星际战争已接近尾声。那里的太空中渐渐隐现出一个方形区域,仿佛灿烂的群星的背景被剪出一个方口,这个区域的边长约十万公里,区域的内部是一种比周围太空更黑的黑暗,让人感到一种虚空中的虚空。从这黑色的正方形中,开始浮现出一些实体,它们形状各异,都有月球大小,呈摧眼的银色。这些物体越来越多,并组成一个整齐的立方体方阵。这银色的方阵庄严地驶出黑色正方形,两者构成了一幅挂在宇宙永恒墙壁上的镶嵌画,这幅画以绝时黑体的正方形天鹅绒为衬底,由纯净的银光耀眼的白银小构件整齐地镶嵌而成。这又仿佛是一首宇宙交响乐的固化。渐渐地,黑色的正方形消溶在星空中,群星填补了它的位置,银色的方阵庄严地悬浮在群星之间。这后面的转折绝对是大家难以想象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乡村教师的最后一点徒劳而可悲的努力,被作者融入了一个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极为壮阔的太空史诗。而这个教师的意义,也被发挥到了一个广袤的宇宙的尺度,一个在普通的文学作品中难以企及的尺度。刘慈欣的世界,涵盖了从奇点到宇宙边际的所有尺度,跨越了从白里纪到未来千年的漫长时光,其思想的速度和广度,早已超越了“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 的传统境界。在他的许多作品中,世界都面临着各种巨大的危机,而在种种匪夷所思的解决方案中,正隐含着对种种现实问题的深切思考。在《微纪元》中,人类通过基因技术把自身缩小到细菌的大小,只要有很微小的生态系统,消耗很微小的资源就可生存下来。这恐怕是针对能源和生存空间危机,我们所能想象的最另类的解决方案了。在读过最新出版的《三体》以及《三体II·黑暗森林》以后,我毫不怀疑,这个人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文学提升到了世界级的水平。别的不说,光里面那个三体游戏,想象之奇崛恢弘,与任何世界科幻名著相比都毫不逊色。三体星系由于拥有三颗太阳,其不规则运动使得三体文明的生存条件极为严酷。为了应对变幻莫测的自然环境,他们随时可以将自己体内的水分完全排出,变成干燥的纤维状物体,以躲过完全不适合生存的恶劣气候。对于这一个极为奇幻的想象世界,刘慈欣充分发挥了他在硬科学上的特长,赋予这个世界完全真实可信的物理特性和演化发展规律。作为一个电脑工程师,刘慈欣甚至设计了一个三体程序,来模拟三体世界的运行轨道。刘慈欣以虚拟现实的方式,借用地球文明的外套,来讲述这个遥远文明二百次毁灭与重生的传奇,三体与地球遥相辉映,在最不可思议的生存景象中蕴涵着触手可及的现实针对性,既是对地球文明自身的一种独特反省,又是在宇宙级别上的一种超越。要是换了别人,《三体》写到这个程度,早已可以满意收场了,但是对刘慈欣来说,好戏才刚刚开始。在构造了一个丰满坚实的三体世界以后,他进一步让三体世界、地球,甚至还有更高级的文明,发生更加猛烈而意味深长的碰撞。步人新世纪,中国的文学生态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传统现实主义大有式微之势,科幻小说逐渐登堂人室,奇幻小说更是异军突起,仿佛预示着那种认为中国人缺乏想象力的时代终将一去不返。但是我们好像总是喜欢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多少作品笔走龙蛇,随心所欲,天马行空,却脱离大地,轻忽逻辑,漠视人性。对此刘慈欣又是具有宝贵的意义。当我们为他空前的想象力而迷醉时,又会被他锐利的思考和批判所震醒。如果说,我们的文学往往要么太现实,要么太虚幻,刘慈欣给我们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或者说一种宝贵的平衡。刘慈欣是新时代的,又是中国的。他仍然属于那个心系现实的伟大传统。民族国家、社会问题、城乡差别、地缘政治这些尖锐的问题从来没有从他的笔下消失,甚至连“文革” 这样沉重的话题都可以从宇宙的视角来展开。在《光荣与梦想》里,人们设想用奥运会上的竞技替代战争血与火的厮杀,解决国际争端。在《魔鬼积木》中,处于弱势的非洲国家用基因工程来对抗世界强权。在《中国太阳》中,进城民工在三万六千公里高的同步轨道上,承担起清洁面积达三万平方公里的人造太阳镜面的使命,通过改变大气的热平衡来影响大气环流,最终改善了家乡的干旱与贫瘠。在中国庞大的科幻大军中,刘慈欣一直被认为是“硬科幻” 的代表,他痴迷于世界的构筑,科学的根据,细节的可信。这应该是一种褒扬,因为我们的大多数科幻作品,实在是太软太空了。但刘慈欣绝不仅仅满足于对技术的描写,而是自始至终都贯穿了对人类命运的深切思考。而这种思考,一旦从大尺度的时间与空间的角度展开,便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开阔视野,其结论也往往令人震惊。在“零七中国成都国际科幻·奇幻大会” 期间,在女诗人翟永明开办的“白夜” 酒吧,刘慈欣和上海交通大学江晓原教授之间有一场十分精彩的论辩。刘慈欣的旗帜很鲜明“我是一个疯狂的技术主义者,我个人坚信技术能解决一切问题。” 在全世界敢这样直接亮出底牌的人不多,在中国就更久刘慈欣举了一个例子,假设人类将面临巨大的灾难,问在这种情况下可否运用某种芯片技术来控制人的思想,从而更有效地组织起来,面对灾难。这样的观点当然会引起巨大的争议,这正是在《三体II·黑暗森林》中出现的场景。作为一个长期饱受人文主义思想熏陶的人,我本应对刘慈欣的科学主义倾向大加挞伐。但是,在看完《三体II·黑暗森林》后,我知道他看似极端的“科学至上” 和“唯技术主义” 的旧瓶子里面,其实已经装了很多的新酒。这也正折射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重大转折精神、人性、道德、信仰,这些原先是哲学家、伦理学家、神学家的专属论题,如今正日益受到科学家的关注。而理科背景、又是作为科幻小说作家的刘慈欣,恰好站在一个难得的位置上,从科学的角度审视人文,用人文的形式连释科学。他超越了传统的道德主义,以惊人的冷静描写人类可能面临的空前的危机和灾难,提出了会被认为是极其残忍的各种解决方案,但是我们将理解他对人性的终极信念。刘慈欣相信最美的科幻小说应该是乐观的,中国的科幻作者们应该开始描写美好的未来,这是科幻小说的一个刚刚开始的使命。在这样一个终极的高度,刘慈欣涉及了信仰的问题。这本来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种稀缺的元素,在科学飞速发展的今天,在偶像的黄昏,在“上帝已死” 的现代,更是显得尴尬和不合时宜。但是,信仰不死,只是转型。未来、理想、乌托邦,这些都是人类永恒的心理需求。这些渴望在不同的时代会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在一个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在宇宙大爆炸和坍缩的背景下,光年和基本粒子的尺度上,信仰又会采取什么样的形式,科学又会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在刘慈欣的心目中,科幻小说的最高境界是幻想宇宙规律,并以此构建一个新世界。“这是最高级的科幻,因为没有比幻想宇宙规律本身更纯粹的科学幻想了同时也是最难写的科幻,比如把万有引力与距离的关系改一下,成线性或三次方,那宇宙会变成什么样这绞尽脑汁也难想出来。” 他认为这是“造物主的活”。从《流浪地球》、《微纪元》、《超新星纪元》到《三体II·黑暗森林》,这个世界已经卓然成形,日趋丰满。对刘慈欣,我们有大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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